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但他對自己母親的態度就完全不同了。在聖誕夜清晨,奧斯卡為了紀念母親而來到聖瑪莉教堂參加彌撒禮拜。在幾個星期之前,聖壇上方的壁龕中的神聖法器曾使得所有信徒爭先恐後地蜂擁而至,企圖藉由這個法器觸摸到那種神祕而不可知的聖潔世界。曾經放置法器的石頭壁龕現在只是一片刺眼的空無,這種景象使奧斯卡不由得心煩意亂,為這種無恥的罪行感到窘迫不堪。某個罪人偷走了法器,將它運到了紐倫堡。這是個什麼世界!
在這一年與未來數年之中,所有曾聽到奧斯卡.辛德勒許下那個大膽承諾的女工將會不斷地延續著相同的思考模式,揣測辛德勒的真正意圖。而她們之中的某些人將會意識到一種從未述說出口的推論。如果這個人是個騙子,如果他只不過是輕率地運用自己的說服力許下他無意實踐的承諾,那麼上帝與人性都將不復存在,也不會再有任何的施捨與救濟。所剩下的只不過是一些虛張聲勢的大話,而大話並不能賦予她們任何援助。
「歡迎妳們,」他用波蘭話告訴她們。「妳們是這個工廠擴展計劃中的一分子。」他的目光飄向遠方;或許他正在暗暗想著,別對她們說這些——她們並不能從這個事業中獲得任何利益。
而這就是這道命令所使用的藉口:為了減輕波蘭行政區中的種族糾紛,因此我們必須成立一個封閉的猶太人聚居區。所有猶太人都不得踏出這個封閉的區域,但那些擁有合適勞工證明的工人可以離開聚居區到工廠上班,然而絕對不許在其他地區過夜。這個聚居區將設立在河對岸的波德果爾郊區。所有猶太人必須在三月二十號之前完成遷入手續,而遷入之後,猶太議會將會負責安排住宅。但那些原先住在猶太聚居區中的波蘭人也必須儘快搬走,向他們自己的住宅管理機關申請其他地區的公寓。
這道命令同時也給予他們一種保護猶太人免於受到波蘭同胞迫害的承諾。從一九三〇年代初期開始,波蘭境內就瀰漫著一股日漸高漲的反猶太氣氛。當經濟蕭條時代來臨,而農產品價格大幅滑落之際,在政府的允許之下,人們成立了許多提倡反閃族主義的政治團體,並將猶太人視為波蘭所有經濟危機的罪魁禍首。馬歇爾.畢蘇斯基的道德淨化黨在這位偉大的民族英雄逝世之後,立即與一個仇視猶太人的右翼集團國統陣營結為同盟。斯克拉德考斯卡首相在華沙的國會中宣稱:「對猶太人發動經濟戰爭?是的,就這麼辦!」波蘭政府並未提出農村改革的具體政策,反而鼓勵農民們到市場去看看猶太人所擺設的攤位,認為那就是波蘭鄉間貧困生活的象徵與所有的原因。從一九三五年的葛洛德諾迫害行動之後,隨即展開了一連串集體迫害與屠殺猶太人民的殘酷暴行。波蘭的立法官員也加入了這場戰爭,因而在新的銀行法頒布之後,猶太人的工業即一蹶不振。工藝同業工會取消了猶太工匠的會員資格,而大學也開始推行限額制度,或是他們所自稱——以一種權威性的獨斷口吻——的固定名額或是禁止制度,縮減了猶太學生受教育的機會。而學校行政組織在國統陣營的要求之下,限制猶太人的工作與活動空間,並禁止他們進入演講廳的左側地區。在波蘭的大學之中,那些美麗聰慧的猶太女孩經常在走出演講廳的時候,姣好的臉蛋就立刻被那些瘦弱嚴肅的國統陣營年輕狂熱分子用尖銳的剪刀刺得鮮血淋漓。
那些女孩裝腔作勢地皺眉思索,就好像她們擁有許多其他的工作機會,很可能會拒絕他的提議一般。工作相當輕鬆,他向她們保證,而我們將會耐心地教導妳們工作的內容。他的名字是亞伯拉罕.班基爾,他告訴她們,他是這家工廠的經理,老闆當然是個德國人。哪一類的德國人?她們關心地詢問。班基爾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容,他似乎突然想要滿足她們所有的期望。絕對不是個壞人,他告訴她們。
