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在這三十名金屬工人中有一個叫做摩西.賀尼曼的男人,他在日後曾公開報告這個神奇拯救的詳細過程。在當年聖誕節之後,來自於奧希維Ⅲ工廠的一萬名囚犯——來自於克拉普威歇爾聯合軍需品工廠,德國土石工廠,法本石油工廠與飛機拆除企業這般的勞工營企業組織——排成整齊的隊伍,在黑衫隊的押解之下步上前往葛羅斯─羅森的死亡之旅。或許某些行動策畫者相信,當囚犯們到達下西里西亞之後,他們將會被分派到當地的工廠勞工營中。但即使此種分配計劃確實存在,它也未曾周全地考慮到那些負責押解囚犯的黑衫隊員。同樣地,這份計劃也忽略了當時無情年末氣候的噬人冰寒,同時也未曾關心到囚犯在途中所需要的糧食。在旅程開始之初,黑衫隊就將那些四肢無力與劇烈咳嗽的囚犯拉出隊伍就地正法。在短短十天之中,賀尼曼表示,原先的一萬名囚犯就只剩下了一千兩百名活口。當他們到達北方的時候,柯涅夫的俄羅斯軍隊越過了華沙南方的維斯杜拉河,佔據了囚犯隊伍西南向路線上的所有道路。因此黑衫隊將這支不斷縮減的隊伍暫時安置在奧波雷附近的一所黑衫隊營區之中。當地的司令官開始審訊囚犯,試圖擬出一份技術勞工的名單。但這種冗長的選取行動日復一日地持續進行,而那些未能列入名單中的囚犯隨即為黑衫隊射殺。當囚犯們聽到黑衫隊高聲呼叫他們的名字時,他們總是膽戰心驚地猜測,即將出現在他們面前的究竟是一小塊麵包,還是一顆致命的子彈。然而,當黑衫隊呼喊賀尼曼的名字時,他們只是將他與其他三十名囚犯一起押上火車,在一個黑衫隊員與一個卡波的看守之下,開始向南方出發。「我們在旅程中還拿到了一些食物,」賀尼曼回憶當時的情形,「這可是從來都沒聽過的新鮮事。」
當他們到達那裡,經過搜身檢查,進入牢房中之後,一個蓋世太保就迫不及待地進入了他們的牢房,這位紳士和顏悅色地表示,他們並不會遭遇到恐怖的命運。他們自然不會相信這種樂觀的說法。雖然威爾納的傷勢需要醫療,這位官員對他們說,但他無意將威爾納送到醫院,因為醫院並不會浪費時間替囚犯診治,只是原封不動地將他們塞回軍警體制。
阿蒙第三次出現在囚犯們面前的時候,也就是他準備登上汽車前往茲維陶車站的時候。在過去的歲月中,所有不幸遭受阿蒙三次拜訪的地方都無法避免悲慘的命運,而他此次竟然不曾摧毀任何人的生命就神色漠然地準備離去。無庸置疑地,這個瘋狂的殺手現在已失去了所有的權力。但仍然有許多囚犯不敢正視他的面孔。在整整三十年之後,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到雪梨,從紐約到克拉科夫,從洛杉機到耶路撒冷的所有普拉佐生還者,至今仍然會在睡夢中為阿蒙橫行霸道的身影所驚醒。「當你看到哥德的時候,」波德克.費佛伯格說,「你就是看到了死神。」
為了替未來的死者預備一個莊嚴的猶太墓園,奧斯卡以相當優厚的酬勞雇用了一個中年的黑衫隊員負責管理墓園。
但對賀尼曼來說,這些全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瑣碎小事。「你如何能夠描繪出,」他問,「從地獄來到天堂的驚人轉變呢?」
沃洛茲勞斯基和威爾納在牢房中整整待了兩個星期。而奧斯卡此時正忙著與官員打交道,討論交易的價碼。在這段期間,那位官員總是和善地勸他們不用擔心,就好像這裡只不過是個監護所一般,而這兩個囚犯仍然覺得他的樂觀宣言實在是太過荒謬了。當警衛打開牢房的大門,將這兩個男人押出監獄的時候,他們兩人都以為自己即將面臨殘酷的處決。但相反地,黑衫隊員卻將他們帶到火車站,然後護送他們登上火車,前往東南方的布爾諾。
