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當天下午,兩個囚犯在工廠車庫中忙著拆除奧斯卡賓士轎車車頂與內門上的裝潢設備,將幾個裝滿了主管先生的鑽石的小袋子塞到裡面,然後再重新包上原先的真皮表面,他們仔細地進行復原工作,希望不曾留下一絲可疑的痕跡。對他們來說,這也是一個相當古怪的日子。當他們走出車庫的時候,太陽已在崗哨塔尖後方緩緩沉落,塔尖後面的施潘道森林依然蓊鬱如昔,但卻顯示出一種神祕的虛幻氣氛。似乎全世界都在等待一個決定性的辭彙。
雖然人們總是對這個日子懷抱著歡欣喜悅的記憶,但事實上,當時的環境並不允許他們有著太過樂觀的節慶氣氛。在上個星期,葛羅斯─羅森的哈斯布魯克司令官先生寄給布瑞恩利茲的利波德少尉一份冗長的電報,指示他在俄羅斯軍隊逼近的時候,儘速清除當地勞工營中的所有囚犯人。根據這份電報的內容,屆時當地的司令官必須展開最後一次篩選工作,立刻處決年老體弱與殘廢無能的囚犯,並將健康的勞工資源押解到茂瑟森。
在三十七歲生日之前的幾天之中,奧斯卡暗中寄出了幾封抱怨信函,向哈斯布魯克指控利波德司令官先生的囂張作風。他前往布爾諾拜訪當地的警察局長拉希,再度猛烈抨擊利波德的不當作為。他讓哈斯布魯克與拉希閱讀了幾份他呈交給奧蘭寧堡葛勒克將軍辦公室的申訴信函影本。奧斯卡下了一個大膽的賭注,他希望哈斯布魯克將會記得奧斯卡過去的慷慨贈與以及未來豐富禮物的承諾,將會注意到奧斯卡現在正在奧蘭寧堡與布爾諾地區所推行的計劃,將會感受到官方下令解除利波德職權的可能性,那麼他就會毫不在意地取消前往布瑞恩利茲調查司令官作為的一般程序,而直接將利波德調到其他單位。
他所說的自然並不是囚犯本身的驚恐情緒。他所指的是在那些黑衫隊員,在那些神情肅穆地守在牆邊的男人們心中的驚恐心情。他是在要求黑衫隊默默離去,要求囚犯們允許他們毫髮無傷地離去。同盟國陸軍總司令蒙哥馬利將軍,他說,公開呼籲每一個人都應該以人道的態度來對待戰敗者,每一個人——在審判德國人的時候——都必須區分罪行與責任之間的差別。前線的戰士,以及所有在各個地區盡忠職守的小市民,都不應該為那個自稱為德國的團體所犯下的罪行負責。
這個利波德,奧斯卡說,一直不斷地宣稱他情願到前線去打仗。他很年輕,他非常健康,他擁有強烈的意願與信心。好吧,哈斯布魯克告訴奧斯卡,我們會想辦法解決的。而在奧斯卡提出嚴厲指控的時候,利波德為了補足昨晚所消耗的大量體力,此時正渾然不覺地在家中以大睡懶覺的方式來度過奧斯卡的生日。
「事實上,雖然你們之中的幾百萬名犧牲者,你們那些不幸被屠殺的父母、孩子,與兄弟,曾經為數千名德國人所鄙視唾棄,但直到今天,仍然有幾百萬名德國人並不知道這些令人髮指的恐怖暴行。」當盟軍於年初時在達喬與布肯渥德所發現的文件與記錄透過BBC廣播網向全世界播放的時候,奧斯卡表示,許多德國人才首次聽到這種「極端野蠻殘酷的殲滅手段。」於是他再度請求囚犯們以一種人道與公正的方式來對待戰敗的德國人,將正義制裁的工作交由新時代統治者負責進行。「如果你們必須指控某個人的罪行,請在合適的地方提出請求。因為在新歐洲境內將會有著真正的法官,有著公正無私的廉潔法官,他們將會為你們伸張正義。」
然而,人們只能依靠想像力來猜測當時那些黑衫隊員迷惑不解的心情。奧斯卡以一種溫和的方式侮辱了他們的體制。而不論他們是如何激烈地提出抗議,或是悶不吭聲地吞下了所有的不滿與憤怒,奧斯卡都可以從他們的反應中了解到他們未來可能會採取的行動。他同時也相當技巧地對他們提出警告,表示他將會與他們一同留在布瑞恩利茲等待最後的結局,因此他們若是膽敢顢頇地一意孤行,他將會成為揭發暴行的目擊證人。