這個承諾使她們全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是個上帝般的承諾。一個平凡的人類怎麼能許下這樣的承諾呢?但伊hetubook.com.com迪絲.里郭德發現自己立刻就對這個承諾深信不疑。並不是因為她急於想要相信任何希望的絕望心態;並不是因為這是一種誘惑,一種輕率的鼓勵。而是因為當辛德勒先生說出這個承諾的時候,妳除了相信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雖然當克拉科夫的猶太人在整理行李,準備搬到波德果爾的時候,他們並未感受到開創新生活的喜悅與期待,但在這慌亂緊迫的遷居行動之中,卻有著一股奇特的返鄉情緒,他們認為自己終於到達了艱難旅途的終點,而越過這個終點之後,他們或許就不會再遭受到流離顛沛的命運與殘酷不仁的暴行。而這個渺茫的希望就足以使得一些居住在克拉科夫城外的農村居民,紛紛從威里卡、尼波羅米斯、利普尼卡、姆洛瓦納,以及泰尼克等地趕到波德果爾,深怕自己會在三月二十日的最後遷居期限過後被關在聚居區的高牆外面,面對危機四伏的政治環境與單調乏味的窮鄉僻壤。即使在遷入波德果爾之後,他們可能會遭遇到一些攻擊與逮捕行動,但猶太人聚居區本身的定義即代表著這是一個可以安心居住的環境。猶太聚居區可以賦予他們一個穩定的家園,不用再過著四處飄泊的生活。
猶太聚居區將會對奧斯卡.辛德勒的生活造成一些困擾。他習慣在早晨離開斯特拉佐基果街的豪華公寓,駕車經過如同瓶塞般橫梗於城市出口的瓦威爾堡,駛入卡米爾區,穿越克斯丘克橋,然後轉向左方來到位於薩布拉西的工廠。而現在猶太聚居區的高牆將會阻斷了他的慣常路線。這並不是個多麼嚴重的問題,但卻使他開始認真考慮在工廠樓上安置一間公寓。這是棟相當不錯的建築,充滿了華特.格羅皮厄斯的現代風格,運用大量的玻璃質材,使室中洋溢著明亮的光彩,入口處還砌著新奇時髦的方磚。
但這仍是一條不錯的權宜之計,因此奧斯卡立刻成立了一個軍火分部,在他的二號工廠中裝設了幾臺製造彈殼的巨大機器。到目前為止,這個軍火分部只是一個尚未成形的事業;必須經過一連串的計劃、評估,與產品檢驗程序,才能開始製造出有用的彈殼產品。但不論如何,這幾臺大機器已經為奧斯卡事業營造出一道堅固的屏障——至少從表面看來,這的確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業。
長久以來,某些猶太人一直希望德國政府瞬息萬變的壓制政策將會轉變為一種明確的形式,那麼他們至少能獲得一個立足點來計劃未來的生活。對斯特拉敦街的紡織品批發商猶達.德瑞斯納而言,過去一年半的時間就像是一場由無數的命令、搜捕,與沒收充公所組成的恐怖夢魘。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浩劫之中,他失去了他的事業,他的汽車,以及居住多年的公寓。他的銀行存款被政府凍結,他的孩子不是面臨到學校關閉的命運,就是被政府逐出校門。他的珠寶與收銀機被黑衫隊搶走。他和他的家人被禁止進入克拉科夫市中心,也無法搭乘火車。他們唯一能使用的交通工具就是施行種族隔離政策的公車。他的妻子和兒女經常被黑衫隊抓去鏟雪,或是從事其他的強制性勞役工作。而當你被抓上卡車的時候,你永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家中,也不曉得那個將要在未來幾天中監督你的工作的人究竟是個多麼喜怒無常的暴君。在這種無法預測的政權的統治之下,你的生活沒有任何保障,就像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深淵。但或許猶太人聚居區將會是深淵的盡頭,人們在那裡至少可以掌握到未來生活的方向。