當阿蒙踏入營區大門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出牢獄生涯與痛苦折磨已使他消瘦許多。原先懸掛在他臉上的贅肉此時已消失無蹤。乍看之下,他的面容就像是那個於一九四三年新年時分來到克拉科夫進行猶太聚居區肅清行動的英挺阿蒙。然而在望上第二眼的時候,人們就可以發現到黃疸病與暗無天日的監獄在他臉上所塗抹的灰黃病容,這位前任司令官已不復當年神采換發的英姿。而你若是具有敏銳的觀察力,若是具有抬頭注視的勇氣,你就可以看到阿蒙臉上還有一種陌生的消極神情。某些坐在鐵床前面的囚犯不經意地抬起頭來,赫然瞥見那個來自於他們最恐怖夢魘深淵的惡靈,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從他們的門窗口前經過,然後緩緩穿越工廠庭院,走向辛德勒先生的辦公室。海倫.賀希如同遭受電擊一般地嚇得目瞪口呆,而她當時唯一的願望就是趕快讓這個惡魔再度消失。但其他人卻在阿蒙經過的時候發出輕蔑的噓聲,車床前面的男人紛紛彎下身來朝地上吐口水。某些較為成熟勇敢的女人以一種挑戰的姿態舉起了手中的編織物。這是她們的報復方式——她們想讓那個惡魔了解到,就算他具有多麼恐怖的邪惡力量,也無法改變世界的軌道,亞https://m.hetubook•com.com當仍然在努力地開墾,夏娃仍然在勤奮地編織。
奧斯卡當時並未來到貨車旁邊。他正在工廠中忙著為那些快要凍死的葛利佐囚犯佈置一個溫暖的療養所。囚犯們拆除了霍夫曼所留下來的最後一些機械設備,將這些無用的機器搬運到車庫中。地板上已鋪好一層厚厚的稻草。辛德勒前往司令官辦公室與利波德進行協商,這位少尉不願收容這群奄奄一息的葛利佐囚犯;就這一點而言,他的態度與葛利佐囚犯在過去數星期中所遇到的司令官們可說是如出一轍。利波德尖酸刻薄地指出,這下可沒有人能說這些人是什麼重要的軍火工人了吧。奧斯卡同意司令官的說法,但他保證一定會將這些人登記在正式的勞工名單之中,照樣付出每人一天六塊德國馬克的勞工租金。「我可以等他們康復之後再利用這股勞工資源,」奧斯卡說。利波德從這項爭執中了解到兩個事實。首先,奧斯卡是個不可理喻的頑固分子。其次,布瑞恩利茲囚犯人數與勞工租金的增加或許會使哈斯布魯克十分高興。利波德連忙將這些人的名字列入正式名單之中,並且還理所當然地提前計算工資。因此,甚至在葛利佐囚犯剛踏入工廠大門的那一刻,奧斯卡就已經開始為他們付出勞工租金了。
然而,另外也有一些囚犯表示,奧斯卡是在那兩輛運載著扭曲屍身的葛利佐牛車來到之後,才買下了那塊猶太墓園。在日後的一份報告中,奧斯卡隱隱暗示出他是在看到葛利佐死者的屍體時,才決定為囚犯們建造一座墓園。而根據另一份記錄,當教區教士指著教堂外那片為自殺者所保留的區域,建議奧斯卡將葛利佐囚犯埋葬在那兒的時候,奧斯卡立刻表示這些人並不是自殺身亡的罪人,而是一場殘酷大謀殺的犧牲者。
如同賀尼曼一般,當他們兩人抵達布瑞恩利茲的時候,也不由得感覺到一種愉悅、震驚,如同超現實夢境一般虛幻的複雜情緒。威爾納立刻被送到了診療所,由韓德勒、留科威茲、希爾夫斯坦,與畢伯斯坦幾位醫生細心照料他的傷勢。沃洛茲勞斯基則是被安置在工廠樓下角落的一個小型療養院中——稍後我將會敘述奧斯卡建造這個療養院的離奇原因。主管先生經常前來探訪,詢問他們的身體復元的情形。這種反常的問題使沃洛茲勞斯基相當害怕:而周遭濃厚的醫院氣氛更是令他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多年之後表示,他當時深深害怕「這裡就像其他勞工營一般,醫院就是通往處決行動的起點。」他每天都可以喝到布瑞恩利茲營養豐富的濃湯,也經常遇到親切和善的辛德勒。但他坦白地表示,他當時仍然是滿頭霧水,完全搞不懂這個奇怪的布瑞恩利茲究竟是怎麼回事。
