出走

「那麼他怎麼說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嘆著氣說:「阿福來多,我很抱歉,我不知怎樣對你說是好。……你是我的兒子,我供養你,而且我十分喜歡你。……可是你的妻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他困惑起來,問我:「你還不明白?」
那個早晨,我在住區當地的小市場買好了日常食用物品(我愛自己去買東西,我熟悉市價,我知道我要買的是什麼;我喜歡討價還價,審查貨色,比較好壞;我要明白我所吃的牛排的來路和蘋果的底蘊。)回到家來,我又跑出去採辦一碼半的預備縫在餐室窗帷上面的簾子,由於我不想過份的浪費,我跑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合乎我所需要的材料,那是在謙遜街的一爿小店裏買的。再回到家來,已經是十一點二十分了;我逕入餐室,滿心要比一比它們的色澤是不是配合,一眼瞥見桌上擱著墨水瓶和鋼筆,還有一封信。說實話最叫我觸目的卻是那塊桌布上的墨水漬了。「她是怎麼搞的,」我在思忖,「怎麼這樣笨手笨腳?……把桌布弄上這些墨水漬。」我拿開墨水瓶、鋼筆和信,取起桌布到廚房裏用檸檬來擦掉了那些汙漬,再回到餐室將它覆在桌上,之後,我才想到那封信。那是寫給我的:阿福來多。我打開它來讀:「我已經把家事做好。你自己去料理你的午餐吧,你是很在行的,再見。我回娘家去啦。艾葛麗絲。」我一時裏完全莫明其妙,又把信重讀一遍,才恍悟艾葛麗絲是走啦,她在跟我做了兩年夫妻之後離我而去了。習慣支使我首先把那封信放進食器架的小屜內,那是我向來放置收條和信件的地方,然後在一張靠窗的椅上坐下。我不知怎樣在思忖這件事,我是完全出於無備,同時我委實不相信它會是真的。我在坐著這麼想著的當兒,我的眼光垂下來瞥見地板上有一根白羽毛,那自然是艾葛麗絲揮掃時從帚刷上面掉落下來的,我俯身拾起它來,打開窗子扔了出去。然後我取了帽子走出家門。
我在想著這和圖書一切,始終想不透艾葛麗絲為什麼要離開我。這時候我已經來到我父親的店鋪前,它是一爿出售聖物的店,開設在米勒伐廣場附近。我的父親還不老,他有鬈曲的黑髮,一撮黑鬍子,還有鬍子下面那個我所難以索解的微笑。也許由於他常與僧侶以及一些虔敬人士慣打交道的緣故,他十分的文雅安靜,永遠保持優美的儀態。然而最了解他的我的母親卻說他是個外柔內剛的人。我穿過那些放置佾衣和神器的玻璃架子,進入店後的房間,找到坐在桌後的他。他照例地在那兒核算他的賬目,咬著鬍子在思索。我急切地向他說:「父親,艾葛麗絲離開我了。」
這時店裏來了兩位僧侶,父親起身迎迓,一面對我說:「你先回去……以後我們再談,我現在沒空。」我體會到從他那裏是尋不出什麼結果來的,於是我便走了出來。
在我說這話時,我很生氣,我的眼睛垂下來望著桌子,那桌上蓋著一塊檯布,當中放著一隻花瓶,插著紅色康乃馨,瓶下有一塊白色桃花的瓶墊。我一眼就看到那瓶墊沒放好。機械地,我一點都不自覺我在做什麼。這時她在一旁笑著也不回我的話。我拿起花瓶來。小心將瓶墊鋪好。於是她說:「你做得好,現在那瓶墊擺妥貼了。……我竟沒有注意,可是你卻馬上發現了。……你做得真好……親愛的孩子,現在你最好還是回去吧。」
「不明白。」
他搖著腦袋。「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去尋根究底。」他說,「由它去吧。……你知道了理由也是徒然。」
「是的,她在這裏,」她平靜地說。「我親愛的孩子,這件事怎樣辦呢?有些事情真是叫人想不到的。」
艾葛麗絲的母親的住處離此並不遠,是在維多里奧大道,我想,唯一能夠向我解釋她為何要出走的人就是她自己本人了。因此我又繞到那兒,奔著上了樓,被接待在起坐室。但出來接待我的不是艾葛麗絲,是她的母親,她也開著一爿店,她是個我受不了的女人;一頭m.hetubook.com.com染黑的頭髮,一張濃妝艷抹的臉,掛著一副虛偽的假笑。她這時穿了一件睡抱,胸前插著一朵玫瑰花。她一見我就故作熱心地說:「阿福來多,你來有什麼事情嗎?」