那年冬季的生意仍如往常一般地興旺。在新的一年來到之後,奧斯卡在軍方督察團工作的一些朋友開始建議他設立一個製造反坦克炮彈殼的軍火工廠。奧斯卡對彈殼的興趣並不像他對廚房用具的興趣那般強烈。製造鍋碗瓢盤是一項不需要多少專業技術的簡單工業。你只要切割壓製金屬,把它們倒進桶子中,然後以適當的溫度焚燒就行了。你不用小心翼翼地運用精密的測量工具;同時,彈殼產品只能賣給軍隊,你完全無法進行任何暗盤交易,而奧斯卡偏偏就是暗盤交易的擁護者——他喜歡那種刺|激的過程,快速的酬金回收,以及無須文件往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簡潔作風。
「聽我說,」他說,「妳們不用浪費時間在這裡枯等……有一家位於薩布拉西的琺瑯器工廠正在召募員工。」
奧斯卡似乎想要同時與三個女人維持固定的關係,並且利用閒暇時間和其他女人發展出幾段短暫的露水姻緣,而他這種遊戲人間的感情生活並未使他遭受到其他浪蕩子所必須面對的道德制裁。經常出沒於奧斯卡公寓中的友人表示,他們從來不曾在英格麗臉上看到一絲憂鬱傷痛的怨婦神色。她似乎是個心胸寬大的柔順女孩。而更有資格抱怨的艾蜜莉具有凝重自持的高傲心態,因此她從不曾表示出任何奧斯卡活該遭受到的指責。即使克羅諾斯卡曾有過怨恨不滿的情緒,也不曾影響到她在德國琺瑯器公司的工作態度與她對於主管先生的忠誠。人們或許會認為,奧斯卡這種風流放誕的私生活,必然常常讓他在公開場合中遇到女人為他爭風吃醋的難堪場面。但奧斯卡所有的朋友與員工——他們並不會為奧斯卡作任何掩飾,某些人甚至還私下嘲笑過奧斯卡放縱肉|欲的罪行——都不曾看過這般的戲劇性場面。因此奧斯卡實在是非常幸運,許多遠比他收斂得多的花|花|公|子都無法避免這種丟臉的命運。
除此之外,克拉科夫的猶太人對聚居區懷抱著一種鄉愁般的嚮往——在某方面來說,或許最恰當的說法是,聚居區是猶太民族祖傳的天生本能。而現在政府已經決定了他們未來的命運,給予他們這個撫慰人心的熟悉字眼。在法蘭茲.約瑟夫於一八六七年下令賦予猶太人自由選擇居住空間的權利之後,他們的祖父才能踏出古老的卡米爾猶太聚居區。憤世嫉俗的犬儒分子批評奧地利人完全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才下令開放卡米爾區,好讓波蘭工人能在這個鄰近克拉科夫的河灣地區找到靠近他們工廠的居住空間。但即使如此,卡米爾的年長居民至今仍念念不忘地感激法蘭茲.約瑟夫的大恩大德。
當他們抵達工廠入口時,班基爾召集所有新加入的夜班工人,帶著她們走上樓梯,穿越一個空無一人的工作室,來到了一扇上面寫著主管先生的房門前。伊迪絲.里郭德聽到一個低沉渾厚的嗓音邀請大家進入房中。她們看到主管先生正坐在桌角上怡然自得地抽菸。他那介於金黃色與淡褐色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著雙排釦禮服與絲質領帶。他似乎正準備去參加晚宴,但卻為了要和她們說幾句話而耽擱了一些時間。他是個高大英挺的男人;他很年輕。在希特勒的恐怖噩夢中生活了這麼久,伊迪絲不由得開始等待一場關於戰事與加速生產的精神訓話。
