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人們心中仍然存在著某種非理性的信念,認為每一次殘酷暴虐的蹂躪手段都將會是最後一場暴行,希望阿蒙或許會在突然之間改變了他所有的手段與作風,即使阿蒙確實是個無可救藥的瘋狂惡棍,他們也將會把希望寄託在某個不知名的官員身上,此時這位官員或許正坐在有著法國窗臺與精緻地板的高樓辦公室中,俯瞰著樓下廣場中的賣花老婦,而他必然會來到普拉佐勞工營改善此地的風氣與環境,並以仁慈寬恕的態度來撫慰所有尚未喪生的囚犯。
普拉佐勞工營的處決儀式總是在一片沉滯的死寂中進行。不同於古老時代絞刑儀式那種喧鬧的節慶氣氛,這裡安靜得可以聽到搬動踏腳板與繩索運轉的細微聲響。所有的囚犯們排成整齊的步兵方陣,而那些了解自己權力與職責所在的男人與女人們虎視眈眈地在隊伍中間巡邏檢查:胡亞爾與約翰;希德特與格朗;藍德斯多佛、阿姆瑟、葛瑞姆、瑞茲契克,與謝瑞伯等黑衫隊員;以及那兩個最近被派遣到普拉佐勞工營中的黑衫隊女性主管愛麗絲.奧羅斯基與露薏絲.丹茲,她們兩人都擁有操作警棍的嫻熟技藝。而在此種嚴密的警戒管理之下,死刑犯哭泣懇求的聲音在沉默中清晰地飄入每一個囚犯耳中。
我們可從羅曼.金特的故事中了解到存在於普拉佐強制性勞工營中的絕妙反諷——某些奴隸勞工為了他們自己的目的而運用計謀來維持阿蒙經濟王國的生存權。金特過去是一位成功的企業家,而他現在在那個幾乎使勒瓦托夫牧師喪失性命的金屬工廠中擔任主管職務。某天早上,哥德命令傳令兵將金特帶到他的辦公室,而當金特轉身關上房門的時候,他立刻挨了一記重拳。哥德一面痛揍金特,一面語無倫次地高聲厲罵。然後他拖著金特走下樓梯,來到大樓前方的牆邊,準備在那兒槍斃金特。我可以詢問一些問題嗎?金特站在牆邊喃喃說道,他吐出了兩顆牙齒,但他害怕哥德會認為他是個裝模作樣的演員,或是不知悔改的自憐惡徒,因此他並不敢舉手抹去嘴邊的血跡。你這個混蛋,哥德大聲咆哮,你竟然沒把我要的手銬送過來。我桌上的記事本中並沒有任何收貨記錄,你這個該死的豬玀。但是,司令官先生,金特忙著解釋,請允許我向您報告,您的手銬已經於昨天全數製造完成。我立即請示努希爾軍官先生該如何處理這些貨物,他吩咐我將手銬送到您的辦公室中,而我昨天已經將手銬送到這兒來了。
但慈悲的蠱惑力只是一陣虛空的煙霧,在轉瞬之間隨即消失無蹤。就算阿蒙確實曾經暫時停止過殘酷的屠殺行為,但那些僥倖逃過浩劫魔掌的普拉佐囚犯們卻在日後堅定地表示,他們從來不曾感覺到司令官的寬恕胸襟。對他們來說,阿蒙的就地正法作風是一場永無止盡的恐怖夢魘,而他們從未獲得任何喘息的機會。如果阿蒙今天或是明天早上並未走到陽臺上射殺囚犯,這並不表示他在後天也不會出現。即使是對那些最常以幻想來安慰自己的囚犯來說,哥德短暫的赦免也無法激起他們的微弱希望,無法使他們相信司令官果真改變了原先殘虐不仁的作風。而不論如何,在不久之後,冥頑不靈的哥德就會戴著那頂他在進行謀殺時所戴的奧地利便帽走出陽臺,開始虎視眈眈地用他的雙目望遠鏡搜尋一個有偷懶嫌疑的倒楣囚犯。
奧斯卡似乎並不知道,在一九四三年夏季,他慷慨的作風已經使他自己成為全波蘭境內少數幾位以非法手段為囚犯們供應豐盛食物的善心人士之一。由於黑衫隊所制定的種族政策,那些巨大的死亡集中營與所有圍著刺鉤鐵網的強制性勞工營全都瀰漫著一股帶有毀滅力量的飢餓陰影,但利波瓦街的附屬勞工營並未遭受到此種飢餓暗影的威脅,而從某方面來說,這種明顯的反常現象已使得依馬利亞陷入危險的局勢之中。
阿蒙將滿臉鮮血的金特拖回辦公室中,然後召喚那個叫做努希爾的黑衫隊軍官。怎麼回事,沒錯,已經送來了,年輕的努希爾迷惑地表示,就放在你左邊的第二個抽屜裡面啊。哥德打開抽屜,看到了他的手銬。我差點兒就殺了他;哥德不滿地對他那個不怎麼聰明的年輕維也納心腹喃喃抱怨。