黑衫隊雖然讓阿蒙離開監獄,但他們並未停止調查前任司令官罪行的工作。在幾個星期之前,一位黑衫隊法官來到了布瑞恩利茲,再度對潘波展開嚴厲的偵訊,要他詳細報告阿蒙的管理手段。在偵訊開始之前,利波德司令官低聲對潘波提出警告:這個法官若是從潘波口中套出了所有的證據,他必然會將潘波押到達喬處決。潘波十分聰明地隨機應變,運用種種方法使那個法官相信,他只是普拉佐總辦公室中一名微不足道的卑微囚犯,並沒有機會接觸到重要的機密文件。
那是個天寒地凍的冰冷黎明——斯特恩表示當時只有攝氏零下三十度(等於華氏零下二十二度)。甚至連事事講求精確的畢伯斯坦也證實當時大約只有攝氏零下二十度(華氏零下四度)。波德克.費佛伯格在睡夢中被喚醒,抓起了他的焊接工具,前往冰天雪地的鐵路支線旁敲開車門上那層如金屬一般堅硬的頑冰。他同樣也聽到了車中那種如同鬼呼神號一般的恐怖聲響。
因此,在哥德自己特有的字典中,他絕對不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
第一次是發生在雅卡.費根邦姆病死於布瑞恩利茲診所的時候,當時利波德立刻下令盡速焚化屍體。但奧斯卡透過斯特恩的管道了解到,費根邦姆家族與勒瓦托夫牧師都強烈反對這道命令,而他自己靈魂中殘餘的天主教思想也使他無法接受火葬的觀念。在當時那個年代,所有的天主教堂都不允許信徒採用火葬儀式。奧斯卡不但無視於利波德的命令,反而還吩咐木匠釘了一副棺木,並親自提供馬匹與馬車,讓勒瓦托夫牧師與費根邦姆家族在警衛的押解之下,乘車到附近的樹林中為女孩舉行葬禮儀式。費根邦姆父子兩人將會一步步地跟在馬車後面緩緩行走,仔細計算從營區大門口到樹林的距離,準備在戰爭結束後掘出雅卡的屍體,重新埋葬在合適的地方。
他們將十六具犧牲者的屍體放置在一間小屋之中。勒瓦托夫牧師望著這些不幸死者扭曲僵硬的四肢,知道他無法以嚴格禁止折斷骨頭的正統猶太教儀式來為他們舉行葬禮。然而,勒瓦托夫也知道利波德必然會反對他為囚犯舉行葬禮儀式。利波德保存了一連串來自於分部的指示,這些文件不斷地鼓勵勞工營司https://www.hetubook.com.com令官們以焚燒的方式清除囚犯的屍體。工廠的汽鍋室中有著絕佳的焚化設備,工業用熔爐的高溫幾乎可以使屍體在瞬間汽化消失。然而到目前為止,辛德勒已經有兩次拒絕焚化死者屍體的紀錄。
在葬下第一批死者之後,死神並不曾再對這裡的囚犯伸出魔掌。葛利佐人是一群已進入彌留狀態的伊斯蘭回教徒,而根據一般的醫學觀念,沒有任何治療方式能改變伊斯蘭回教徒的毀滅命運。但艾蜜莉心中某種頑強不馴的信念卻不允許她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她提著一桶桶精心調製的粗麵粉,不斷地騷擾這些即將撲向死神懷抱的病患。
在一月末的午夜時分,他們再度被棄置在茲維陶車站廣場中。奧斯卡表示當時有一位朋友打電話告訴他,有兩輛棄置的車廂在深夜傳出了哭喊抓門的淒厲聲音。這些悲慘的號叫有著各式各樣不同的語言與腔調。根據文件的內容,在這些被困的男人中有著斯洛維尼亞人、波蘭人、捷克人、德國人、法國人、匈牙利人、荷蘭人,以及塞爾維亞人。那個打電話報告消息的朋友很可能就是奧斯卡的妹夫。奧斯卡請他將這兩輛車廂駛到通往布瑞恩利茲的鐵路支線。