馬德瑞西的情形也是如此。朱利斯,馬德瑞西的制服工廠位於猶太人聚居區的西邊,距離奧斯卡的琺瑯工廠僅有一公里之遠。他的事業甚至比奧斯卡還要成功,因此他已經準備在塔爾諾成立一家相同的制服工廠。他也是最受軍方督察團寵愛的企業家,而他良好的信譽使他獲得了伊米斯尼銀行(官方銀行)一百萬波蘭幣的貸款。
二十三歲的伊迪絲.里郭德和她的母親與幼兒分配到一個位於一樓的房間。在十八個月之前,克拉科夫的陷落使她的丈夫絕望得幾近發狂。於是他離開家鄉四處流浪,企圖尋找一個適合棲身的地方。他想逃到森林中,找一片安全的伐木空地。從那時開始,伊迪絲就再也不曾聽到丈夫的消息。
在猶太聚居區剛成立的頭幾天之中,勞工局的大門前擠滿了前來求職的群眾。猶太議會此時已成立了自己的警察部隊——猶太糾察隊————維持區內的秩序。一個戴著帽子與臂章的男孩在辦公室前面維持求職隊伍的次序。
過著揮金如土的奢華生活,而且還能保有遠比那個節儉成性的父親更為豐厚的財富——那是辛德勒渴望在人生中所獲得的勝利之一。而在這個事業蓬勃發展的興盛時期,員工的薪水根本不算一回事。
雖然猶太人經過長期的艱難歲月才獲得了自由選擇居住空間的權利,但年長的克拉科夫猶太人有時仍會露出不勝嚮往的神情,懷念古老的卡米爾猶太聚居區。猶太聚居區代表著貧困髒亂的環境,狹窄侷促的居住空間,必須與他人共用的衛浴設備,以及為爭奪曬衣場所的激烈爭吵,但它卻能賦予猶太人保有他們神聖文化傳統的自由,讓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與同胞分享共有的知識觀念,在缺乏民生物資但卻充滿了民族情誼的咖啡屋中,一同高聲歌頌和_圖_書與談論猶太人復國運動的理想。人們時常聽到一些從洛次與華沙猶太聚居區所傳出來的恐怖謠言,但位於波德果爾的猶太聚居區預定地卻比這些城市寬敞得多,如果你將這份預定地地圖拿來與克拉科夫市中心地圖作比較的話,你可以發現這個聚居區竟然相等於古市區的一半面積——當然對人數眾多的猶太人來說,這並不是個足夠的生活空間,但卻不至於令人感到窒息。
這是個不用大腦的工作。她只要把掛在鉤子上的那些浸過牙釉質的鐵壺運到爐子中就行了。而她在工作的時候不斷地思索著辛德勒先生的承諾。只有瘋子才會許下這麼獨斷而又絕對的承諾。他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但他並不是個瘋子。他是個趕著去參加晚宴的成功商人。因此他必然知道這個承諾所代表的意義。但那或許是因為他有著某種神祕主義的傾向,某種與上帝或是魔鬼或是宇宙運行秩序的深沉連結。然而,他的外表,他那帶著黃金印章戒指的手掌,並不是一個幻想者的纖細手掌。那是一隻握著酒杯的手掌;一隻可以使妳隱約感覺到某種輕柔愛撫的手掌。於是她又開始覺得他或許真的是個瘋子,或許是喝醉了,或許是因為某種神祕因素,她不斷地思索著主管先生為何會許下那個對她造成重大衝擊的承諾的真正原因。
然後,在沒有任何引言,也沒有任何暗示性的表情或是肢體語言的情況之下,他突然對她們說:「在這兒工作,妳們會非常安全。在這兒工作,妳們就可以活著看到戰爭結束。」然後他道了一聲晚安,就轉身離開辦公室,班基爾將她們領到樓梯後面,讓主管先生先走下樓梯,儘快登上汽車趕赴晚宴。
在這個聖誕假期之中,辛德勒送給他的波蘭祕書克羅諾斯卡一隻捲毛狗,這是里奧波德.費佛伯格從黑市中弄來的巴黎時尚。英格麗拿到的禮物是珠寶首飾,同時他還很有良心地將一些首飾送給住在茲維陶的艾蜜莉。捲毛狗很難找,里奧波德.費佛伯格表示,但珠寶首飾就是項輕而易舉的輕鬆差事。因為在這個朝不保夕的時代,許多猶太家族珍藏已久的珠寶都會湧入黑市交易之中。