於是這兩個男人盡情把酒言歡,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幽暗的黃昏暮色逐漸轉變為漆黑的夜景。而當一個叫做托希雅.利伯曼的囚犯悠悠吟唱著布拉姆斯的〈催眠曲〉,將女囚們送入夢鄉,而甜美的歌聲也隨著晚風飄入男囚營房的時候,這兩個高大的男人仍然穩若磐石地坐在客廳之中。他們功能絕佳的肝臟如熔爐般火紅炙熱地忙著分解酒精,而當適當的時機來臨時,奧斯卡俯身向前,刻意表現出和藹親切的態度,而哥德並不知道,甚至在喝了無數的白蘭地之後,奧斯卡這種親切的態度仍然是一種一戳即破的偽裝面具……奧斯卡帶著一種如魔鬼般靈活狡詐的清明心智俯身向前,開始誘使哥德收斂他的殘酷作風。
對格朗來說,這的確是相當豐富的獎賞。黑衫隊員在持槍進行了一整天的搜捕行動任務,或是在東部地區執行完一整天的繁重處決工作——槍斃幾百名囚犯——之後,將會獲得半公升伏特加來作為工作獎賞。而黑衫隊的男孩們總是極力爭取加入特遣部隊的機會,希望能在工作完成之後帶著稀有的醇酒返回他們的伙食部中。而現在這位主管先生只是要他取消一項處決行動,就願意付出整整三倍的伏特加來作為報酬。
在下午時分,奧斯卡與哥德一起坐在哥德白色別墅的豪華客廳之中。哥德的女友瑪尤拉也在這個時候前來探望情人。瑪尤拉是個骨架纖巧的女人,在位於市區的華格納工廠中擔任祕書職務。她從來不曾在哥德展開殘酷迫害行動的時候留在普拉佐勞工營中。她是個情感細膩的女人,具有某種纖弱敏感的氣質與風度,而此種鮮明的敏感特質使得囚犯們創造出一個似乎相當可信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謠言:瑪尤拉曾經威脅過哥德,要是他再任意在陽臺上射殺囚犯的話,她就再也不跟他同床共眠。但沒有人知道這個傳聞究竟是有跡可考的事實,還是那些企圖使日子變得好過些的絕望囚犯在心中所幻想出的一種具有心理治療效果的詮釋。
然而這些成功的營救行動只是一種片面性的勝利。而奧斯卡秉持著凱薩的一條信念:你必須以一種和他們宣判懲罰手段同樣瘋狂的方式來進行寬恕與拯救。伊米爾.克勞托爾特過去在位於依馬利亞營區後方的冷卻器工廠中擔任工程師的職位,而現在他則是奧斯卡的黑衫隊附屬勞工營中的一名囚犯。他非常年輕,在三〇年代時才剛拿到了他的大學文憑。克勞托爾特就和依馬利亞的其他勞工一般,懷著感恩的心情稱呼這個他們所居住的地方為辛德勒的勞工營,但黑衫隊蠻橫地將克勞托爾特帶到普拉佐勞工營中,在所有囚犯面前將他吊死,他們以這種方式昭示大眾,究竟誰才是這個附屬性勞工營的真正主人,至少就某種存在價值的層面而言,依馬利亞並不是辛德勒個人所建造的獨立天堂。
奧斯卡在星期六下午三點回到了依馬利亞,距離預定的處決時間只有三個小時。丹契格兄弟被宣判絞刑的消息怵目驚心地攤在辦公桌上迎接他的到來。他立刻帶了一瓶上等白蘭地和一些高級臘腸,飛快地駕車奔馳過鄉野地區,來到了普拉佐勞工營中。他將車子停在行政管理大樓正前方,在司令官辦公室中找到了哥德。他十分慶幸自己並沒有干擾到這位喜怒無常的司令官的午睡時間。沒有人知道當天下午在哥德辦公室中所進行的交易行為的詳細過程。在那個類似於陶開瑪達法庭的陰森辦公室中,哥德在牆上裝置了一些用來進行絞刑的堅固螺絲旋釘,並經常為了營區紀律或是達到殺雞儆猴的效用而在此處決人犯。而令人難以相信的是,哥德竟然可以為了白蘭地與臘腸而輕易地放棄他嚴整紀律的目的。但不論如何,在見過奧斯卡之後,他對於德國金屬壓床完整性的關切果真就此煙消雲散,而在當晚六點,也就是預定執行絞刑的時間,丹契格兄弟就坐在奧斯卡豪華轎車的後座中,返回了依馬利亞甜美溫馨的破爛營區。
當奧斯卡和兩位來自於布達佩斯的訪客走出管理大樓之後,奧斯卡別有用心地環住了那個帶著學者風度的斯特恩的瘦弱肩膀。他的朋友們想要參觀工廠與囚犯宿舍,奧斯卡說,但斯特恩要是覺得他們遺漏了什麼重要景象的話,他只要彎下身來繫鞋帶,他們就會領略到他的暗示。
格朗非常狡猾。他知道其他的視察人員此時已經進入了遠方的工廠,而那兒的金屬壓床與車床所發出的吵雜聲響不僅可以掩蓋住他執行槍決的聲響,同時也可以有效地隱藏住他並未執行命令的事實。對於哥德與約翰這般重要的官員來說,拉莫斯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囚犯,因此他們事後並不會浪費時間去調查格朗是否完成了處決行動。「那麼我能獲得什麼樣的酬勞呢?」這個黑衫隊員詢問奧斯卡。「伏特加可以嗎?」奧斯卡說。