奧斯卡的三十七歲生日是由奧斯卡本人與所有的布瑞恩利茲囚犯一同歡慶度過。一名金屬工人精心打造了一個適於放置領扣與袖口等飾物的小盒子,而當主管先生來到工廠中的時候,囚犯們連忙將十二歲的努西雅.哈洛威茲推到他面前,代表大家獻上一段事先排練好的德語賀辭。「主管先生,」奧斯卡必須彎下腰來才能聽到她羞怯細微的嗓音,「我們大家全都希望能在這個生日獻給你最好的祝福。」
在第二天早上,囚犯們仍然依循著一般的日常生活軌道。如果真要找出一些不同以往的跡象,那就是他們的工作情緒顯然比過去要高昂得多。但到了中午的時候,主管先生透過擴音器將邱吉爾的勝利演說傳送到整個營區,徹底摧毀了這種勤奮工作氣氛的偽裝假相。聽得懂英文的魯特克.費根邦姆呆若木雞地站在他的機器旁邊,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現實嚇得全身無法動彈。對其他人而言,邱吉爾含混模糊的嗓音是他們首次聽到他們日後將會在一個全新的世界中所使用的語言。這個與他們死去元首十分相似的權威嗓音隨風飄送到營區大門口,侵入了黑衫隊員的崗哨亭中,但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些黑衫隊員卻以一種相當平靜的態度接受了戰敗的消息。他們現在已不再關切勞工營中的風吹草動。如同奧斯卡一般,他們的注意力此時完全集中——比奧斯卡更為小心翼翼——在即將到達的俄羅斯軍隊之上。根據哈斯布魯克的命令,他們現在應該是在青翠蒼鬱的樹林中忙著執行最後的任務。但相反地,當午夜的鐘聲響起時,他們卻定定地注視著森林的黑暗面容,猜測游擊隊是否正埋伏在林中的某個角落。暴躁易怒的莫澤克像個無頭蒼蠅般地四處亂竄,驅使他們繼續堅守自己的崗位,而他們的責任感也不允許他們任意離去。而如同他們的高級長官日後於法庭中所作的宣言一般,責任就是黑衫隊最崇高的精神與信念。
如同奧斯卡發表生日演講時的情形一般,此時武裝的黑衫隊員也警衛森嚴地肅立在寬廣的牆壁旁邊。戰爭將會在六個小時之內宣告結束,而這些黑衫隊員也堅決地發誓他們絕對不會毫不反抗地默默撤離布瑞恩利茲。囚犯們注視著黑衫隊員的面孔,企圖探測出隱藏在他們平靜表面之後的靈魂風暴。
然而,演講這個辭彙事實上是貶低了這些話語所造成的驚人效果。奧斯卡在下意識中想做的是調整這個殘酷的現實環境,同時改變囚犯與黑衫隊的自我形象。在幾年之前,他曾經以一種不容懷疑的堅定口吻告訴包括伊迪絲.里郭德在內的夜班女工,她們必然可以活著看到戰爭結束。他也曾在那些幸運逃離奧希維的女人面前揮舞著同樣的預言禮物,當她們於去年十一月清晨抵達布瑞恩利茲的時候,他曾經自信滿滿地對她們說:「妳們現在十分安全,妳們是跟我在一起。」而我們無法忽視這些大膽言詞所代表的天賦與自信,或許在另一個時代與環境中,這位主管先生將會成為如同路易斯安那州的胡.朗或是澳洲的約翰.蘭那般具有天生魅力的傑出煽動演說家,可以運用驚人的天賦才能使聽眾深深相信,只要聽眾與他們聯合在一起,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摧毀世上所有的邪惡力量。
決定性的話語終於在當天傍晚降臨這個奇特的世界。就像主管先生生日當天的情形一般,奧斯卡再度指示司令官將全體囚犯聚集在工廠之中。當時已擬定好逃亡計劃的德國工程師與祕書們也再度來到了這裡。他的舊情人英格麗站在他們之中。她並不會與辛德勒一同離開布瑞恩利茲。她將會與她的兄弟,一個因受傷而殘廢的年輕退伍軍人一同逃亡。奧斯卡曾花費極大的心力為他的囚犯們供應必要的貨物,因此他似乎不可能會不聞不問地任憑英格麗兩手空空地離開布瑞恩利茲,步上窮困潦倒的逃亡生涯。他們日後自然會在西方的某個地方,以一種老朋友的情誼而再度相遇。
