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米特克.潘波坐在證人席中等待出庭指控阿蒙的罪行,而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前普拉佐囚犯凝視著站在被告席中的阿蒙,低聲告訴潘波:「那個男人至今仍然讓我感到毛骨悚然。」但潘波的態度十分鎮定,他是第一個控方證人,他不疾不徐地提供了一連串精確的阿蒙罪行報告。在他結束報告之後,其他證人陸陸續續地走到臺前提供他們的私人證言,其中包括畢伯斯坦醫生與擁有無數痛苦記憶的海倫.賀希。阿蒙被法庭判處死刑,於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十三日在克拉科夫步上了絞刑臺,正好是他在維也納因黑市交易而被黑衫隊逮捕的兩週年紀念日。根據克拉科夫報章雜誌的報導,他在步上絞刑臺的時候並未顯示出悔恨莫及的神情,臨死之前甚至還意興風發地為國社黨歡呼。
一九七二年,在奧斯卡前往希伯來大學美國朋友位於紐約的行政辦公室訪問的時候,三位合夥開設一家紐澤西大建築公司的辛德勒猶太人,率領其他七十五名前任辛德勒囚犯共同募捐了十二萬美金,將希伯來大學杜魯門研究部中的一層獻給奧斯卡。這個具有紀念性的地方將會放置著一本生命之書,書中記載著奧斯卡的拯救事跡報告,以及一份獲救者的名單。其中兩名合夥人穆瑞.潘提瑞爾與艾薩克.列文斯坦,在奧斯卡將他們帶到布瑞恩利茲的時候,都還是十六歲的小男孩。而現在,奧斯卡的孩子們已成為了他的父母,他最可靠的援助者,他的榮譽來源。
美國聯合分配委員會已徹底調查過辛德勒先生在戰爭期間與德軍佔領時期中的所有行動……我們誠摯地希望所有與辛德勒先生進行接觸的組織與個人都能竭盡所能地為他提供援助,來報答他過去的卓越貢獻……
(全書完)
在奧斯卡的阿根廷歲月即將結束的時候,他曾經接受亞德瓦歇姆行政議會的請求,為這個機構提供了一份記錄他在克拉科夫與布瑞恩利茲種種行動的概略性證言。而現在,在這個機構本身的意願,與伊哈克.斯特恩、賈克伯.斯特恩伯格,以及摩西.貝耶斯基(他過去曾是奧斯卡的官方印章偽造者,而他現在已成為一位廣受尊敬與愛戴的飽學律師)的大力推動之下,亞德瓦歇姆的董事會開始考慮給予奧斯卡正式的公開讚揚。這個董事會主席藍道法官也就是艾希曼審判會的首席法官。亞德瓦歇姆開始徵求猶太人的證言,並因此而激起了廣大的迴響。在這些堆積如山的證言中,僅有四份報告提出負面性的評價。雖然這四位證人都坦白承認,若不是因為奧斯卡的拯救行動,他們此時必然已喪生於焚化爐中,但他們也強烈坪擊奧斯卡在戰爭初期的不當生意手段。在這四份汙衊性證言中,有兩份是出自於一對父子的手筆,也就是曾在前文中出現過的家族。他們指控奧斯卡運用特權,將他的情婦英格麗安插到他們位於克拉科夫的琺瑯器經銷商店中擔任代理主管的職務。第三份證言是來自於家族的祕書,這位祕書再度重申奧斯卡毆打老人與欺凌弱小的惡霸行徑,內容與斯特恩於一九四〇年對奧斯卡轉述的謠言如出一轍。撰寫第四份證言的男人宣稱,他曾經在奧斯卡的琺瑯器工廠仍然沿用瑞克爾德公司名稱的時候投下了一筆資金——而他表示,這筆資金就如石沉大海一般了無下文,而奧斯卡從未給予他應有的報償。