我走著時——依照我一貫的老調,踩著每隔一塊的鋪路石——開始問我自己對於艾葛麗絲這樣絕情的離開我該怎麼辦,她好像存心要我下不了臺。我思量著,先讓我們看看艾葛麗絲是不是能夠在我身上找出任何不忠實於她的過錯來,即使是最微細的罷。我立刻回覆自己:一點都沒有。我確是向來不對女人著迷的,我不了解她們,她們也不了解我;而且自從結婚以後,她們對我說早已不存在了。事實上,甚至到了連艾葛麗絲還會時常問得我生氣的程度:「如果你和別的女人相愛,你會怎樣?」我就會回說:「這是不可能的:我愛妳,一直愛到死。」此刻回想起來,她似乎對「愛到死」這話聽了並不高興;反而拉長起面孔來又悶聲不響了。我又轉到另一迥然不同的方面去尋思,希望察出艾葛麗絲之出走是不是為了錢的緣故,事實上或是說我對待她的方式有什麼不對。然而這又是全不可能的事。我在這方面大可問心無愧。說到錢,誠然我從來沒有因為什麼特別的理由給過她額外的錢,可是話說回來,她要錢做什麼?我總是把錢放在手邊,隨時準備付賬的。如是說我待她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天啊,世上恐怕再沒有比這話更抹殺良心了;請你評判評判看:每隔一星期看一場電影;兩星期上一次咖啡館,吃冷飲喝咖啡悉由她的心意;每一個月總少不了兩本畫報雜誌,而且天天都有報紙;冬季看舞臺劇;夏季到馬里諾度假,我父親在那兒有房子。這樣的娛樂消遣還不夠嗎?講到衣著,艾葛麗絲更不應該有什麼怨尤才對。當她需要什麼時,無論是一副奶罩、一雙襪子、或是一條手帕,沒有一次我不是馬上採取行動的;陪她一同去買,幫她挑選,付款不誤。做衣裳買和_圖_書帽子也是一樣,每次她對我說:「我要做一件衣服,我要買一頂帽子,」我沒一次不是立刻回答:「好,我和妳一道去。」尤其你得認清一點,艾葛麗絲並不貪心;在我們結婚一年之後,她便幾乎完全不再向我要什麼衣服東西了。說實在還是我在替她留心,看她需要什麼而不時去提醒她的。可是她卻回覆我說她在一年以前已經添置過了,不再添置也沒關係;以致使我感到;由此看來,艾葛麗絲一定是和別的女人有所不同,她是不在乎裝飾的。
「他說對了,我親愛的孩子……別追根問底吧。」
他抬起頭來,看上去好像他的鬍子下面仍在含笑。「我很替你惋惜,非常惋惜,」他說,「它是怎麼發生的?」
說時她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我想要求見過艾葛麗絲才走,但我知道說也沒用;同時我真有些駭怕,如果我見到她,我一定會做出什麼衝動的事或是說出些什麼來,那是非常不智的;因此我就走了。從此以後,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再見到過我的妻子。也許有一天她會回來,知道像我這樣的丈夫是難求的,一星期中天天都在她身邊。不過,除非她先向我說明究竟她離開我是什麼緣故,她將不會再踏進我的門檻了。
我父親怎麼說,與她何干?我不樂意地答說:「妳知道我父親。……他說最好別尋根究底。」
艾葛麗絲當然是可以給我一點預告的,不要像這樣一走了之,這不啻是把我一下子打入地獄。我並不要求完美無疵,倘若她告訴我要怎樣的話,我想凡事總可以好好商量。可是不然,完全不然;在我們結婚以迄今天的兩年歲月裏,她一個字兒都不吐,接著便來了這一手,就在一個上午趁我不在的時候跑啦!好像一個下女找到了更好的去處不辭而別地去了。她走了;究竟是為了什麼緣故,直到事隔六個月的今天,我還是摸不著頭腦。
「什麼,這就是妳給我的唯一的答覆嗎?」