在當年冬季時分,阿蒙.哥德先生在離開監獄之後,隨即來到這個地上鋪滿稻草的無用工廠中探望辛德勒夫婦。黑衫隊是因為阿蒙日益惡化的糖尿病才允許他離開弗洛拉夫監獄。他當時穿著一套可能是由黑衫隊制服修改而成的破舊西裝,已失去了過去那種威風凜凜的司令官風度。囚犯們對於這次探訪的意義有著各式各樣的解釋與傳聞,而這些傳聞所交織而成的謎團直到今天仍然無法解開。某些人認為哥德是到這兒來尋求救濟資源,其他人則表示他是前來索取奧斯卡暗中為他保存的某些物品——阿蒙在克拉科夫最後幾項買賣交易所獲得的現鈔或是其他貨品,而奧斯卡可能是為阿蒙進行交易的代理人。某些在奧斯卡辦公室附近工作的人相信,阿蒙甚至還厚臉皮地要求奧斯卡讓他在布瑞恩利茲勞工營中擔任某種管理職位。而管理工作對他來說自然是駕輕就熟,沒有任何人能以缺乏經驗的理由來回絕他的要求。雖然奧斯卡似乎並不會擔任阿蒙的交易代理人,但事實上,這三種關於阿蒙探訪動機的傳言版本似乎都具有相當程度的可能性。
「要是沒有艾蜜莉的堅持與細心照顧,」畢伯斯坦醫生說,「不久之後,這些幸運獲救的葛拉佐人全都會陸陸續續地死去。」這些逐漸復元的男人開始在工廠中四處走動,企圖表現出他們殘存的一些勞動價值。某一天,一名猶太倉庫管理員吩咐其中一個葛利佐人將一個箱子搬運到工廠中的某個機器旁邊。「這個箱子有三十六公斤重,」這個瘦弱的男孩說,「而我自己只有三十二公斤重。我怎麼可能搬得動呢?」
我們可以明顯地從布瑞恩利茲囚犯述說這個事件的方式看出,葬禮儀式在這個勞工營中具有極大的道德撫慰力量。那些從貨車上運下的扭曲屍體似乎已完全喪失了人類的氣息。在注視著這些慘不忍睹的非人屍身時,你不由得開始為自己岌岌可危的人類身分而感到恐懼與擔憂。這堆毫無人類氣息的血肉被剝奪了一切飲食,清洗,與取暖的基本人類權利。而唯有宗教儀式的力量才能使這些非人物體——以及你自己——回復人類的身分。因此,對布瑞恩利茲囚犯而言,勒瓦托夫所舉行的葬禮儀式與樸素單聲讚美頌歌的意義與重要性,遠超過他們曾在克拉科夫戰前和平時代中所經歷過的所有宗教儀式。
當時的目擊證人表示利波德對這種迎合囚犯心意的恥辱作風大為震怒。某些布瑞恩利茲囚犯甚至發表評論,認為奧斯卡可以對勒瓦托夫與費根邦姆家族表現出他從未給予艾蜜莉的體貼與關懷。
然而,除了成功地將女性勞工贖出奧希維之外,最具傳奇色彩的奧斯卡拯救行動應該是令人驚心動魄的葛利佐囚犯獲救事跡。葛利佐是黑衫隊本身的德國土石企業大本營,也就是奧希維Ⅲ中的一個石礦與水泥工廠。如同那三十名幸運金屬工人所親身體驗到危急情勢,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中,奧希維的恐怖領土正在一步步地崩潰瓦解,而在一月中旬,葛利佐的一百二十名採石工人也被塞入了兩輛牛車之中。他們的旅程就像所有囚犯一般地悲慘艱難,但他們的終點卻比大多數牛車乘客的目的地要好得多。值得一提的是,幾乎所有的奧希維囚犯都在一月時陸陸續續地踏上了不同的旅程。多列克.哈洛威茲被送到了茂瑟森。然而幼小的李察與其他幼童卻無法離開這個苟延殘喘的陰森帝國。不久之後,俄羅斯軍隊將會在形同空城的奧希維中發現到這群被遺棄的小孩,並相當正確地宣稱這群幼年囚犯必然是納粹醫學實驗的原料。亨利.羅斯納與九歲的奧列克(他顯然並不是實驗部門需要的樣品)跟著一支囚犯隊伍離開奧希維,開始長達三十公里的艱難徒步旅程,而那些落在後面的虛弱囚犯立刻被黑衫隊當場槍斃。他們在蘇諾威https://m.hetubook.com•com登上了一列列的貨車廂。