當辛德勒越海前往阿根廷的時候,他帶著六個辛德勒猶太人家庭與他一同到南美洲開創新生活,而其中許多人的旅費是由他代為支付。他與艾蜜莉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個畜牧場中安定下來,並在那兒展開了長達十年的河鼠養殖工作。奧斯卡從來都不是一個甘於單調穩定生活的家居型男人,因此那些多年未見到奧斯卡的辛和*圖*書德勒猶太人實在無法想像出畜牧場主人奧斯卡的奇特形象。某些人表示,依馬利亞與布瑞恩利茲之所以能以一種古怪異常的方式成功地生存下去,完全是依賴斯特恩與班基爾等傑出人才的智慧與見識。這種說法確實有其真實可信之處。但在移居阿根廷之後,奧斯卡除了妻子的正確判斷與農業經營概念之外,並沒有任何人能給予他這般的支持與幫助。
在全世界的每一個洲之中都有人為他服喪哀悼。
奧斯卡與他的猶太家人們一同聽到了阿蒙.哥德的消息,哥德於去年二月在巴特特爾茲的黑衫隊療養院中養病時,被巴頓將軍的美國軍隊逮捕;他在達喬集中營度過了一段監獄生涯;而在戰爭結束之後,他隨即被送到了新成立的波蘭政府手中。阿蒙事實上是第一批由美軍移交到波蘭接受審判的德國戰犯之一。一些過去的囚犯受邀到法庭擔任出席證人,而那個總是喜歡自欺欺人的瘋狂阿蒙竟然考慮在辯護證人名單中加上海倫.賀希與奧斯卡.辛德勒的名字。奧斯卡並未返回克拉科夫參加阿蒙的審判會。而那些以證人身分進入法庭的前任囚犯發現到阿蒙已經被糖尿病折磨得骨瘦如柴,而他的態度雖然相當溫和順從,但卻仍然毫無悔過意味地為自己進行辯護。阿蒙在法庭中理直氣壯地宣稱,他發布的所有處決與轉運命令都是經過上級長官的簽署核准,因此那應該是他們的罪行,與他自己並無任何關聯。而那些指控司令官親手屠殺暴行的證言全都是惡意的誇大毀謗。他曾經親手處決過一些蓄意破壞營區設備的囚犯,但在戰爭時期中,總是會發生許多蓄意破壞事件。
雖然他當時的健康情形已亮出了紅燈,但他仍然像年輕人一般地過著放縱的生活,經常毫無節制地灌下無數的美酒。他在耶路撒冷的大衛王旅館中認識了一個叫做安瑪莉的德國女人,於是風流一生的奧斯卡又再度墜入愛河。她將會成為奧斯卡晚年生活中最重要的情感支柱。
奧斯卡在慕尼黑親自指認了利波德的真實身分。利波德當時為美國軍隊逮捕,而奧斯卡在一個布瑞恩利茲囚犯的陪伴之下來到了等待接受檢查指認的嫌犯隊伍前面。這位前任囚犯記得當時奧斯卡對大聲抗議的利波德說:「你是要我來指認你的身分,還是要讓那些站在樓下街道中等待的五十名憤怒猶太人來指控你的罪行?」利波德同樣也步上了絞刑臺——並不是因為他在布瑞恩利茲的所作所為,而是因為他先前在布德辛所犯下的謀殺暴行。
當費根邦姆家族來到慕尼黑的時候,他們立刻見到了奧斯卡的新情婦,那是一個猶太女孩,來自於一個遠比布瑞恩利茲嚴厲恐怖的勞工營。認識奧斯卡的人總是會輕易原諒他不拘小節的英雄弱點,而許多到過奧斯卡租屋中拜訪的朋友也是以縱容的態度來接受他本性難移的風流行徑,但是他們仍然會暗暗替艾蜜莉抱不平,並因此而感到某種微妙的罪惡感。
當他邁入六十大關之後,他開始為希伯來大學德國朋友工作。這份工作是一些辛德勒猶太人努力奔走之下所獲得的成果,而他們的目的是想為奧斯卡建立起一個新的生活目標。他開始在西德境內展開募款活動,而他過去用以哄騙吸引官員與商人的傑出才能又再度開始活躍起來。他同時也熱心地擬定了一個促使德國與以色列兒童相互交流的教育計劃。
