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新的一年來臨的時候,艾蜜莉.辛德勒首次到克拉科夫來探望丈夫。她認為克拉科夫是她所看過的最美麗的城市,遠比那個終年籠罩於工業廢氣中的布爾諾典雅迷人。
這一年或許是奧斯卡一生中最勤奮的歲月——他在這一年之內,將一個破產的工廠建設為一個廣受政府官員青睞的重要公司。當冬季的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奧斯卡立即發現在每一個工作天,他的工廠至少會有六十名員工缺席,此種情形使他大為震怒。黑衫隊在城中大肆拘捕,強迫那些正準備到工廠上班的猶太工人到市內各處鏟除積雪。辛德勒先生氣勢洶洶地趕到波莫爾斯卡街的黑衫隊總部向他的朋友托佛警官抱怨,他告訴托佛,有一天,他工廠竟然有一百二十五名員工沒來上班。
「親愛的,」奧斯卡總是這麼說,「我並不需要那筆該死的嫁妝。」
現在,有了這張可以賺大錢的軍方督察團合約作為證據,奧斯卡終於獲得了擴充工廠的許可執照。除了軍隊的需要之外,他還可以為那些需索無度的黑市服務。在一九四〇年仲夏時分,他將會雇用兩百五十名波蘭員工,而源源不絕的定單也促使他設立了夜班制度。漢斯.辛德勒先生的農具工廠在生意最興旺的時候也只有五十名員工。超越一個自己並未原諒的父親實在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
托佛避開他人耳目,對奧斯卡吐露現在的局勢。「你必須了解,某些黑衫隊的傢伙根本就不將產品製造當一回事。對他們來說,命令猶太人鏟雪是最重要的國家政策,我自己也不了解這種荒謬的想法——但是他們覺得這個政策具有某種祭典象徵式的重要性,猶太人只能做鏟雪這種卑賤勞役工作。你並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所有的企業家都面臨到同樣的難題。」
某一天,一個波蘭年輕人——她並不知道,這就是差點兒殺了她丈夫的波德克.費佛伯格——扛著一捆地毯來到了公寓門前。這是他依照英格麗的吩咐,在黑市中找來的伊斯坦堡地毯,但在艾蜜莉來到之後,英格麗暫時搬出了這棟公寓。
奧斯卡租用的工廠位於河對岸的薩布拉西區利波瓦街四號。面對街道的辦公室大門有著現代化的設計風格,雖然這裡是工業區,並不像斯特拉佐基果街那般舒適宜人,但為了便於工和圖書作,奧斯卡已經開始考慮在辦公室三樓佈置一個可以暫時居住的小房間。
這個德國人需要大量資金——瑞克爾德工廠是一個虛有其表的空殼,大部分機器都被政府沒收充公,只剩下了一些數量極少的金屬壓床、琺瑯器箱、製陶鏇盤和熔爐。雖然斯特恩或許曾給予奧斯卡一些精神上的鼓勵,但真正為他帶來大筆資金的卻是瑞克爾德工廠的經理亞伯拉罕.班基爾,奧斯卡以驚人的口才說服班基爾與他一起開創事業。
奧斯卡奢華的新公寓給予她極為深刻的印象。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花木扶疏的美麗景象,那是沿著克拉科夫古城牆遺址而環繞於城市周圍的公園地區。在街道盡頭聳立著雄偉的瓦威爾堡。而奧斯卡的現代化公寓置身於周遭古雅的建築之中,呈現出一種強烈對比的鮮明美感。她在公寓中四處走動,欣賞費佛伯格太太所設計的華麗桌巾與精美繡帷。