阿蒙毫無異議地接受了奧斯卡的勸導。奧斯卡隱隱感到他似乎相當欣賞寬恕之道這個觀念——這是擁有崇高權力的帝王才會聽到的忠誠諫言。阿蒙不禁在心中營造出一個想像中的畫面:一個推著手推車的虛弱奴隸,一個從電纜工廠返回營區的囚犯,在監獄大門扛起一捲沉重的布疋或是一根巨大的木材,跌跌撞撞地在街道上行走——而他通常是絕對無法忍受這種毫無效率的偷懶作風。但隨著此種突如其來的幻象,阿蒙的腹中升起了一種陌生而古怪的溫暖情意,使他居然可以原諒那個偷懶的勞工,那個可憐兮兮的演員。如同羅馬暴君加利古拉曾經將自己視為善人加利古拉一般,在那段短暫的時光之中,司令官的腦海中也出現了善人阿蒙的形象。事實上,他總是對自己有著這般脆弱的幻想。在這個夜晚,金黃色的上等白蘭地在他的血液中奔騰流竄,而整個營區在他的腳下靜靜沉睡,此時的阿蒙所感受到的必然是善行的誘惑力,而不是對於日後報復的恐懼。但到了第二天清晨,他立刻記起了奧斯卡的警告,而俄羅斯軍隊逼近基輔前線的危急戰況也使得他清楚地意識到那些可能降臨在他身上的報復行動。史達林格勒是個距離普拉佐十萬八千里之外的偏遠地區,但基輔似乎並不是那麼地遙不可及。
在所有附屬性勞工營的草創時期,原先的主勞工營或是軍隊駐紮地的高級官員必須到新營區來視察環境,檢查新營區的管理部門是否能以最徹底與最符合政策規範的手段來驅使奴隸勞工們發揮出最高的工作效率。我們無法確定當時從普拉佐來到依馬利亞視察的高階官員的確切名單,但某些倖存的囚犯與奧斯卡本人日後都曾堅定地表示,哥德當時也是這個視察小組其中的一名成員。就算阿蒙不曾親身參與這場視察活動,他的屬下里奧.約翰,或是希德特,或是哥德的親信約瑟夫.努希爾也必然曾代表司令官來到依馬利亞檢查環境。將這些殘酷納粹軍官的名字與.所謂的「以一種徹底而符合政策規範的手段來刺|激工作效率」的格言連結在一起,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一種不公平的侮辱。他們每一個人都已經在普拉佐的齷齪歷史中刻下了他們個人的萬惡臭名,他們每一個人都曾經親身參與或是默許在那兒所發生的酷虐暴行。而現在,當他們來到依馬利亞視察的時候,他們立刻在工廠庭院中逮到一個名叫拉莫斯的囚犯,他們認為拉莫斯推動手推車的速度太慢,紛紛厲聲指控拉莫斯是個偷懶的無用勞工。奧斯卡日後宣稱當時是哥德本人發現到拉莫斯的hetubook.com.com緩慢速度,並將這件事交給一個叫做格朗的年輕黑衫隊員負責處理。格朗是哥德的另一名親信與貼身保鏢,而這個健壯的年輕人過去曾是一名摔角選手。而我們可以確定的是,當時處決拉莫斯的任務就是由這個名叫格朗的黑衫隊員負責執行。
於是格朗立即逮捕拉莫斯,而視察小組的成員繼續到工廠營地的其他部分進行檢查工作。某個金屬壓製部門的員工飛快地跑到主管先生的辦公室,向辛德勒報告拉莫斯危險的處境。奧斯卡立刻以一種遠比他會見瑞琴娜.波爾曼小姐更快的速度驚天動地般地奔下樓梯,而當他趕到庭院中的時候,格朗已經將拉莫斯帶到牆邊,準備執行處決了。
然而當他享受過策馬奔馳於美麗鄉野中的晨間運動,返回工廠樓上的辦公室中時,他仍然必須面對那些奇特的帳單,而即使是對德國琺瑯器工廠這個古怪企業的歷史來說,這些帳單也實在是太過新奇荒唐了。
在奧斯卡與阿蒙的狂歡酒會之後,樂觀的情報隨即傳到了依馬利亞,使得奧斯卡深深相信他的雙重引誘手段果真對司令官的作風造成了正面性的影響。而希德拉賽克醫生在返回布達佩斯之後,也滿懷喜悅地對薩姆.斯普林曼表示,至少在這段短暫的時間中,阿蒙已經停止了在陽臺上任意屠殺囚犯的殘酷手段。溫和的薩姆必須處理西至達喬與德倫西,東到索比伯與貝爾契克的繁重工作,而他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也不禁暗暗希望他們已在普拉佐勞工營中完成了初步的拯救行動。
最後,斯特恩花了整個下午撰寫他的觀察報告。他是一位訓練有素的學者,習慣用最精準的措辭描述他所看到的事跡。於是布達佩斯的拯救組織與伊斯坦堡的猶太復國運動者將會從斯特恩那裡獲得一份可靠的完整資料。斯特恩的摘要報告與全波蘭境內一千七百個大大小小的強制性勞工營的相乘結果,就是一份足以震驚全世界的完整浩劫記錄!