遷移行動在三月二十日結束。所有尚未遷入猶太聚居區的猶太人全被判處罰金,並面臨到隨時會被黑衫隊逮捕的危險處境。而至少在這段時間中,聚居區仍是個理想的生存空間。
當推著行李的猶太人來到猶太聚居區大門時,他們最先接觸到的就是猶太議會住宅管理部門的官員。如果這個人擁有一個妻子與眾多家人,那麼他或許可以分配到兩個房間與廚房使用權。但這些猶太人在經過二〇與三〇年代的舒適生活之後,要他們與其他有著不同宗教習俗,以及可憎體臭與生活習慣的家庭一同分享私人生活,實在是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痛苦折磨。母親們開始尖叫哭泣,而父親們喃喃說道這並不算太糟,然後深深地吸一口氣,無奈地連連搖頭感嘆。住在同一個狹窄的房間中,那些正統派猶太教徒將會發現自由派猶太人實在是活該下地獄的討厭鬼。
但這並不是說這些女人都十分樂意與奧斯卡維持這種片段性的情感關係。或許她們所面對到的問題是,如果你企圖和奧斯卡討論感情忠實的重要性,他的眼中就會出現一種孩子氣的迷惑神情,就好像你想要討論的是一種像相對論一般複雜深奧的議題,而他必須花上整整五個小時,正襟危坐地專心聆聽,才有可能了解它的含意。奧斯卡從來沒有五個小時的時間,並且永遠也無法了解。
在德國佔領波蘭地區的初期,那些征服者驚訝地發現,當德國人剪斷正統猶太教徒鬍鬚,或是用步兵刺刀將他們的臉刮得紅腫不堪的時候,許多波蘭人竟然會扶起那些蓄著傳統鬢髮的猶太人,並護送他們回家。但即使如此,當政府許下保護猶太聚居區居民不受波蘭國民暴行傷害的承諾時,這種藉口仍然有著相當程度的可信度。
從三月二十日開始,奧斯卡的猶太工人將不會再領到一文錢的薪水,也就是說,他們今後將完全倚賴微薄的配給來過著苟延殘喘的貧困生活。而企業家必須將猶太人的薪金付給克拉科夫的黑衫隊總部。奧斯卡與馬德瑞西兩人都對此種制度感到十分不安,因為他們知道這場戰爭必然會有結束的一天,而就像美國的情況一般,那時所有畜養奴隸的人都會和*圖*書遭受到嚴厲的斥責與羞辱,而他們的財產也將會被新政權全數沒收充公。他今後將依照黑衫隊經濟管理部門所規定的標準付費——技術工人每天的勞動費用是七塊半德國馬克,無技術工人與女人則是五塊德國馬克。這筆費用的確是比開放勞工市場的薪金要便宜得多。但對奧斯卡與朱利斯.馬德瑞西而言,道德的不安遠超過經濟利益所帶來的歡欣。奧斯卡並不在乎多付出一些勞工薪金,相對於他所賺得的龐大財富,那只不過是一筆小錢而已。他從來就不是個精打細算的資本家,在他的少年時代,他的父親就經常責怪他完全沒有金錢觀念。當他還是個小銷售經理的時候,他就展現出大戶人家的排場,毫不猶豫地買了兩輛汽車,心中暗暗希望漢斯能聽到這個消息,好讓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大吃一驚。而現在,他在克拉科夫所發展出的成功事業使他有能力保有一個龐大的汽車工廠——一輛比利時敏耐娃轎車,一輛梅巴赫汽車,一輛愛德勒敞篷車,還有一輛德國出產的BMW。
在這些機器開始發揮作用之前,奧斯卡就從一些在波莫爾斯卡街工作的黑衫隊朋友那兒聽到了政府即將成立猶太聚居區的傳聞。他以輕鬆的口氣對斯特恩提到這個傳聞,他並不想使他的朋友受到驚嚇。喔,是的,斯特恩說,這個消息已經傳開了。有些人甚至對猶太人聚居區懷抱著期待渴望的心情。我們將會安全地住在裡面,而敵人將會住在其他地區,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我們可以毫不顧忌地經營我們的生意,再也沒有人會用嫉恨的眼光望著我們,再也沒有人會在街道上對我們扔石頭了。聚居區四周將會設立一座堅固的城牆,而那就是猶太民族災難最後的象徵形式。