辛德勒先生出去了,艾蜜莉說。她為費佛伯格倒了一杯酒,但他神色匆匆地婉拒了她的招待。艾蜜莉也完全了解此種拒絕所代表的意義。這個年輕人只是對奧斯卡糜爛的私生活感到震驚,同時他也認為,和無辜的受害者一同飲酒是一種相當不道德的行為。
在表面上看來,我若是強調奧斯卡從未違反這些非正式的合約,似乎是在刻意為這個故事抹上一層英雄色彩。他很可能會在大年初一,為了德國琺瑯器工廠的產品數量而和一位猶太零售商大吵一架,而那個猶太紳士一輩子都會忿忿不平地數落奧斯卡的欺騙手段。但事實上,並沒有任何投資人曾經指責過奧斯卡違反合約。
這是因為奧斯卡是個天性慷慨的人物,而他或多或少給人一種他總是能從毫無止盡的付出獲得難以盡數的報償的印象。但不論如何,奧斯卡和其他德國投機分子將會在未來四年中賺得龐大的財富,而只有那些將利益視為唯一目的的惡商才會拒絕去償還奧斯卡父親稱之為榮譽債務的道德義務。
「請問辛德勒夫人在嗎?」費佛伯格問道。他總是彬彬有禮地稱英格麗為辛德勒夫人,因為他覺得用正式尊稱比較禮貌。
十二月四日夜晚的入侵行動使斯特恩確定奧斯卡.辛德勒果真是稀有的善良異教徒。在猶太教經典中記載和*圖*書著一個正義之士的傳說,不論是在任何歷史時刻中,必然有著三十六位解救眾生的正義之士。斯特恩並不相信這個神祕的數字,但在他內心深處的某種動力使他深深相信這個傳說的真實性,因此他開始認為,試圖使辛德勒成為保障他生命的避難所是一件正當而智慧的行動。
班基爾認識幾個願意以資金交換固定數量產品的投資者。而他們所進行的交易大約是金主投資五萬波蘭幣,而從一九四〇年七月開始的一年之內,他們每個月都可以收到固定數目的鍋碗瓢盤。克拉科夫的猶太人認為,在漢斯.法蘭克的統治之下,廚房用具遠比現金安全方便得多。
艾蜜莉與奧斯卡分隔兩地的疏遠夫妻關係,似乎使她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知道奧斯卡並不是,並且永遠也不會變成一個忠實的丈夫,但她並不想看到他拈花惹草行徑的確實證據。在她來到克拉科夫探望丈夫的這段期間,她的行動必然十分小心謹慎,在她所參加的宴會中,那些賓客必定知道隱藏在恩愛夫妻外表後面的真相,他們必定知道其他女人的名字,而那是她永遠也不願聽到的事實。
在這豐收的一年中,伊哈克.斯特恩不時請求辛德勒雇用一些年輕猶太人,他們都具有相當特殊的背景:例如來自於洛次的孤兒、猶太議會職員的女兒等等。在短短幾個月之中,奧斯卡就雇用了一百五十名猶太工人,因此有些人開始帶著不以為然的態度戲稱他的工廠為收容所。
雖然失去四十萬德國馬克的確會對奧斯卡的未來造成一些影響,但這位紳士農夫卻沒有想到,他這種拒付嫁妝的行為會傷害到他的女兒,甚至使她更加衛護丈夫,他也不知道即使是在十二年之後,當奧斯卡已不在乎這筆小錢時,艾蜜莉仍然對此耿耿於懷。