在奧斯卡發表生日演講的兩天之後,一份正式公文就送到了利波德的辦公桌上。這份公文命令利波德少尉即刻前往布拉格附近的黑衫隊步兵營中執行新任務。雖然這樣的安排並不可能使利波德感到滿意,但他的態度似乎相當平靜,一言不發地收拾行李離去。他過去經常在與奧斯卡共進晚餐的時候,意興風發地表示他希望到前線打仗,而在兩瓶紅酒下肚之後,他的言詞就會更加地堅定與激烈。在最近這段日子中,奧斯卡曾經邀請了一些撤退部隊的軍官到主管先生的私人公寓中參加晚宴,而他們在席間所談論的戰爭經歷更是讓利波德恨不得趕快飛到英勇壯烈的戰場。他並沒有機會接觸到戰爭失敗的證據,因此他也無法像那些客人一般地了解到,他所一心嚮往的偉大戰爭事實上已經結束了。
奧斯卡並不是一個靜靜等待戰爭結束的消極人士。在五月初的時候,他發現——或許他曾經打電話到通訊網路尚未切斷的布爾諾探聽消息——某一家與他有著固定生意往來的倉庫已變成了一座無人看管的空城。於是他立刻帶著六名健壯的囚犯,開著一輛卡車興沖沖地趕到布爾諾去趁火打劫。當時軍隊在前往南方的路線上設置了幾道關卡,但他們總是肆無忌憚地揮舞著炫目的偽造文件,顯示出「摩拉維亞與波希米亞黑衫隊警察最高機關」的簽名與印章,因此並未遭遇到任何阻攔。當卡車終於駛到倉庫前方的時候,他們驚訝地發現這裡竟然已陷入了猛烈的戰火之中。張牙舞爪的火焰吞噬了附近的軍隊倉庫,將四周映照得明亮無比,一顆顆威力十足的炮彈炸開大地,蜂擁出一陣陣濃黑的硝煙。捷克斯拉夫的地下抗暴軍正在城中與當地的駐軍展開瘋狂的槍戰,他們可以清楚地聽到那些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止的謀殺聲響。辛德勒先生吩咐囚犯將卡車直接開到運貨部門前方,用蠻力踢開了緊鎖的大門,欣喜地發現和*圖*書倉庫中裝滿了依基普斯基牌香菸。
「不要任意闖入鄰近居民家中大肆劫掠。證明你們自己也像那幾百萬名犧牲者一般地值得人們同情與敬重,盡量壓抑住展開個人報復與恐怖行動的慾望。」
但奧斯卡當時的心境並不像他所表現出的那般輕鬆愉快。日後他將會坦白承認,在那個危急的時刻中,他十分擔心撤退部隊在茲維陶地區所展開的瘋狂行動將會波及布瑞恩利茲勞工營。他甚至表示:「我們當時十分驚恐,這是因為我們害怕黑衫隊員會在絕望的心境下展開瘋狂的恐怖行動。」但這必然是一種冷靜的驚恐情緒,因為那些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奧斯卡生日麵包的囚犯們完全不曾意識到主管先生紛亂的心境。奧斯卡也十分擔心那些駐紮在布瑞恩利茲附近的弗拉索夫部隊。這些軍人全都是俄羅斯解放軍的成員。俄羅斯解放軍是數年前在希姆萊的支持之下所成立的特殊部隊,由德國版圖之內的眾多俄羅斯囚犯所組成,而這支部隊的最高司令官則是三年前在莫斯科前線為德軍逮捕的前蘇維埃將領安德瑞.弗拉索夫將軍。這是一支極有可能侵害到布瑞恩利茲囚犯性命的危險軍隊。他們知道史達林恨不得將他們這些叛徒碎屍萬斷,而他們也害怕同盟國軍隊將會將他們交到史達林手中。因此所有的弗拉索夫部隊此時全都罹患了瘋狂絕望的斯拉夫恐懼症,而大量的伏特加酒使得他們的病情更為惡化。而在他們離開布瑞恩利茲到西方與美軍交戰之前,這些如困獸般瘋狂的軍人很可能會展開令人無法預期的恐怖行動。