在這段日子中,奧斯卡注意到政府所制定的市公車路線將會沿著里沃夫斯卡街穿越猶太聚居區。波蘭工人已經在所有面對公車路線的地區築起了堅固的屏障,而原先的開放區域也出現了一道厚厚的水泥牆。同時,當公車進入猶太聚居區之後,將會關緊車門加速行駛,直到來到里沃夫斯卡街與索金吉街的交叉口,進入亞利安人的世界之後,才會停下來讓乘客下車。奧斯卡知道,即使如此,人們還是會搭乘這路公車。關上車門,加速行駛,掛在牆上的槍枝——這並不算什麼,你無法以這種手段來改變人類的天性。人們仍然會想辦法跳出公車——例如帶著一包臘腸來探望前任猶太主人的忠心波蘭女僕。而人們也會不顧死活地企圖跳上公車——例如像里奧波德.費佛伯格這樣帶著一些鑽石或是波蘭幣或是游擊隊密件的行動快速的敏捷青年。人們將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捉住任何渺茫的機會,即使是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工具也不會使他們放棄希望。而公車緊緊關上車門,飛快地穿梭於沉默不語的高牆之間。
他特意指出這個工廠的地點。薩布拉西在猶太聚居區之外,他似乎是在告訴她們。妳們可以和那裡的波蘭工人做些貨物交易。他需要十名健壯的晚班女工。
這道命令附了一張新猶太聚居區的地圖。北方的邊界是河流,東方是通往里沃夫的鐵路,南方是瑞考卡旁邊的山丘,西方則是波德果爾廣場。這就是所有猶太人未來的生活空間。
伊迪絲.里郭德和她的朋友們站在辦公室的大門旁邊,她們旁若無人地大聲喧譁,藉以打發無聊的等待時間。此時,一個穿著褐色西裝領帶的矮小中年男子走到了她們身邊。她們可以感覺到,這個男人是因為她們那種吵鬧的聲音與興奮的神情才注意到這個不尋常的團體。剛開始她們還以為他會逮捕伊迪絲。
在這兩個星期之中,無數的猶太人推著他們的行李離開了卡米爾,越過橋梁遷入了位於河對岸的波德果爾。中產階級家庭在波蘭僕人的幫助之下,推著沉重的手推車來到了猶太聚居區。在手推車的底部,在雜亂的床墊、雜物,與廚房用具下面,藏著他們尚未失去的鑽石別針與貂皮大衣。斯特拉敦街與斯塔羅夫斯納街上擠滿了看熱鬧的波蘭民眾,他們不斷地冷嘲熱諷,將骯髒的汙泥扔到猶太人身上。「猶太人要走啦,猶太人要走啦,再見了,猶太佬。」
當天傍晚,伊迪絲.里郭德遇到了這家琺瑯器工廠其他的夜班工人,並在一個猶太糾察隊員的監督之下,隨著大家一同穿越猶太聚居區,往薩布拉西的方向出發。她在路途中向其他人打聽德國琺瑯器工廠的情形。那兒會供應營養豐富的濃湯,有人告訴她。會打人https://m.hetubook.com.com嗎?她問。這個工廠並不是那種恐怖的地方,他們說。它並不像貝克曼的剃刀工廠;比較像是馬德瑞西的制服製造廠。馬德瑞西還算可以,而辛德勒也不錯。
德國琺瑯器工廠的新女工們在一種喜悅的茫然狀態下接受工作指導。就好像是某個年老瘋狂的吉普賽算命師在窮極無聊的情況下隨口預言她們將會嫁給一位伯爵一般。這個承諾深深地改變了伊迪絲.里郭德對於生命的期望。如果黑衫隊果真要槍斃她的話,她或許會理直氣壯地站出來大聲抗議:「可是主管先生說過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
成立猶太聚居區的命令刊登在三月三日的克拉科夫日報之上,而廣播人員也駕著卡車在卡米爾各地宣布這個消息。當奧斯卡來到他的軍火部門時,他聽到他的一位德國技術人員正在發表評論。「他們搬到那兒不是比較好嗎?」那個技術人員說,「你知道,反正波蘭人恨他們恨得要死。」