某些浩劫生還者無法相信納粹德國中竟然會出現如奧斯卡工廠這般人道的勞工營機構,而在辛德勒於耶路撒冷所舉行的記者會中,此種懷疑與不信透過一位記者的發言傳送到奧斯卡耳中。「你要如何解釋,」這位記者問道,「你與克拉科夫地區所有資深黑衫隊官員的密切往來與固定交易呢?」「和*圖*書在那個時代的歷史中,」奧斯卡回答,「要與耶路撒冷的首席猶太教牧師一同討論猶太人的命運,實在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一九七四年十月,奧斯卡昏倒在他位於法蘭克福車站附近的小公寓中,並於十月九日在醫院中溘然長逝。他的死亡證明顯示出,他腦部與心臟的動脈硬化是最後奪去他生命的主要殺手。他的遺囑宣告了一個他曾向許多辛德勒猶太人吐露過的心願——他希望能安葬在耶路撒冷。在兩個星期之內,耶路撒冷聖芳濟修道會教區的教士即同意讓這個最不安於清規戒律的教堂子民之一,奧斯卡.辛德勒先生安葬於耶路撒冷的拉丁墓園之中。
他居住在法蘭克福的一間小公寓中,開始四處籌措購買一個水泥工廠的足夠資金。他向西德財政部申請一筆彌補他在波蘭與捷克斯拉夫地區財產損失的補償金。他原先將最大的希望寄託在這筆補償金上,但他最後所收到的僅是一小筆聊勝於無的象徵性賠償。某些辛德勒猶太人認為,德國政府之所以拒絕給予奧斯卡應有的補償,是因為當時在政府中層官僚系統中仍然殘存著希特勒思想的遺跡。但奧斯卡所提出的申請很可能是因為某種技術性的失誤才遭遇到回絕的打擊。而人們也無法證實那些與奧斯卡進行接觸的財政部人員曾經顯示出官僚系統的邪惡與敵意。
辛德勒先生假借在最初的波蘭地區與稍後的蘇德臺地區經營納粹勞工營工廠的名義,雇用與保護了原先註定將慘死於奧希維或是其他聲名狼藉的集中營中的猶太男人與女人……「布瑞恩利茲的辛德勒勞工營,」許多證人告訴聯合分配委員會,「是在納粹佔領區中唯一一個從不曾殺害,甚或是鞭打過一個猶太人,而總是以人道方式對待囚犯的勞工營。」
奧斯卡仍然懷著極大的熱情協助聯邦司法部追捕潛逃的德國戰犯。這種工作似乎總是能激起他內心永不平息的正義怒火。奧斯卡在他一九六七年的生日為聯邦司法部提供了一份關於普拉佐勞工營人員的機密情報。根據他當日的證言影本,奧斯卡顯然是毫不保留地吐露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事跡,但這份影本也顯示出他是一位一絲不苟的謹慎證人。如果他對某個工作人員一無所知或是不甚了解,他絕對不會輕率地加上任何個人的偏見之辭。他坦白承認,他並不知道阿姆瑟與黑衫隊員祖哥斯伯格的確切罪行,而普拉佐的壞脾氣女性主管之一奧尼索格小姐也並未遭受到任何指控。然而他卻毫不遲疑地指稱伯西是個殘酷的謀殺者與貪婪的吸血鬼,他曾於一九四六年在慕尼黑火車站中認出了伯西的身影,於是他走到伯西面前詢問這個男人——在經歷過普拉佐的種種殘酷暴行之後——晚上是否還睡得著。奧斯卡表示,伯西當時是靠著一份東德護照才能繼續生存下去。