這個以慇懃討好的姿態將牙齒吐在哥德灰暗建築大樓牆邊的羅曼.金特——這個幾乎以意外死亡事件而使得哥德責怪努希爾的卑下猶太囚犯——曾經持著一張特別通行證來到了辛德勒先生的德國琺瑯器工廠,請求奧斯卡為普拉佐工廠供應必要的原料,若是沒有這些大量的廢鐵原料,金屬工廠中的所有勞工全都會被送入恐怖的奧希維終結營。因此,雖然那個揮舞著手槍的阿蒙總是得意洋洋地認為,普拉佐的商業成功完全是因為他個人的經營才華,但事實上,維持工廠業績的幕後功臣卻是這個滿口鮮血的卑微囚犯。
從普拉佐勞工營的麵包廠所送到薩布拉西利波瓦街的食品配額大約是每星期運送兩次,每次僅有幾百條粗麵包,偶爾還會送上象徵性的半卡車蕪菁。毫無疑問地,哥德司令官必然在他的帳目表上大大增加了這些僅裝著少量食品的卡車的容積與數量。而利波瓦街所收到的那些聊勝於無的食品供應,與哥德記載於公文上的豐富而如幻影般的食物運輸之間的差額,就由奇洛威這些善於逢迎諂媚的親信們運到黑市銷售,讓上尉先生中飽私囊。如果奧斯卡完全倚賴阿蒙所供應的食品來作為依馬利亞勞工營的伙食,那麼他的九百名囚犯每人一星期只能分配到七百五十公克麵包,同時大約要三天才能喝到一碗清湯。因此奧斯卡運用他個人的關係與工廠經理的援助,每個月花費五萬波蘭幣在黑市購買食品,才能使依馬利亞囚犯們的食物不致匱乏。而在某些日子中,他每個星期都必須想辦法買到三千多條圓麵包。而他常常在他的公事包中裝上為數不小的德國馬克與三瓶上等酒,到城裡去和大麵包公司的德國主管們進行暗盤交易。
奧斯卡相信人們可以跟魔鬼一同飲酒作樂,然後藉著一小杯白蘭地的作用來減輕邪惡的毀滅力量。他之所以會採取這種手段純粹是出於個人的天生氣質,他並不是因為害怕那些更為激烈的方法才採用此種保守圓滑的態度,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曾想到過任何其他的手段。他一直都是個運用交易來達到目的的商人。
克勞托爾特工程師似乎已嚇得失去了神智,一言不發地默默等待即將來臨的悲慘命運,但那個男孩卻相當吵鬧。他以一種顫抖的聲音不斷地懇求站在絞刑架旁的哥德上尉饒過他的性命,用種種理由解釋自己的冤情。「我不是共產黨,司令官先生。我痛恨共產主義。那只是一些毫無意義的歌曲。一些普通的流行歌曲。」負責執行絞刑的劊子手是一個克拉科夫的猶太屠夫,他過去曾犯下嚴重的罪行,而黑衫隊允許他以擔任劊子手的職務來替自己贖罪,他將豪班斯托克推到一張矮凳上,然後將繩索套在這個男孩的脖子上。他可以看出阿蒙希望他先吊死那個男孩,早點結束這種無聊吵雜的辯解。當這個屠夫踢開豪班斯托克腳下的支撐物之後,繩索立刻應聲折斷,而這個男孩滿臉發紫,脖子圍著一圈絞索,手腳並用地匍匐爬到哥德面前,繼續向司令官請求饒命,他的頭顱貼著司令官的腳踝,雙手緊緊地抱著司令官的小腿。這是一種最徹底的屈服姿態;使哥德再度感覺到他在過去幾個月中所任意施行的瘋狂帝王威權。在過去幾個月中,這個殘酷的校閱場中除了一陣低沉的竊竊私語之外,只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死寂,而現在,阿蒙在一陣如微風吹過沙丘般的耳語聲中拔出手槍,將那個垂死的男孩踢到一旁,一槍射入了他的腦袋。
事實上,普拉佐勞工營所製造出的唯一一個經濟奇蹟就是阿蒙與他的狐群狗黨們所獲得的大筆財富。所有頭腦冷靜的客觀訪客都會訝異地發現,此地的工廠設備實在太過老舊簡陋,並認為普拉佐竟然能獲得軍方督察團的合約,確實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奇怪現象。但勞工營中那些支持猶太復國運動的精明囚犯可以說服奧斯卡與馬德瑞西這些重要企業家支和-圖-書持普拉佐勞工營的商業發展,而這些企業家可以說服軍方督察團與普拉佐簽訂合約。相較於以殲滅為唯一目的的奧希維或是貝爾契克終結營,僅遭受到飢餓與零星屠殺威脅的普拉佐還算是個較為理想的環境,因此奧斯卡十分願意與辛德勒將軍的軍方督察團的採購員與工程師們進行協商,為普拉佐爭取重要的合約。這些軍方督察團的官員們總是不以為然地皺著眉頭對奧斯卡說:「拜託,奧斯卡!你這是在開什麼玩笑?」但他們最後總是會想辦法為阿蒙.哥德的勞工營弄到幾張合約,訂購那些運用利波瓦街的廢鐵所製成的鐵鍬,以及那些運用波德果爾一家廢料工廠的錫片所製成的煙囪。但勞工營工廠通常都無法製造出合約所規定的完整數量。許多在軍方督察團工作的奧斯卡友人們都了解到隱藏在此種特別優待背後的真正目的:延長普拉佐奴隸勞工營的生命,也就是延長了那些可憐奴隸的生命。但某些官員無法忍受這種包庇的作法,這是因為他們知道哥德是個厚顏無恥的騙徒,而阿蒙在鄉村地區所過的驕奢淫佚生活深深地觸怒了他們忠貞保守的愛國情操。