在橋邊,一扇美麗的木門靜靜地迎接新來到的猶太居民。潔白的色彩與扇形的堡壘使聚居區的入口帶著一絲阿拉伯式的異國風味,前面有兩道讓克拉科夫公車出入的寬敞拱門,旁邊矗立著一個刺眼的白色哨亭。拱門上方龍飛鳳舞的希伯來文字大聲地向世人宣告:「猶太城」。聚居區面對河流的方向圍著一道高聳的刺網籬笆,而其他地區則環繞著一排九呎高的圓頂水泥牆,如同一列無名死者的墓碑。
在遷居期限之前的這段日子中,每當奧斯卡往來於市中心與薩布拉西之間的時候,他都會看到卡米爾的猶太居民們正在忙碌地整理行李,而斯特拉敦街上也擠滿了推著一輛輛載滿桌椅、床墊與座鐘的手推車,攜老扶幼地往猶太聚居區方向前進的猶太家庭。這些家庭遠在卡米爾仍然是個隔著一條溪流與市中心相望的小島時就居住在這裡。事實上,當偉大的卡米爾邀請那些在其他地區被指認為黑死病根源的猶太人來到克拉科夫定居的時候,這裡就成為他們繁衍後代的家鄉。奧斯卡猜想在五百多年前,他們的祖先或許也是像今日一般地推著載滿簡單家具的手推車來到了克拉科夫。而現在,他們似乎也是帶著同樣的簡單家具離開了這裡。卡米爾的慷慨邀請已經結束了。
但不論這種新的勞工政策是如何嚴重地觸犯到他們的道德良知,奧斯卡與朱利斯這兩位企業家似乎並不覺得自己該避免雇用更多的廉價猶太勞工,來作為一種道德義務的表示。那只不過是一種毫無實質意義的姿態,而既然他們兩位都是實用主義的信徒,抽象的姿態並不是他們的處世風格。同時,伊哈克.斯特恩與猶太議會救濟部代表——一位叫做羅曼.金特的商人——都不約而同地前來拜訪這兩位善心的企業家,請求他們盡其可能地雇用更多的猶太勞工,目的是想要給予猶太聚居區一種長久的經濟保障。那幾乎可說是一種被奉為金科玉律的信念,當時斯特恩與金特認為,在一個迫切需要技術工人的新生帝國之中,具有經濟利用價值的猶太人將不會遭遇到殘酷的迫害。而奧斯卡與馬德瑞西也深深相信這一點,並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們的要求。
站在房中的窗戶旁,寡婦伊迪絲.里郭德可以透過刺網看到維斯杜拉河的粼粼波光,但她若是要到聚居區的其他地方辦事,特別是當她前往位於威基爾斯卡街的醫院時,她就必須經過猶太聚居區中唯一的廣場:和平廣場。在被關入城牆之後的第二天,她就在經過和平廣場的時候,差點兒被黑衫隊抓上卡車送到城中鏟雪。她知道這種強制性勞役必然相當頻繁,而她不可能永遠都能幸運逃脫,而人們也開始謠傳,被抓去鏟雪的猶太人並不是人人都能返回家中,每次都有人無緣無故地失蹤。除了這些恐怖的謠言之外,伊迪絲最害怕的是,當她以為自己只需抽個空前往潘基維藥房買東西,可以在二十分鐘之內趕回家餵孩子的時候,突然被黑衫隊抓進卡車。因此她決定去向她那些在猶太勞工局上班的朋友們尋求援助。如果她能找到晚班工作的話,她的母親就可以在家中替她照顧孩子。
一九四〇年的聖誕節氣氛還算不錯,但卻瀰漫著一股深沉的渴慕與愁思,辛德勒公寓前方的積雪就像是一個閃亮的白色問號,而落在瓦威爾堡屋頂與班駁古老的康諾尼薩街上的雪花就像是某種永恆的神祕警告。現在人們已不再相信,他們將會在不久之後結束這段前途茫茫的旅程——軍隊、波蘭人,以及住在河兩岸的猶太人都不再懷抱著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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