一個叫做莫溫柯爾的主管同樣也遭受到奧斯卡的嚴厲指責,這個男人當時是普拉佐勞工營中的軍方督察團代表;奧斯卡對他的評價是「相當聰明,但卻十分殘酷。」在關於哥德的貼身警衛格朗的證言中,奧斯卡述說了格朗企圖處決依馬利亞囚犯拉莫斯的驚險故事,而他自己當時送出了一瓶伏特加,才不至於發生難以挽回的悲劇(許多囚犯都在呈交給亞德瓦歇姆的證言中提到了這個故事)。在提到黑衫隊軍官瑞茲契克的時候,奧斯卡表示這個男人雖然惡名昭彰,但他自己並不知道他曾經犯過何種罪行。同時,當司法部請他指認照片中的嫌犯時,他也無法確定照片中的人物是否真的就是瑞茲契克。在司法部的嫌犯名單中,只有一個人獲得了奧斯卡的極力讚揚。那就是曾在他最後一次受捕期間對他伸出援手的工程師賀斯。他在證言中表示,賀斯是個值得尊敬的男人,而囚犯們本身也對這位工程師有著極高的m.hetubook•com•com評價。
然而,在奧斯卡經營河鼠畜牧場的這段期間,正好是南美洲人民證實人工養殖河鼠的毛皮品質遠不及用陷阱捕獲的野生河鼠的養殖業蕭條年代。許多其他的河鼠毛皮企業接二連三地紛紛倒閉,而奧斯卡的畜牧場也於一九五七年宣告破產。艾蜜莉與奧斯卡隨後遷居到聖文生的聖約之子會所提供的一間房子中,在這個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南方郊區的小鄉村中度過了一段慘澹無奈的歲月。奧斯卡曾企圖尋找一份業務代表的工作,然而在不到一年之內,他就毅然決然地單獨前往德國。而艾蜜莉仍然留在人生地不熟的阿根廷郊區。
奧斯卡當時或許已興起了前往阿根廷經營畜牧場的念頭:他準備養殖河鼠,大多數南美人都認為水棲齧齒動物的皮毛是相當珍貴的物品。奧斯卡隱隱感到,那股曾經於一九三九年將他帶到克拉科夫的絕佳商業直覺,此時正在急切地催促他橫越大西洋去開創新天地。他並沒有任何事業資金,但聯合分配委員會這個曾經在戰爭時期透過奧斯卡的報告而了解到猶太人真實處境的國際性猶太救濟組織,對於奧斯卡營救猶太人的行動十分感激,並因此而願意對他伸出援手。在一九四九年,這個救濟組織為他籌措了一萬五千美金的事業資金,並交給他一份由聯合分配委員會行政議會的副主席貝柯曼所親自簽署的正式介紹書(寫給所有可能的「敬啟者」)。這封介紹書上寫著:
這些羞辱加深了奧斯卡對於他的猶太人的倚賴。他們現在是他情感與經濟雙方面的唯一保障。在他此後的歲月中,他每年都會與他們一同度過幾個月的美好時光,在臺拉維夫與耶路撒冷享受榮耀燦爛的生活,到臺拉維夫班耶賀達街上的羅馬尼亞餐廳中免費享用精緻的佳餚美酒,有時摩西.貝耶斯基會像個孝順兒子一般地限制奧斯卡每晚只能飲用三杯雙份白蘭地。然而他最後總是得回到他另一半的靈魂:一個被剝奪特權的自我;一間距離法蘭克福中央火車站僅有數百公尺之遠的狹小破爛公寓。住在洛杉磯的波德克.費佛伯格當時曾寫信給全美國地區的辛德勒猶太人,呼籲所有的生還者今後每年至少將一日工作所得捐贈給奧斯卡.辛德勒,而波德克在信中將奧斯卡目前的處境描述為「沮喪,孤寂,幻滅。」
奧斯卡與辛德勒猶太人之間的聚會仍然是每年舉行一次。他的生活模式就像是某種季節性轉換——半年是以色列的社交花蝴蝶,半年是法蘭克福的潦倒窮漢。他仍然過著入不敷出的拮据生活。