瑪尤拉當天下午只在哥德的客廳中坐了一會兒,就匆匆起身告辭。她可以看出這兩個男人正準備開懷暢飲。哥德的女僕海倫.賀希,也就是那個穿著黑色僕人制服的蒼白女孩為他們兩人端來了一盤下酒菜——蛋糕,開胃點心,臘腸。她當時十分疲倦,甚至無法穩住腳步。前一天晚上,由於她並未事先徵詢哥德的許可就擅自為瑪尤拉準備食物,不幸遭受到哥德無情的毒打;而在當天早上,哥德又為了畫像上的一個小汙點,而罰她在別墅的三層樓梯上快步來回奔跑五十次。她過去曾聽過許多關於辛德勒先生的傳聞,但直到現在她才首次親眼看到這個傳奇性的人物。然而在當天下午,這兩個高大男人相對而坐的景象並未給予她任何希望與慰藉,他們兩人分別坐在一張矮桌的兩端,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友愛的兄弟,而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地感覺到存在於他們之間的親切情誼。她對這裡的一切都抱著漠不關心的態度,這是因為她相信自己絕對不能逃過毀滅的命運。她只關心她妹妹的處境,這個小女孩現在正在勞工營的廚房中工作。她偷偷藏了一筆錢,希望將來能用這些財富來拯救妹妹的性命。而她深深相信,世界上並沒有任何財富或是交易能夠改變她自己的死亡命運。
當希德拉賽克醫生再度從布達佩斯來到克拉科夫探望奧斯卡的時候,奧斯卡和這位牙醫暗中擬定了一個計劃,而對那些遠比辛德勒內省自持的謹慎人士來說,這個計劃可說是相當天真幼稚。奧斯卡告訴希德拉賽克,他認為阿蒙.哥德之所以會表現得如此殘酷野蠻,或許是因為他喝的酒實在是太糟糕了,他常常吞下幾加侖的劣質白蘭地,而這些根本不配稱為白蘭地的劣酒嚴重損壞了他原本已經十分脆弱的理智,使他完全不曾想到自己殘酷作風所可能導致的恐怖後果。希德拉賽克醫生這一次又帶了一筆錢交給奧斯卡作為拯救資金,而奧斯卡認為他們應該拿出一部分資金購買一整箱上等白蘭地——在當時的波蘭境內,上等白蘭地是非常稀少的珍貴商品,同時價錢也貴得驚人。奧斯卡應該將這箱酒送給哥德,然後在談話中找機會暗示哥德戰爭隨時都會結束,而那時新政權將會嚴厲地調查每個人在戰爭期間的所有不當作為。或許在那個不同的時代之中,甚至連阿蒙的朋友都會大公無私地告發他在戰爭期間那些過度激進的作風。
伯斯柯之所以會潛入森林進行地下工作,完全是因為他並沒有其他任何選擇。他缺少奧斯卡用來賄賂體制的經濟資源。但也是基於伯斯柯與奧斯卡兩人不同的天性與氣質,才會使得其中一人發現自己在丟棄了官階與制服之後竟然一無所有,而另外一人卻自信滿滿地坐擁豐厚的鈔票與貨物。曾有人表示,奧斯卡若是遭受到殉道者的苦難,必然是因為他的非法商業交易所導致的意外事件,但這種說法並不是在頌揚伯斯柯高貴的情操,或是詆毀辛德勒狡詐的手段。就是因為奧斯卡這種非法的手段,才使得某些人——烏爾費勒家族,丹契格兄弟,拉莫斯——以保全性命。就是因為奧斯卡這種不當的交易,那個古怪的依馬利亞勞工營才能安然無恙地矗立在利波瓦街,並使得居住在其中的一千名囚犯在大多數的日子中免於遭受到被拘捕的恐懼,遠離黑衫隊殘酷手段的威脅。依馬利亞中絕對聽不到酷刑鞭打的慘叫聲,而囚犯們總是能獲得足以維持生命的豐富濃湯。雖然伯斯柯將他的制服留在波德果爾辦公室的衣架上,明白地傳達出他對於納粹政策的不滿與唾棄,而奧斯卡卻戴著他的大納粹十字徽章,駕著豪華轎車來到普拉佐勞工營,將上等白蘭地送給此地的瘋狂暴君阿蒙,但若是以伯斯柯與辛德勒兩人的天性來作為評斷標準,事實上這兩個黨員對於納粹體制的道德厭惡感可說是毫無軒輊的。