一個負責隔離幼年囚犯的黑衫隊員好心地給予羅斯納父子特別優待,將奧列克與亨利分配到同一輛貨車之中。車廂中十分擁擠,所有的囚犯都必須肩併肩地站立,無法坐下來休息,然而當有些男人因耐不住嚴寒與焦渴的折磨而不幸死去之後,一個亨利稱之為「聰明猶太人」的紳士用毯子將屍體懸掛在車頂附近的環鉤上面。他以此種方式為仍然活著的囚犯提供了較為寬敞舒適的空間。亨利擔心兒子受不了艱難旅程的折磨,而這位紳士的聰明念頭正好給予他一個靈感,於是他也用毯子為奧列克搭了一座吊床。這個設備的好處不僅只是讓孩子舒服一些而已:當貨車在車站或是鐵路支線停下來的時候,奧列克將會對那些站在鐵軌旁邊的德國人高聲喊叫,請他們將雪球扔入通風孔。雪球在落入車廂之後立刻粉碎融化,而男人們爭先恐後地揀拾一點點殘餘的小冰珠。
艾蜜莉.辛德勒也展開了她個人的交易事件。她握著一張貝耶斯基所提供的假通行證,吩咐兩名囚犯準備一輛裝滿伏特加與香菸的卡車,將她送到靠近保護行政區邊境的奧斯特拉瓦礦業城。她在當地的軍醫院中設法與奧斯卡的熟識們進行交涉,成功地將凍傷藥膏、磺胺,以及畢伯斯坦認為絕對無法獲得的維他命丸帶回了布瑞恩利茲。這種商業旅行現在已變成了艾蜜莉的日常工作。就像她的丈夫一般,她也逐漸成為一個四處飄蕩的旅人。
斯特恩表示,奧斯卡就是為了霍夫斯塔特爾太太的葬禮,才在附近的達西─畢勞鄉村的天主教教區中建造了一個猶太墓園。根據斯特恩的說法,奧斯卡是在霍夫斯塔特爾太太逝世的那個週日前往教區教堂中,向當地的教士們提出建造墓園的計劃。於是他們迅速召開教區會議,決定將位於天主教墓園旁的一小塊土地賣給奧斯卡。可想而知,當時必然有某些頑固的教區人士提出反對的意見,在那個時代中,偏執的教民總是以一種狹隘的角度來詮釋天主教教典中區分葬入神聖土地的莊嚴死者與被拒於門外的卑屈罪人的限制法規。
賀尼曼在日後表示,當他到達布瑞恩利茲時,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種微妙的虛幻感覺。「我們實在無法相信當時竟然還有這樣的勞工營,在那兒,男人和女人可以一起工作,那兒並沒有任何嚴刑拷打的殘酷事件,也看不到一個卡波。」他的反應似乎是有些誇大不實。事實上,布瑞恩利茲勞工營也是採用男女隔離制度。同時,奧斯卡的金髮女友經常會跋扈地賞給囚犯們幾個耳光。而當利波德聽到某個男孩從廚房中偷竊馬鈴薯的罪行時,這位司令官立刻怒沖沖地罰他在工廠庭院中的凳子上站上一整天,讓這個可憐的男孩嘴裡塞著馬鈴薯,下巴上淌滿了口水,脖子上掛著一塊醒目的標語:「我是偷馬鈴薯的賊!」
若說薩斯姆斯是感染了猶太敗血症,那麼奧斯卡可說是全身上下都奔騰著無數的猶太病菌。奧斯卡透過薩斯姆斯的協助,向官方申請另外三十名金屬工人。他當時顯然已對產品製造喪失了所有興趣。但他同時也以一種超然客觀的心智了解到,如果他想要向分部證明布瑞恩利茲勞工營不可或缺的存在價值,他就必須想辦法找到更多的熟練工人。然而,當你細心檢視發生在那個瘋狂冬季中的某些事件時,你就可以清楚地意識到,奧斯卡之所以想要獲得三十名額外勞工,並不是因為他真的迫切需要他們操作車床與機械工具的專業技術,而只是因為他們是另外三十個需要拯救的猶太人。我們甚至可說,奧斯卡懷抱著一種類似於艾蜜莉牆上畫像中裸|露焚燒的耶穌之心的熱情,他強烈渴望自己能成為這三十名勞工的拯救者。這並不是一種荒誕瘋狂的說法,既然這份記錄報告極力避免為主管先生戴上聖人的光環,那麼就必須證明一個渴求靈魂的世俗奧斯卡的形象。