囚犯們也可以透過間接的管道收聽BBC的新聞,並因此而了解到當前的現實環境。在整個布瑞恩利茲勞工營的短暫歷史中,澤儂.詹恩威希與亞瑟.拉伯納這兩位無線電技術人員總是日復一日地修理奧斯卡的那兩架寶貝收音機。在焊接工廠中,澤儂將會帶著耳機收聽下午兩點的倫敦之音新聞節目。在進行夜班工作的時候,焊接工們將會將頻道轉到清晨兩點的廣播節目。在某天晚上,當一個黑衫隊員到工廠辦公室中報告消息的時候,他發現竟然有三名焊接工正圍在收音機旁邊專心地收聽節目。「我們剛才一直忙著為主管先生修理這臺故障機器,」他們告訴這個黑衫隊員,「直到一分鐘之前才好不容易讓它發出聲音。」
這自然是一種較為合適的贈與,而傑瑞斯的態度也十分堅決。他請一個曾在克拉科夫經營牙醫診所的囚犯拔下了他的黃金牙架。里希特熔化了這些少量的黃金,然後在五月八日正午時分,他在黃金戒指的內環上用希伯來文字刻了一段獻辭。那是斯特恩曾經於一九三九年十月在布赫海斯特辦公室中對奧斯卡所引述的一段猶太教經文。「拯救一個人的性命,就是拯救了整個世界。」
他描述過去所經歷的種種困難,並感謝他們協助他滿足軍方機構的要求。在面對到布瑞恩利茲從未製造出有用產品的事實時,他的感謝或許會讓人感到一絲反諷的意味。但事實上,他並不是以反諷的態度來表達他的感謝。若是以精確的詞句來表達主管先生的真正用意,這句感謝之辭應該是:感謝你們幫助我嘲弄這個愚蠢的體制。
囚犯們被主管先生驚人大膽的言論嚇得目瞪口呆,而在這種帶著些許敬意的震驚狀態中,他們並未意識到奧斯卡此時已經完成了他於生日當晚所展開的工作。他已經成功地摧毀了黑衫隊員的敵人身分。如果他們此時只是一言不發地站在牆邊,默默接受奧斯卡所謂的「人道與正義作風」的評論,那麼他們除了靜靜離去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當囚犯們聽到主管先生即將發表另一場演說的消息時,威德曼小姐與伯格爾太太這兩個受過專業速記訓練的女人立刻各抓起一枝鉛筆,準備翔實記錄下辛德勒先生的話語。這是一場並未事先準備的即席演講,而演講者是一個知道自己即將成為逃亡者的男人,因此當時的情景必然擁有威德曼─伯格爾記錄版本所無法描繪出的震撼人心的氣氛。這場演講持續闡述他生日演說的主題,但對囚犯與德國人而言,奧斯卡在當時所說的話語卻具有一種最後的決定性力量。這場演講正式宣告囚犯們即將成為新時代的繼承者;這場演講有效地證實,除了囚犯之外的所有人——黑衫隊.奧斯卡自己、艾蜜莉、法赫斯、修恩布朗——現在已成為需要拯救的逃亡者。
然後他開始述說他與囚犯們所共同度過的歲月。他的語調中有著某種幾近鄉愁的哀傷氣氛,但他也十分害怕自己將會站在哥德與哈斯布魯克這些瘋狂殺手中一同接受正義的制裁。
奧斯卡於夜晚時分將全體囚犯召集在工廠中,以德語發表他的生日演說。為了聚集如此龐大的囚犯隊伍,他必須徵召一小隊黑衫隊員來負責執行任務,而勞工營中德國平民職員也來到了這裡。當奧斯卡開口說話的時候,波德克.費佛伯格不由得感到寒毛倒豎。他抬起頭來偷窺修和圖書恩布朗、法赫斯,以及那些武裝黑衫隊員們的漠然面孔。他們將會殺了這個男人,他暗暗想著,然後一切都完了。
第二天奧斯卡立刻打電話給哈斯布魯克和其他重要官員提出預料之中的控訴。那個男人竟然喝得醺醺大醉,在工廠中大聲咆哮,威脅說他要展開立即處決行動。他們可不是普通工人!他們全都是負責製造祕密武器的專業技術人員。雖然哈斯布魯克必須為幾千名採石工人的死亡負責,雖然他深深相信,當俄羅斯軍隊逼近的時候,黑衫隊必須清除所有的猶太勞工,但他也認為在最後的時刻來臨之前,辛德勒先生的工廠的確應該受到特別的優待與禮遇。