當可憐的克勞托爾特工程師看到處決男孩的恐怖景象時,他絕望地掏出了藏在口袋中的刀片,狠狠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兩道深深的傷口。那些站在前方的囚犯們可以看出工程師已經親自執行了他的死刑,在手腕上劃下了致命的傷痕。但哥德無視於克勞托爾特嚴重的傷勢,蠻橫地命令劊子手繼續執行處決,兩個烏克蘭士兵身上濺滿了工程師的鮮血,野蠻地將他抬到絞刑架上,於是克勞托爾特雙手淌著源源不絕的鮮血,吊死在波蘭南方的猶太群眾面前。
奧斯卡對於勞工營的環境相當熟悉,因此他可以帶領他的同伴們參觀一些重要的地理環境。他領著兩位訪客登上裘喬瓦果卡山丘,來到了奧地利軍事堡壘之中,黑衫隊曾在這裡用沾滿鮮血的手推車將屍體運到位於堡壘出口的無情樹林中埋葬。當時已有數千名犧牲者的屍體靜靜地躺在位於松樹林中與東向樹林邊緣的巨和*圖*書大墓穴之中。而當來自於東方的俄羅斯軍隊大舉入侵波蘭的時候,那些異國士兵在接觸到普拉佐的垂死囚犯之前,將會先在樹林中看到無數犧牲者的屍體。
在這段日子之中,那個騎著健壯駿馬來到依馬利亞工廠庭院中的奧斯卡.辛德勒仍然是一位典型的商業大亨。他的外表具有電影明星喬治.桑德斯與克特.裘根那一類的瀟灑迷人風格,而人們也經常將他拿來與這兩位英俊小生並論。他穿著精工剪裁的騎馬夾克與騎馬褲;他昂貴的馬靴總是擦得光可鑑人。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事業飛黃騰達,永遠也不用為金錢操心的風流公子。
他們繼續往前行走,經過了一間為黑衫隊與烏克蘭軍隊建造的妓院,裡面有著許多從當地徵募來的波蘭女孩,而在到達採石場之前,他們看到了幾個深入石灰岩峭壁的採石坑洞。斯特恩的鞋帶又在這裡出了些毛病:他希望他們記錄下此地的景象。黑衫隊在這片沉默的巨岩之前屠殺了無數囚犯,逼迫猶太人從事慘無人道的沉重勞役。那些滿面疤痕的採石工人並不曾好奇地抬起頭來對今天早晨的奇特訪客們瞥上一眼。阿蒙.哥德的烏克蘭司機伊凡正在此地執行任務,而負責監督採石場工作的主管艾瑞克是一個愚蠢頑固的德國罪犯。艾瑞克是個喪心病狂的恐怖分子,他冷血地殺害了自己的父親、母親與姊妹。若不是黑衫隊了解到世上有一些遠比弒父歹徒更為卑劣的罪犯,而他們應該雇用像艾瑞克這般兇惡的狂人來鞭打這些卑劣罪人的話,艾瑞克此時早就被送上絞刑臺,或至少是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中了。斯特恩曾在他的報告中記錄了一項令人髮指的殘酷暴行:黑衫隊的布蘭克醫生和他的猶太心腹里昂.葛羅斯醫生將一個叫做艾德華.郭德布拉特的克拉科夫醫師趕出勞工營診所,將他送到採石場來做苦工。艾瑞克最喜歡欣賞那些具有文化素養與專業知識的文弱書生在採石場中所表現出的無能姿態,而郭德布拉特居然連第一項考驗都無法通過,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使用釘錘工具,因此艾瑞克立刻狠狠地將他毒打了一頓。過了一段時間之後,艾瑞克與其他各式各樣的黑衫隊員與烏克蘭士兵像進行接力賽一般地輪流鞭打郭德布拉特。而這位不幸的醫生臉孔腫得不成人形,瞇著一隻無法張開的瘀青眼睛繼續笨手笨腳地進行工作。沒有人知道郭德布拉特究竟是犯了什麼樣的技術失誤,才遭受到艾瑞克最後一場致命的毒打。這位醫生被打得失去了知覺,而在昏迷了許久之後,艾瑞克才允許其他人將醫生送到診所醫療傷勢,但里昂.葛羅斯醫生竟然拒絕收容這個情況危急的病患。郭德布拉特奄奄一息地躺在拒絕為他治療的醫院門口,而艾瑞克和一個黑衫隊員在獲得醫院的默許之後,繼續殘忍地踢打這個已進入彌留狀態的囚犯。
在參觀過整個勞工營之後,普拉佐名過其實的經濟奇蹟將會使所有頭腦清楚的顴察者感到大失所望。阿蒙、伯西、里奧.約翰,與約瑟夫.努希爾等人根據他們自己所獲得的大筆財富,而一廂情願地將普拉佐描述為一個模範商業城。而他們若是發現自己辛辛苦苦在普拉佐勞工營中所製造出的甜美經濟奇蹟竟然無法使軍方督察團滿意的話,他們必然會感到無比地震驚。