在一九六三年,以色列臺拉維夫的斯坦伯格醫生述說了另一項表現出奧斯卡瘋狂輕率慷慨作風的拯救事跡。斯坦伯格醫生是蘇德臺地區一個小勞工營中的醫師。當俄羅斯軍隊攻入西里西亞之後,里伯瑞克的高利特爾已無法再繼續堅守禁止猶太勞工營進入他統治領域的嚴苛命令。斯坦伯格的勞工營即是在禁令解除之後,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出現於山區之間的新勞工營之一。這是一個專門製造某種飛機零件的空軍勞工營。勞工營中一共有四百名囚犯。他們的食物少得可憐,斯坦伯格表示,但工作量卻是沉重得幾近野蠻。
阿蒙不知從哪裡聽到了風聲,竟然知道黑衫隊的調查員曾經千里迢迢地趕到布瑞恩利茲來審訊潘波。因此,他一到達布瑞恩利茲,就在奧斯卡外面的辦公室中逮到了他過去的打字員。潘波深深相信,他當時可從阿蒙雙眼中看到明顯的忿恨與敵意,而他的感覺當然並不只是一種恐懼的幻想。這位司令官顯然十分後悔自己不曾及時處決潘波,讓這個過去的囚犯為黑衫隊法庭提供活生生的證據。潘波望著他過去的主人,阿蒙現在已失去了所m.hetubook.com.com有的權勢,消瘦的身軀上裹著一套破舊的西裝,看起來相當失意潦倒,他現在不是走投無路地來向奧斯卡討一份餬口工作嗎?但你永遠也無法確定這一點。這仍然是那個血腥殘酷的阿蒙,他仍然保有擺官架子的習慣。潘波說:「法官不准我向任何人透露偵訊的內容。」阿蒙勃然大怒,臉色陰沉地表示他要向辛德勒先生控訴潘波藐視長官的嚴重罪行。從某方面來說,這也是阿蒙霸權沒落的另一個跡象。他過去並不需要依靠奧斯卡的權勢來達到處罰囚犯的目的。
包括阿蒙與伯西在內的奧斯卡的老酒友們有時會將他視為一個遭受到猶太病毒侵蝕的犧牲者。這並不是一個文學性的隱喻。他們是以一種寫實主義的風格來解釋這個稱號的字面意義,因此也不忍對可憐的受害者多作苛責。他們過去曾在其他的正直人士身上看過同樣的情形。這些犧牲者腦中的某個部分為一種半病毒半妖術的邪惡勢力所腐蝕殆盡。如果有人詢問此種病症是否具有傳染性,他們必然會堅定地表示,是的,具有高度傳染性。而他們將會把薩斯姆斯視為一個明顯的傳染病例。
在辛德勒與蓋世太保的交涉之下,十一名逃亡者加入了布瑞恩利茲勞工營擁擠的人口中。這些逃亡者大多是避開黑衫隊的目光悄悄逃離了囚犯隊伍,要不然就是像沃洛茲勞斯基一般地冒險跳下牛車。他們穿著汙穢不堪的橫條囚衣,企圖逃避官方的追捕,過著躲躲藏藏的危險逃亡生涯。若是不曾遇到這種突如其來的好運,他們必然會全數慘死於黑衫隊的槍火之下。
斯坦伯格並未指出這些食物的確切數量,但他曾以一種醫學診斷的方式點出了這些補給品的價值:如果他無法從布瑞恩利茲獲得定期的食物供應,那麼空軍勞工營中至少有五十名囚犯將會在來年春季衰竭而死。
當他見到奧斯卡的時候,他所聽到的指示竟然是要他好好休養身體。等到你覺得體力可以負擔工作的時候,再去向工廠主管報到,主管先生說。而賀尼曼在面對到如此奇特的勞工營政策時,他不僅只是感到自己來到了一個寧靜的療養院,甚至有著一種進入鏡中反常世界的超現實感覺。
當阿蒙於次日夜晚再度來到工廠中的時候,女人們心中逐漸升起了一種歡樂滿足的勝利感。他再也無法傷害她們了。她們甚至使海倫.賀希也分享到了她們的喜悅。但在夜深人靜時,飽受哥德凌虐的海倫仍然是恐懼得無法入眠。
不論如何,葛利佐死者的到來與霍夫斯塔特爾太太的死亡必然是發生在同一段時間之中,而他們也同樣地經過正式的葬禮儀式,埋葬在獨一無二的達西─畢勞猶太墓園。
經過七天的旅程之後,他們終於來到了達喬,而羅斯納的車廂中只剩下半數活口。當車門再度打開的時候,一具屍體立刻滾落在地,然後奧列克也落到了地上。這個小男孩掙扎著從雪堆中爬出來,折斷了一根凍結在車廂下方的冰柱,開始貪婪地舔舐。而這就是一九四五年一月歐洲的殘酷旅行。