利波德在收拾行李離去之前,似乎並不可能前去拜訪哈斯布魯克的辦公室。而他顯然也無法透過電話與他的前任長官連絡,當時俄羅斯軍隊已包圍了弗洛拉夫,並即將侵入葛羅斯─羅森的龐大版圖之內。由於利波德過去也經常在哈斯布魯克辦公室的職員們面前大肆吹噓,極力宣揚自己崇高的愛國情操,因此這位少尉的調遣命令並不會使他們感到震驚。於是,約瑟夫.利波德只得順從地將布瑞恩利茲的司令官職權移交給莫澤克軍官,然後默默地奔向戰場,這位狂熱的強硬派分子終於如願以償。
奧斯卡在利波德沉睡的時候發表了一場驚人的生日演說。雖然經過了一整天縱酒狂歡的慶祝活動,但在所有囚犯的記憶中,奧斯卡當時並未表現出一絲神智不清的醉態。我們並不知道這場演講的確實內容,但我們卻可以找到他在十天之後,也就是五月八日所發表的另一場演講的全文影本。根據當時聽眾的證言,這兩場演講的內容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同樣都是對於囚犯未來生命的承諾。
但他並不會因此而感到消沉氣餒。在五月七日深夜時分,奧斯卡通宵不眠地守在收音機前面,懷著興奮的期待心情聽到了BBC正式宣告德國投降的消息。歐洲的戰爭將會於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八日星期二的午夜時分宣告結束。奧斯卡喚醒了艾蜜莉,將習慣失眠的斯特恩召到辦公室中,和主管先生一同慶祝這個期待已久的好消息。斯特恩可以看出奧斯卡現在根本就不將那些黑衫隊員放在心上,但他當時若是能猜測到奧斯卡即將在天亮時分所表現出的堅定信心,他必然會為主管先生的大膽作風而感到無比地震驚。
他坦白承認,這個地區從未歡迎過這群飽受歧視的囚犯。「辛德勒猶太人是布瑞恩利茲的禁忌。」但眼前卻有許多遠比向當地居民報復更為重要的事。「我委託你們的卡波與工頭繼續維持此地的秩序與達成未來的協議。因此請你們告訴你們的同胞此地的情形,因為這關係到你們自己的安危。感謝碾穀廠的道貝克,他以一種遠超過任何想像與可能性的方式來為你們提供額外的食物。我現在將要代表你們對勇敢的道貝克主管獻上誠摯的感謝,他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來為你們提供食物。」
在當年年初的時候,囚犯們認為最先攻入摩拉維亞地區的必然是美國的軍隊。但既然愛森豪現在已前進到易北河河畔,因此他們清楚地意識到,即將擊退摩拉維亞德軍的應該是俄羅斯軍隊。奧斯卡身邊的囚犯開始撰寫一封希伯來文信件,詳細解釋奧斯卡活人無數的生平事跡。這封信函若是交到美軍手中,或許可以發揮一些作用,美國軍隊中不僅有著為數眾多的猶太人,甚至還有一些戰地猶太教牧師。斯特恩與奧斯卡兩人討論出一個重要的決定:主管先生若是要尋求更可靠的逃生機會,那麼他最好還是落在美軍手中。奧斯卡之所以會作出這個決定,部分是受到中歐傳統觀念的影響,中歐人總是將俄羅斯視為一個有著奇怪宗教與可疑人性的野蠻民族。但除了這種根深柢固的偏見之外,如果某些來自於東方前線的傳聞確實屬實,那麼奧斯卡的恐懼的確是具有合理可信的基礎。
然而他們手邊的材料只是一些廉價的金屬。傑瑞斯先生提出建議,表示他們應該使用較好的原料來為主管先生製造禮物。他張開嘴巴,露出閃閃發亮的黃金牙架。要不是奧斯卡,他說,黑衫隊早就把這個該死的東西拿走了。我的牙齒將會堆在某個黑衫隊倉庫中,和其他那些來自於盧布令、洛次,和里沃夫的陌生人的金牙擺在一起。