當奧斯卡正式接管瑞克爾德工廠,將其重新命名為德國琺瑯器公司的時候,工廠中僅有四十五名員工,只能出產少量的廚房用具。在新年過後,他終於獲得了第一份軍方合約。對他來說,這是意料之中的必然結果。在過去這段日子中,他想盡辦法和那些在辛德勒將軍的軍方督察團工作的工程師們建立友誼。他探聽他們的行蹤,和他們參加同樣的宴會,並邀請他們到克拉克維亞旅館共進晚餐。我們可在現今僅存的幾張寶貴照片中,看到奧斯卡和這些具有影響力hetubook•com.com的軍方人員一同坐在精緻昂貴的餐廳中的景象,每一個人都對攝影機展露出文雅的微笑,他們看起來容光煥發,臉上帶著一些暈紅的酒意,而所有的官員都穿著精緻的英挺制服。有些人將會在奧斯卡的投標單上蓋上認可的記號,並且為他寫幾封寄給辛德勒將軍的重要推薦信函,而他們這麼做只是為了純粹的朋友情誼,同時他們也相信奧斯卡的工廠能夠製造出優良的產品。但另外一些人就需要靠禮物來買通,奧斯卡總是送給官員們一些稀有昂貴的禮物——上等白蘭地與高級地毯,珠寶家具與精緻食品。除此之外,大家也都知道辛德勒將軍對此事相當關心,並且非常喜歡此種和他同名的琺瑯器產品。
在一九四〇年十一月一日,法蘭克已經將兩萬三千名志願移民的猶太人送出了克拉科夫。其中有某些人遷入了華沙與洛次的新猶太人聚居區。我們可以想像他們在出發前夕那種無言相對的沉重氣氛,以及在登上火車前那種悲痛哀傷的心境,但他們都毫不反抗地服從命運的安排,心中暗暗想著:我們會柔順地服從命令,而那將是他們所發動的最後一次攻擊。奧斯卡知道他們的悲慘處境,但他就像猶太人一樣,希望這只不過是很快就會結束的短暫暴行。
「你在波蘭的生活相當舒適,」她說。
法蘭克並未在這一年中將猶太人口減低到他所預期的數量;但當他在四月發布命令之後,克拉科夫的猶太人——特別是那些身強體壯的年輕工人——立刻開始憂心忡忡地四處奔走,企圖拿到一份技術資格證明。像伊哈克.斯特恩這樣的專業人才,以及猶太議會的正式與非正式職員,已經著手擬定了一份猶太人同情者的名單,上面詳列著那些可以給予他們援助的德國善心人士。這份名單上有著辛德勒的名字;而朱利斯.馬德瑞西亦被列入其中,這個維也納人在不久之前離開軍隊來到克拉科夫,擔任當地一家軍服製造廠的代理主管。馬德瑞西立即看出軍方督察團合約的商業利益,因此他準備在波德果爾郊區成立一家屬於他自己的軍服工廠。日後他的事業規模將會比奧斯卡的工廠還要龐大,但在一九四〇年時,他仍是個領固定薪水的平凡主管。人們知道他擁有仁慈的心腸——而那就是他被列入名單的唯一原因。
這兩個男人——高大俊挺,愛好感hetubook.com.com官享樂的奧斯卡,以及短小矮胖,像小精靈般刁鑽古怪的班基爾——開始馬不停蹄地拜訪所有可能會進行投資的金主。地方政府於十一月二十三日發布了一道命令,宣布所有猶太銀行與存款從今以後全數交由德國政府進行固定信託管理,因而剝奪了所有存款客戶運用資金與投資的權利。基於歷史賦予猶太人的教訓,某些較富有的猶太商人早就開始祕密地囤積貨幣。但他們可以看出在波蘭行政長官法蘭克的統治之下,現在的貨幣在幾年之內就會失去效用;因此可以攜帶的財富——鑽石、黃金、商品——將會是更好的儲蓄方法。
這個負責簽訂合約的集團——投資者奧斯卡與經紀人班基爾——並未簽署任何文件,甚至不曾拿到一紙代表交易完成的小紙頭。在這個動蕩不安的年代,正式合約已失去了約束的效用。事實上,並沒有任何事物能保障交易的進行。一切全都仰仗班基爾自己對於這位蘇德臺琺瑯器製造商的正確判斷。