在聽到關於布瑞恩利茲的一些傳聞之後,斯坦伯格想辦法弄到了一張通行證,並神通廣大地借到了一輛卡車,風塵僕僕地趕到布瑞恩利茲求見主管先生。他對奧斯卡描述這個空軍勞工營中悲慘絕望的生活處境。他表示奧斯卡當時不假思索地允許他隨意搬運布瑞恩利茲倉庫中的食品。而奧斯卡最關切的是,斯坦伯格如何才能定期到布瑞恩利茲來補充食品。他們最後決定運用定期向勞工營醫生尋求醫療援助的合理藉門,來達到補充食品資源的真正目的。
這是因為在一九四四至一九四五年期間,奧斯卡與薩斯姆斯同心合力地設法將另外三千名女人救出奧希維,然後將她們分成三百至五百名的隊伍,分批送到摩拉維亞地區的一些小勞工營中。在這個龐大的營救計劃中,奧斯卡負責發揮個人的影響力,展開無數的遊說工作,以及施行他所擅長的賄賂手段。薩斯姆斯的工作則是處理複雜的文件往來手續。當時摩拉維亞的紡織工廠已呈現出勞工短缺的現象,而並不是所有的工廠老闆都像霍夫曼那般地對猶太人深惡痛絕。在他們兩人的努力之下,至少有五家位於摩拉維亞地區——分別位於佛洛登索,亞格恩多夫,里鮑,葛魯利克,以及特勞提瑙——的德國工廠願意接納這些女人,在工廠建築中成立一個小型勞工營。這些小勞工營並不是安詳寧靜的樂園,當地的管理制度賦予黑衫隊一種利波德從不敢夢想的絕大權勢,讓他們肆無忌憚地在營區中作威作福。奧斯卡日後將會如此描述這些小勞工營中女性囚犯們的處境:「在尚可忍受的殘酷待遇之下苟延殘喘。」但不可否認地,這些極少數的紡織工廠的確為這些女囚提供了一絲生存的機會。不同於奧希維的酷虐殺手,這裡的黑衫隊員全都是一些較為年老,懶散,沒有多少狂熱政治信念的後備軍人。她們必須面對斑疹傷寒的威脅,而炙熱的飢火在她們瘦弱的肋骨下方劇烈地燃燒。但當大型勞工營於來年春季展開瘋狂的殲滅行動時,這些帶有幾許鄉村風味的小型機和圖書構卻使她們安全逃過了毀滅的命運。
在那之後,斯坦伯格說,每隔兩個禮拜,他就會來到布瑞恩利茲,將豐富的麵包、粗麵粉、馬鈴薯,與香菸帶回那個為飢餓所威脅的空軍勞工營。如果辛德勒剛好在斯坦伯格搬運食物資源的那一天來到倉庫附近,他將會相當體貼地立刻轉身離去。
利波德第二次下令使用熔爐是發生在年老的霍夫斯塔特爾太太死亡的時候。在斯特恩的請求之下,奧斯卡再度準備了一副棺木,並允許人們將一塊記載著霍夫斯塔特爾太太生平事跡的金屬板放入棺木之中,隨著死者一同埋入土中。勒瓦托夫牧師與十名囚犯所組成的誦經隊伍獲准離開營區,為死者舉行正式的葬禮儀式。
如果阿蒙確實曾經提出留在布瑞恩利茲工作的要求——一個有著犯罪嫌疑的上尉事實上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奧斯卡不是成功地說服他打消念頭,就是用一大筆的金錢將他打發走。就這個層面而言,這場聚會與他們兩人過去的相處方式並沒有什麼差別。為了表示主人應有的禮貌,主管先生慇懃地邀請阿蒙參觀工廠,而當他們兩人來到工廠中的時候,囚犯們仍然對阿蒙表現出強烈的憎惡態度。在回到奧斯卡的辦公室之後,人們聽到阿蒙要求奧斯卡嚴厲懲罰那些無禮的囚犯,而奧斯卡只是支支吾吾地隨口敷衍,保證他必然會好好地教訓那些可惡的猶太人,並誠摯地表現出他自己對哥德先生永不磨滅的愛戴與敬意。
描述他們在車門終於打開的那一刻所看到的地獄景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輛車廂中都有著一堆凍成冰柱的屍體,這些不幸的死者四肢瘋狂扭曲地躺在地板中央。一百名仍然活著的男人散發出驚人的惡臭,被酷寒的氣候折磨得全身發紫,瘦得只剩下了一層皮包骨。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的體重超過七十五磅。