工廠中的囚犯們雖然對這份電報一無所知,但他們仍然隱隱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害怕這一類的恐怖命令即將打破了所有美好的幻象。在上個星期中,囚犯們人心惶惶地散播著種種謠言,傳說波蘭人已開始在布瑞恩利茲附近的森林中挖掘巨大的墓穴。對他們來說,這些新鮮的白麵包似乎已成為了一種清除謠言的解毒劑,一種未來生命的保證。但即使如此,他們每一個人似乎都已清楚地意識到,一個比先前更為複雜微妙的危險年代已經來臨了。
若說奧斯卡的工廠員工對於這份電報一無所知,那麼利波德司令官本身也是毫不知情。營區的所有電報全都是先傳送到位於利波德外面辦公室中的米特克.潘波手中,然後再由潘波轉交給司令官或是主管先生。潘波暗中攔下了這份電報,連忙趕到奧斯卡面前報告這個危急的消息。辛德勒站在他的辦公桌前仔細閱讀這份文件,然後和-圖-書轉過頭來望著米特克。「好吧,既然如此,」奧斯卡低聲說,「看來我們必須跟利波德少尉道別了。」
「不要為你們的生存而感謝我。將這份感謝獻給那些不眠不休地營救你們脫險的猶太同胞。感謝你們勇敢的斯特恩、潘波和其他夥伴,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替你們擔憂掛慮,特別是在克拉科夫時代中,這份無私的關懷曾使他們隨時都必須面臨到死亡的威脅。這個敬意與榮譽的時刻使我們必須將維持此地的秩序視為我們崇高的責任,只要我們仍然待在這裡,就不允許任何人破壞過去所建立起來的秩序與榮譽。我請求你們,即使是在你們自己之中,也不要作出任何有違人性與正義原則的決定。而我現在想要對我個人的工作夥伴們獻上誠摯的謝意,感謝他們對於我的工作所付出的徹底犧牲與貢獻。」
「你們許多人都知道,在過去幾年之中,為了保護我的工人的生命,我所必須克服的迫害、詭計,與重重的阻礙。如果說要維護波蘭工人的基本權利,讓他們保有一份餬口的工作,使他們免於被迫加入德國軍隊的命運,保護他們的家園與微不足道的財產,已經是一項非常困難的工作,那麼保護猶太工人的行動幾乎可說是一種不可能成功的無望掙扎。」
他當時為他的德國同胞們所提出的辯護之辭,也就是每一個能活過當晚的囚犯將會在新時代來臨時重複傾聽數千次的辯護之辭。但若是真有某個人確實擁有提出辯護的權利,並能使遭受迫害的人們至少能以一種容忍的態度傾聽下去,那個人必然就是奧斯卡.辛德勒先生。
他開始為當地的民眾求情。「如果在幾天之後,自由的大門終於為你們打開,請你們不要忘記工廠附近的善心人士們為你們所提供的額外食物與衣服。我過去用盡各種方法,盡我最大的努力來為你們購買額外的食物,而我發誓我仍然會盡我所能地保護你們與看守你們每日的麵包。我將會繼續盡我最大的努力來為你們做任何事,直到午夜過後的五分鐘。」
當沉默的三分鐘結束之後,黑衫隊立刻離開工廠。囚犯們仍然待在那裡。他們望著四周的環境,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終於成為了這裡的主人。當奧斯卡與艾蜜莉準備到公寓中收拾行李的時候,囚犯們及時攔下了他們的腳步。囚犯們將里希特打造的戒指獻給了主管先生,奧斯卡花了一段時間細細欣賞這個小首飾,讚美里希特傑出的手藝;他如同獻寶般地堅持要艾蜜莉觀看戒指內環的獻辭,並要求斯特恩將這段話翻譯成德文。而當他開始詢問黃金的來源,並發現到那竟然是傑瑞斯的牙架時,囚犯們都以為主管先生必然會捧腹大笑;站在獻禮委員會中的傑瑞斯已準備接受奧斯卡的嘲弄,張大嘴巴展示出他失去牙架的牙齒。但奧斯卡的態度卻突然變得十分嚴肅莊重,緩緩地將戒指套在手指上。當時並沒有任何人了解到這個舉動的深沉意義,但就在那一瞬間,囚犯們終於回復了他們過去的身分,而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奧斯卡.辛德勒變成了需要倚賴他們禮物的求援者。