「可是我並沒有看到酒啊,」他說。辛德勒先生已經將拉莫斯推離牆邊,吩咐他儘快離開這個地方。「快滾!」格朗跋扈地對著那個推著手推車的男人怒吼。「你可以在視察行動結束之後,」奧斯卡說,「到我的辦公室來拿一瓶酒。」
奧斯卡情不自禁地大聲爆笑。而在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之前,那兩個坐在隔壁房間中的客人必然可以聽到他那種驚天動地的恐怖笑聲。「你認為我會要求你做一些可能會造成危險的事情嗎?」然後他終於平靜下來,緩緩對斯特恩解釋,「危險無所不在,你應該比我清楚這一點。但這兩個男人卻是例外。這兩個人絕對可以信賴。」
當年夏季所發生的許多事件更加強化了辛德勒神話的可信度,大部分的普拉佐囚犯與依馬利亞的所有人口開始以一種近似於宗教的虔誠信念,將奧斯卡視為賜予他們奇蹟性拯救的偉大救世主。
當希德拉賽克醫生返回布達佩斯之後,他所帶回去的不僅只是阿蒙已改邪歸正的過度樂觀情報,同時也為組織提供了一份關於普拉佐勞工營的可靠資料。在某天下午,一個依馬利亞警衛來到了普拉佐勞工營,徵召斯特恩到薩布拉西執行特別任務。當斯特恩到達營區前方的大門之後,門房立刻將他領到樓上的奧斯卡新公寓之中。奧斯卡在那兒為他引見兩個穿著高級服裝的男人。其中一位是希德拉賽克;另外一位是一個自稱為巴巴爾的猶太人——他擁有一份安全的瑞士護照。「我親愛的朋友,」奧斯卡對斯特恩說,「我希望你能在一個下午的時間中,盡你所能地寫出一份關於普拉佐環境現況的完整報告。」斯特恩過去從未見過希德拉賽克或是巴巴爾,而他認為奧斯卡實在是太輕率大意了。因此他緊握著雙手低聲表示,在他接下這份工作之前,他必須先私下跟主管先生談談。
希德拉賽克與奧斯卡對斯特恩的要求不只是撰寫一份簡單的報告。在阿蒙─奧斯卡酒會之後的第二天清晨,奧斯卡抱著他英勇無比的肝臟在上班時間之前離開了普拉佐勞工營。在那個放縱狂飲的荒唐夜晚,奧斯卡一面慇懃地將逆耳忠言灌入阿蒙耳中,一面絲毫不露痕跡地弄到了一張參觀許可證,讓他帶著兩位「企業家兄弟」到堪稱商業社區典範的普拉佐勞工營中開開眼界。奧斯卡在當天早晨帶著兩個來歷不名的男人走入了灰暗陰沉的行政管理大樓之中,要求一名叫作伊哈克.斯特恩的囚犯帶領他們參觀營區。希德拉賽克的朋友巴巴爾有一架隱藏式的小型照相機,但他明目張膽地將照相機握在手中,毫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理會其他人懷疑的目光。若是當時有某個黑衫隊員要求檢查他的照相機,他很可能會滿懷喜悅地抓住這個表現機會,花上整整五分鐘的時間大肆吹噓,向所有人介紹他在布魯塞爾或是斯德哥爾摩所購買的小機器的種種精巧功能。
相反地,那個在過去負責看守猶太聚居區大門的奧斯華.伯斯柯警長卻是個根據理念行事的理想主義者。當局勢逐漸改變之後,他發現自己無法繼續留在黑衫隊的體制中進行他個人的營救行動,而他再也不能像過去一般地在這兒進行賄賂,為那兒供應偽造文件,或是當軍隊將數百名兒童押出聚居區大門時,運用他的職權救出十二個猶太孩子。於是伯斯柯偷偷離開了位於波德果爾的警察局,消失在尼波羅米斯森林中,成為一名進行地下抗暴行動的游擊隊員。而他將會穿著波蘭人民軍的制服,設法為他自己在一九三八年夏季時對納粹主義的天真熱情贖罪。而他日後將會在佯裝成一名波蘭農夫的時候,在克拉科夫西邊的一個鄉村中被黑衫隊逮捕,並因叛國的罪名而被當場槍斃。伯斯柯將會因此而成為一位殉道者。
奧斯卡常常不以為然地嘲笑伊哈克.斯特恩的謹慎作風,這位道貌岸然的老學究永遠都無法直接陳述觀念或是提出請求,總是要滔滔不絕地發表一大堆關於巴比倫猶太教法典與齋誡儀式的長篇評論,然後才會隱隱約約地暗示出他的真正意圖。但他現在卻相當直接坦率。「請你告訴我,辛德勒先生,」他問,「難道你不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舉動嗎?」