一個叫做班傑明.沃洛茲勞斯基的囚犯十分幸運地成為了這場交易的目標之一。沃洛茲勞斯基過去是格利威茲勞工營的囚犯。不同於賀尼曼的勞工營,格利威茲並不是奧希維龐大版圖中的一部分,但由於格利威茲的地理位置與那個陰森的國度相當接近,因此它不可避免地成為奧希維的附屬勞工營之一。在蘇聯統帥柯涅夫與朱柯夫於一月十二日發動猛烈的攻擊之後,哈斯的莊嚴帝國與其衛星群立刻陷入危險的局勢之中,隨時都有可能遭受到敵軍炮火的摧殘。格利威茲的囚犯被送上了牛車,準備前往費爾恩渥德。在旅途之中,沃洛茲勞斯基和一個叫做羅曼.威爾納的朋友想辦法跳出了火車。牛車天花板上的鬆脫通風孔是當時最風行的逃亡途徑之一。但在大部分的情況之下,那些爬出通風孔的囚犯立刻就會被守在車頂的警衛當場射殺。威爾納在逃亡中受到槍傷,幸好傷勢並不嚴重,因此他仍然咬著牙開始步上艱難的逃亡之旅。他和他的朋友沃洛茲勞斯基在摩拉維亞邊境的偏僻城鎮之中四處流竄,而他們最後終於在其中一個小村莊中不幸被捕,隨即被送到了特魯波的蓋世太保辦公室。
然而三十名金屬工人只是一萬名囚犯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因此我必須再度強調,奧斯卡只是一尊次要的拯救神祇。但就像所有具有守護精神的高貴靈魂一般,他可以無私地給予郭德伯格與海倫.賀希同樣的拯救,並以同等的熱情設法營救里昂.葛羅斯醫生與奧列克.羅斯納。同時,他也本著同樣慷慨無私的精神與摩拉維亞地區的蓋世太保進行昂貴的交易。我們只知道奧斯卡確實曾與蓋世太保完成了一筆交易,但卻無法了解到他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毫無疑問地,他必然是花了一大筆錢。
葛利佐採石工人的旅程甚至比羅斯納父子更為悲慘。亞德瓦歇姆資料館保存著這兩輛囚犯貨車的運貨清單,而根據這份文件的內容,這些不幸囚犯在十餘天的旅程中不曾吃過一口食物,而貨車門也被堅固的冰雪封住,因此並不曾打開讓他們透透氣。一個叫做R的十六歲男孩記得他們當時曾刮下車廂內牆上的冰屑解渴。甚至在到達伯克瑙之後,他們也無法離開這兩輛恐怖的貨車。在那段最後的瘋狂日子中,伯克瑙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殺戮工作,並沒有時間處理這些多餘的囚犯。他們被丟棄在鐵路支線上,重新與火車頭連結,走了另外五十公里的旅程,然後再度停了下來。他們被許多勞工營拒於門外,而很明顯地,那些司令官之所以拒絕收容他們,必然是因為他們此時已失去了工業利用價值,同時也是因為當時所有勞工營都面臨到設備——鋪位與食物配額——不足的困擾。
進入工廠之後,工作人員立刻為這些男人裹上溫暖的毯子,讓他們躺在稻草堆上休息。艾蜜莉走出公寓,兩名囚犯跟在她身後,提著一個裝滿濃湯的大桶子。醫生們注意到這些男人身上有著嚴重的凍瘡,必須立刻為他們塗抹醫療凍傷的藥膏。畢伯斯坦對奧斯卡表示,這些葛利佐囚犯需要補充大量的維他命,然而他十分確定,就算他們搜遍整個摩拉維亞地區,也無法找到一顆維他命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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