通常做丈夫的大抵都有他們的辦公處所或店鋪,或不然就是無所事事和_圖_書也會有三朋四友互相約會在外面閒逛尋樂。至於我呢,我的辦公處所、我的店鋪、我的朋友——都就是艾葛麗絲。我從不離開她片刻,甚至於——說來你也許會驚奇——在她做飯的時候我也是跟在她身邊的。我有下廚房的嗜好,每日三餐,我總是繫上圍身布在廚房裏協助艾葛麗絲的。我樣樣都會做:削洋芋皮、剝蠶豆、準備作料、察看火候。我是這般得力,使得她常對我說:「你去弄吧……我有點頭痛,我要去躺一下。」於是我便自個兒做飯了。同時藉著烹調書的指導,我時常還會弄出一些新菜來。可惜的是艾葛麗絲毫不貪嘴;事實上她近來的胃口不知跑到那兒去了,簡直幾乎就沒碰一碰她的食物。有一次她對我說——自然是玩笑話:「你做男人是投錯了胎?……你實在是個女人——一個地道的家庭主婦。」我得承認這話很有幾分真實性,除了做飯之外,我還喜歡洗衣服、熨東西、縫紉,甚至空閒時我會找出一些手帕來重新繡過它的邊。誠如我所說的,我真是從來不離開她的,就是她的閨友或她母親來訪,我也是照樣守在一旁;甚至她為了某種理由忽然想學英語,我也一道去學,努力與那艱難的外國話搏鬥。我是如此這般地追隨著她,有時候連我自己想來也不禁好笑——就如有一次在咖啡館裏她向我低聲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就站了起來,我也追隨如儀一直跟她到了廁所,使得看廁所的慌不迭地給我擋住,告訴我那是女廁,不得擅入。是啊,一個像我這樣的丈夫真是不容易去找的。有時她對我說:「我要到那麼一個地方,去看一個你所不感興趣的人。」可是我會回她:「我也要去,我閒著也沒事。……無論如何我們同去。」於是她說:「好吧,我只不過怕你會厭煩,先告訴你一聲。」其實一點都不用耽心,我是一點都不會厭煩的,過後我告訴她:「妳瞧,我沒有不耐煩吧。」說實在,我們真是不可分的一對兒。
「是的,但是她為什麼一定要離開我呢?」
和-圖-書對我凝視了一會之後接著問我:「你對你父母說過了嗎?」
「你知道我來幹什麼,」我問她,「艾葛麗絲離開了我。」
我把全部經過告訴他,最後我歸結說:「當然,我對這件事傷心極了。……可是我絲毫不了解她為什麼要離開我?」
這樣說來,無論是在精神上或物質上,都不成其為理由。剩下來的莫非是律師們所謂的「性情不投」了。於是我又問我自己:我們究竟可能有什麼性情不投的地方存在著呢?在兩年的夫妻關係上;我們之間就從未爭執過,唯一的一次都沒有過。我們是形影不離的,倘使有一點性情不投的地方存在著,那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可是艾葛麗絲就從來沒有跟我鬧過什麼彆扭,事實上,幾乎可以這樣說,她是從來不說話的。就如我們晚上上咖啡館或是兩口子在家面對面坐著的時候,她也會壓根兒口都不開;只我一個人在說話。我不否認,我喜歡說話,並且喜歡聽我自己在說話,特別是面對一個與我關係親密的人。我說話的方式是平靜的,一貫的,沒有什麼抑揚頓挫,是有條理而又流暢的。若是談起什麼題目來的時候,我會從頭至尾抽絲剝繭的講它個痛快淋漓。同時我愛談的題目都是屬於家務這一類,我喜歡談物價,談傢俱擺置,談烹調與溫度,什麼瑣碎都談,只要是有關家務的;這是事實。我一談到這些事情就津津有味,樂而忘倦;其興趣之大,竟似如飲醇醪,反覆品嘗而說個沒完。照說——讓我們說公道話——對女人來說,這些當然是最適當不過的話題了,不然的話又說什麼呢?而艾葛麗絲呢,無論在什麼題目上她也很注意在聽——至少我看來如此。只有一次當我向她解釋電熱水器的原理時,卻發現她睡著了,我搖醒她問她:「為什麼,妳厭煩麼?」她回答我說:「不,我疲倦了,昨晚我沒睡好。」
「可是,」我叫著說,有些光火了,「究竟為什麼她要離開我?我有什麼對不起她?妳為什麼不告訴我?」
「是的,我已經告訴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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