奧斯卡厲聲喝止,他憤怒地表示,你不能在我的地方做這種事。如果你開槍射擊的話,我就無法讓我的工人們保持正常的工作效率。我必須在一定的時間之內製造出足夠的產品,才能履行重要的軍方督察團合約。這是辛德勒在遇到類似情況時最常使用的爭辯手段,他隱隱暗示出,如果格朗膽敢阻撓依馬利亞的生產速度的話,他必然會向某個他所認識的高階官員告發格朗的無理罪行。
然後又發生了丹契格兄弟的驚險故事。這對兄弟在某個星期五不小心弄壞了一個昂貴的金屬壓床。這兩個粗手粗腳的誠實男人帶著迷惑的神情望著那架被他們毀損的巨大機器。當時主管先生正好前往蘇諾威洽談生意,而某個人——奧斯卡總是恨恨地表示那一定是某個可惡的工廠奸細——偷偷溜到到普拉佐管理部門揭發丹契格兄弟的罪行。黑衫隊立刻將這對兄弟押到普拉佐勞工營,並在第二天清晨的點名活動中宣告了執行絞刑的命令:今天晚上,普拉佐的所有居民將會親眼看到兩名蓄意破壞者所遭受到的嚴厲懲罰。事實上,丹契格兄弟之所以會被宣判絞刑,主要是因為他們那種明顯的正統猶太教徒氣質。
奧斯卡隨後又運用了同樣的交易手段化解了一次危機。蓋世太保闖入了一個文件偽造商的公寓,而他們在那些已完成與尚未完成的假證件之中,發現到一組為一個叫做烏爾費勒的家庭所製造的假亞利安證件——包括父親,母親,與三個青春期孩子,而他們全都是辛德勒勞工營的工人。於是兩個蓋世太保來到了利波瓦街,準備將烏爾費勒家族帶去接受偵訊,而這表示他們將會被關入蒙特魯皮希監獄,然後送到普拉佐勞工營的奧地利軍事堡壘中處決。但這兩個蓋世太保在進入奧斯卡辦公室三個小時之後,終於踉踉蹌蹌地走下樓梯,臉上掛著酒意盎然的和藹微笑,而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奧斯卡用高級白蘭地與賄賂金所換來的報償。此時那些被沒收的假亞利安證件正靜靜地攤在奧斯卡的辦公桌上,而他隨即毫不在意地抓起這些文件,將它們扔入火中。
對於那些有幸能活著看到和平時代來臨的少數普拉佐囚犯來說,處決克勞托爾特工程師的景象是除了他們個人痛苦羞辱的囚犯生涯之外,他們所最常向旁人述說的普拉佐悲慘故事。黑衫隊的絞刑臺設備非常簡陋,而在普拉佐勞工營中,絞刑臺所代表的就是一根長長的低矮門柱,完全喪失了那種存在於人類絞刑歷史,具有革命意義的斷頭臺,以及伊麗莎白時代的絞刑架中的奇持莊嚴感,或是警長後院中的監獄絞刑臺的那種明顯的肅穆氣氛。在和平時代中觀看普拉佐與奧希維的絞刑設備,常使得人們感到不寒而慄,而其恐怖的力量並非是源自於它的莊嚴感,而是來自於它平凡無奇的簡陋外觀。但如同那些護子心切的母親們在普拉佐勞工營中所感覺到的一般,這種簡陋的設備仍有可能使五歲的稚齡兒童在校閱場中看到無數殘暴的處決景象,並因而在他們純真的心靈中刻下一生難以磨滅的陰影。克勞托爾特並非是單身赴死,另一個叫做豪班斯托克的十六歲男孩也和他一起被送上了絞刑架。克勞托爾特是因為寫了幾封信給克拉科夫城中的叛亂分子而被判處死行。但豪班斯托克只是唱了幾首如〈佛爾嘉,佛爾嘉〉與〈卡林卡馬亞〉等被禁的俄羅斯歌曲,就被指控為意圖煽動烏克蘭警衛信仰共產主義,而遭受到毀滅的命運。
.他們沿著哥德那條以墓碑碎片築成的堂皇大道向前行走,來到了黑衫隊營區。而當他們到達這裡之後,囚犯斯特恩的鞋帶突然鬆脫。希德拉賽克的同伴忙著用他的寶貝機器拍攝那些拖運採石車的工作小組,而斯特恩企圖轉移他們的注意力,低聲說道:「原諒我,紳士們。」然而他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使得奧斯卡等人明白他的用意,低下頭來專心閱讀墓碑碎片上的紀念性文字。這是布魯瑪.傑米尼羅瓦(一八五九~一九二七年)的墓碑;這裡是於一九一二年逝世的九十歲高齡老人瑪提爾德.李貝斯金德;這是海倫娜.華西伯格,她於一九一一年死於難產;這是在法蘭茲.約瑟夫統治時代去世的蘇菲亞.羅斯納與阿道夫.哥特里伯。斯特恩希望他們能了解到,這些莊嚴死者的名字如今已成為任人踐踏的卑屈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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