就像未來數年的戰爭時期一般,在這一年中,猶太人全都爭先恐後地想要擠入那些製造重要軍事用品的工廠工作。在四月時,行政長官法蘭克下令清除他的首府克拉科夫中的所有猶太居民。這是個相當奇特的決定,因為當時德國政府仍然以一天一萬人的驚人數量將猶太人與波蘭人送回波蘭行政區之中。然而法蘭克告訴他的內閣,克拉科夫的環境已經到了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他知道有些德國地方官員必須和猶太房客住在同一棟公寓建築之中,而某些高階層官員也和他一樣地面臨到這種令人無法忍受的恥辱。但他可以保證,在未來六個月之中,他將會使克拉科夫變成一個沒有猶太人的城市。他會允許大約五千到六千名的猶太技術勞工留在這裡。但其他所有猶太人將會被運送到波蘭行政區的其他城市之中,例如華沙,拉敦,盧布令,或是捷斯托科瓦。在八月十五日之前,猶太人可以自願移民到任何城市之中,但在期限過後,仍然留在克拉科夫的猶太人就只能帶著少量行李,被強迫送到任何適合安置低等人種的地方。從十一月一日開始,漢斯.法蘭克表示,克拉科夫的德國人就可能呼吸到「清潔美好的德國空氣」,在四處走動的時候,也不會在街道上看到無數「匍匐蠕動的猶太蟲」。
奧斯卡知道她真正想談論的是她的嫁妝,和_圖_書在十二年前,當茲維陶的居民跑去向她的父親打小報告,繪聲繪影地宣傳奧斯卡放縱糜爛的私生活時,這位虔誠的教徒就發誓絕對不將嫁妝交給那個不負責任的年輕人。就如他過去所擔心的一般,他女兒的婚姻果真變成了一場荒謬的悲劇,他恨恨地立下誓言:他要是再付出一文錢,就會遭到天打雷劈。
在這次談話之後,奧斯卡開始極力提倡一種信念:工廠業主應該毫無保留地與他的工人建立起親近的關係,而這些工人也應該與他們的工廠緊密合作,同時,他們也不應該在上班途中遭受到拘捕或是暴力行為的威脅。在奧斯卡眼中,這並不僅只是一條工廠紀律,同時也是一種強烈的道德信念。在未來幾年之中,他的德國琺瑯器工廠將會以不屈不撓的精神來徹底實踐這個信念。
奧斯卡在這一刻中佯裝出義憤填膺的愛國者的姿態,但或許也可能是大發雷霆的奸商的熊熊怒火。「如果他們想要打贏這場戰爭,」奧斯卡說,「他們最好是趕快除掉這一類的黑衫隊官員。」
「除掉他們?」托佛驚訝地詢問,「看在老天的份上,這些野獸可全都是站在權力結構的頂端。」
「我就是辛德勒夫人,」艾蜜莉說,她完全了解這個問題所代表的意義。
此種商業聚會或許是在投資者位於舊市中心的公寓中進行。而在這些聚會中,投資者妻子欣賞的波蘭風景畫家,或是他那聰明嬌弱的女兒喜愛的法國小說,將會為冷漠的商業會議營造出一些親切和藹的氣氛。有些投資者已經被德國政府趕出家門,搬到貧窮的波德果爾地區。而這些不幸的金主已變成了驚弓之鳥——在短短幾個月之中,他失去了他的公寓,從掌握大權的老闆變成自己產業中一名微不足道的工人。
費佛伯格相當機伶體貼,於是他隨即作了一些解釋。他過去從辛德勒先生那兒聽到過許多夫人的事跡,但事實上他到這兒來的目的並不是要拜見夫人,而是要和辛德勒先生討論一些事情。
奧斯卡探聽其他人是否也和他一樣地發出怨言。是的,他們非常不滿,托佛說。然而,他說,今天有一位黑衫隊預算建築部門的經濟大亨來到波莫爾斯卡街與他們共進午餐,而他在餐宴中表示,他認為讓猶太技術工人在德國經濟結構中佔得一席之地是一種不可原諒的叛國罪行。「我想你未來還會碰到許多這一類的鏟雪事件,奧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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