「在不久之前,」他說,「正式宣告了德國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在經過整整六年屠殺生靈的殘酷歲月之後,世人終於可以為不幸的犧牲者哀悼致意,而整個歐洲此時正在努力地重建和平與秩序。為了讓你們自己能夠安全地度過這個動蕩不安的時刻,並在幾天之後返回你們飽受摧殘蹂躪的家園,尋找你們尚存於世的親人,因此我必須請求你們——請求所有曾與我共同度過數年艱難歲月的朋友——維持最穩定的秩序與紀律。這樣你們就可以避免即將來臨的驚惶與恐慌,而我們都知道,驚恐將會導致無法預期的重大傷害。」
「我現在想要感謝,」他說,「這些聚集在這裡的黑衫隊警衛人員,他們在非自願的情況之下從陸軍與海軍單位調到這裡來為我們服務。他們自己也是某個幸福家庭的一家之主,因此他們已在許久以前就了解到那種存在於他們任務中的卑劣愚昧本質。而他們在過去這段日子中,表現出令人敬佩的人道與正義作風。」
奧斯卡連哄帶騙地安撫他的情緒,用手臂環住他的肩膀,低聲對他說:「沒錯,沒錯。但不是今晚,呃?再過些時候嘛,對不對。」
他的演講由綿密複雜的主題交織成一個渾然天成的主體,巨細靡遺地闡述一個主題,天衣無縫地切到下一個觀點,然後終於到達了最魯莽大膽的核心。奧斯卡轉過頭來面對著黑衫隊員,感謝他們抗拒殘酷職責命令的英勇作風。工廠中的某些囚犯不禁暗暗想著,他剛才不是要求我們不要刺|激這些人嗎?他自己現在是在做什麼?他們的恐懼並不是空穴來風,因為黑衫隊就是黑衫隊,就是那個塑造出哥德和約翰和希德特的恐怖組織。黑衫隊員所接受的訓練,他們曾經看到與做過的事情,已在他們的人類天性上刻下了一道不容侵犯的界線。囚犯們隱隱感覺到,奧斯卡現在正在大膽地逾越了這道危險的界線。
那天正好是猶太教安息日,這確實相當符合當時的氣氛,而所有布瑞恩利茲囚犯日後將永遠記得那個如節慶般歡騰燦爛的日子。在一大早,當奧斯卡已開始在他的辦公室中以上等白蘭地來慶祝自己的生日,並興奮地揮舞和-圖-書著一封來自於布爾諾工程師的辱罵電報時,兩輛裝滿了新鮮白麵包的卡車緩緩地駛入了工廠庭院之中。其中一部分的白麵包送到了黑衫隊營房,甚至連那個躺在鄉間租屋中宿醉未醒的利波德也分到了一些。這是必要的公關手段,免得黑衫隊逮住機會大發牢騷,埋怨主管先生過分寵愛囚犯的不當作為。囚犯們每人都分到了四分之三公斤的新鮮麵包。他們一口口地慢慢咀嚼,細細品嘗這種難得的美味,並以一種驚訝讚歎的眼光研究著這種暌違已久的奢侈食物。某些人不禁好奇地猜想,奧斯卡究竟是從哪兒弄到了這些精緻麵包。這種稀有的生日饗宴或許部分應歸功於當地碾穀廠經理道貝克的好意,這個善良的男人經常在布瑞恩利茲囚犯來到碾穀廠的時候體貼地轉身離去,讓他們毫無顧忌地在褲子中塞滿大量的燕麥。但在大部分囚犯的記憶中,那個星期六的新鮮麵包就像是一種神奇的魔法,一種美好的奇蹟。
奧斯卡以邀請司令官到工廠中的私人公寓中共進晚餐的手段,成功地搜集到更多的抱怨素材。當天是四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辛德勒生日前夕。大約在深夜十一點的時候,仍在工廠中工作的夜班工人目瞪口呆地看到一個爛醉如泥的司令官,在一個腳步較為穩定的主管先生的攙扶之下,踉踉蹌蹌地在工廠中蹣跚行走。利波德企圖睜著醉意朦朧的雙眼狠狠地瞪著身邊的囚犯。他怒氣沖沖地發著酒瘋,指著機械設備上方的巨大橫梁。直到目前為止,主管先生一直成功地將他隔離在工廠之外,然而現在他終於來到了這裡,準備施展最後懲罰的崇高權威。「你們這些該死的猶太人,」他大聲咆哮,「看看那道橫梁,看著它!那就是我要把你們吊死的地方。把你們全部吊死!」
奧斯卡與潘波兩人似乎認為,在所有的黑衫隊駐軍中,利波德是唯一有能力服從此種瘋狂命令的殺手。這位司令官的副手是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一個叫做莫澤克的黑衫隊軍官。莫澤克也許會在遭受嚴重刺|激的情況下犯下屠殺的暴行,但他絕對無法執行殘害一千三百個生命的冷血謀殺。
在那兩個紛亂不安的日子,在宣告和平與和平時代降臨之間的兩天之中,一個叫做里希特的囚犯,也就那個曾經為奧斯卡打造生日禮物的珠寶匠,再度製造了一個遠比袖扣鐵盒昂貴的禮物。里希特開始運用稀有的珍貴黃金辛勤地展開工作。這是由容器工廠的傑瑞斯先生所提供的黃金。所有的囚犯都知道——甚至連那些布德辛人,那些虔誠的馬克斯信徒都接受了這個事實——奧斯卡將會在午夜之後開始他的逃亡生涯。而奧斯卡身邊的親信小組——斯特恩、芬德爾、加爾德、貝耶斯基兄弟、潘波——急切地想要為他的逃亡舉行一場小型的告別儀式。這的確是一種相當奇特的反常現象,在他們仍然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活著看到和平時代來臨的時候,他們竟然還一心一意地掛慮著一個小小的告別禮物。
「最後,」奧斯卡說,「我請求你們大家一同默哀三分鐘,來紀念那些在殘酷歲月中不幸死亡的無數犧牲者。」所有的人都毫無異議地服從他的指示。莫澤克司令官與海倫.賀希;上星期才走出地窖的露西雅;修恩布朗、艾蜜莉,與郭德伯格。那些等待和平時代來臨的人們,那些急著想要逃亡的人們,此時全都在有史以來最喧囂紛亂的戰爭即將中止的時候,靜靜地站在巨大的機器之間默哀致敬。
這是極端典型化的辛德勒策略——是一場大型的阿蒙─奧斯卡黑傑克牌戲。從六八八二一號囚犯賀西.克瑞謝爾,一個四十八歲的機械工人,到七七一九六號囚犯賈朗.基耶夫,一個二十七歲的無技術工人與葛利佐貨車生還者,所有的布瑞恩利茲男人都成為了這場大膽賭博的籌碼。同樣地,從七六二〇一號囚犯,二十一歲的金屬工人貝爾塔.阿夫特加特,到七六五〇〇號囚犯,三十六歲的珍塔.佐茲先提爾,所有的布瑞恩利茲女人也不可避免地投入了這場一局定生死的命運遊戲。
奧斯卡當時雖然可以像頑童一般地展開這種輕浮草率的強盜行動,但來自於斯洛伐克的消息卻使他感到十分恐懼,謠傳俄羅斯軍隊將會毫不通融地任意處決德國平民。他每晚憂心忡忡地收聽BBC的新聞,於是他安心地發現戰爭很可能會在俄羅斯軍隊到達茲維陶地區之前宣告結束。
這場演講的重點是兩個重要的承諾。首先,恐怖的暴政統治時代即將結束。他以關切的口吻提到那些持槍站在牆邊的黑衫隊員的處境,就好像他們也是一群極端渴望自由的囚犯。許多黑衫隊員,奧斯卡對囚犯們解釋,都是在違反個人意願的情況之下從別的單位調到武裝黑衫隊服務。其次,他保證在聽到戰事結束的消息之前,他絕對不會離開布瑞恩利茲。「並且在聽到消息之後,我還會多待上五分鐘的時間,」他說。對囚犯們來說,這場演講就像奧斯卡過去的宣言一般,也是一種對於他們未來生命的承諾。這場演講清楚地宣告了他個人的強烈決心:他絕不會讓這群囚犯無聲無息地喪生於森林裡的巨大墓穴之中。他的話語使囚犯們想到了他過去在他們身上所投注的龐大財富與心力,以及這些投資所賦予他們的寶貴生命。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