阿道夫.艾希曼的審判於當年展開,而奧斯卡的以色列之行也引起了世界各地報章雜誌的注意。在艾希曼審判會開庭前夕,倫敦《每日郵報》的通訊記者寫了一篇人物特寫,比較艾希曼與辛德勒這兩個對比性人物的生平事跡,並在文中引用了一段辛德勒猶太人所發表的援助奧斯卡呼籲宣言的序文。「我們不會忘記埃及的悲慘遭遇,我們不會忘記哈曼,我們不會忘記希特勒。因此,在這些不義者之中,我們也不會忘記那些正義之士。記得奧斯卡.辛德勒。」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那些曾經在布瑞恩利茲擔任醫生職務——例如亞歷山大.畢伯斯坦——的辛德勒猶太人清楚地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其中hetubook.com.com一位醫生曾對奧斯卡的親近友人提出警告:「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應該還活在世上。他的心臟完全是因為頑固的信念才能繼續跳動。」
臺拉維夫的市政府是最先對奧斯卡表達敬意的組織。奧斯卡在他的五十三歲生日時,在英雄公園中親手揭開了覆蓋在一塊表揚匾牌上的紗罩。匾牌上的獻辭將他描述為一千兩百名布瑞恩利茲勞工營囚犯的拯救者,這份獻辭雖然低估了奧斯卡所拯救的實際人數,但卻明白地宣稱這塊匾牌代表著猶太人對於奧斯卡的愛意與感激。十天之後,他在耶路撒冷接受了正義之士的封號,這個封號是以色列特有的榮譽名稱,源自於古老的種族文化,傳說每當世界充滿了非猶太教徒的時候,以色列的上帝將會派遣幾位正義之士到人間進行潛移默化的工作。同時,奧斯卡也接到正式邀請,在通往亞德瓦歇姆博物館的正義大道上親手栽下一株長青樹。這株標示著榮耀匾牌的長青樹至今仍然挺立於一片以其他正義之士名義所栽種的小樹林中。其中有一株為朱利斯.馬德瑞西栽種的紀念樹,這位企業家曾以不同於納粹心腹克拉普與法本的經營作風,非法為他的工人們提供額外食物,並竭盡所能地保護他們免於受到殘酷的迫害,那兒還有一株紀念普拉佐中的馬德瑞西工廠主管雷蒙.提西的小樹。在那片貧瘠多石的土地上,大部分的紀念樹都無法長到十呎高。
辛德勒水泥工廠最後是仰賴聯合分配委員會的資金,與一些在戰後德國發展出成功事業的辛德勒猶太人所提供的「貸款」,才能順利地開張營業。但這個工廠只能維持一段短暫的歷史。在一九六一年,奧斯卡再度宣告破產。接連幾年的嚴寒冬季使得建築工程企業嚴重停擺,而他的水泥工廠也因此而受到建築業不景氣的影響;但某些辛德勒猶太人認為,這個工廠之所以面臨關閉的命運,部分應歸罪於奧斯卡本身難以忍受單調工作的不安個性。
他的妻子艾蜜莉仍然居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南方聖文生鄉村的小房子中,從未從他那兒獲得任何經濟援助。在這份記錄報告的撰寫期間,她仍然居住在那裡。如同她在布瑞恩利茲所展現出的風範一般,她一直是一位沉默高貴的人物。在德國電視臺於一九七三年所拍攝的一部紀錄片中,她談論到——全然不曾顯示出一絲棄婦的辛酸或是怨恨——奧斯卡與布瑞恩利茲,以及她自己在布瑞恩利茲所扮演的角色。她以一種具有真知灼見的深刻洞察力指出,奧斯卡在戰前從未展現出任何驚人之舉,在戰後也只是一個毫無作為的平凡人物。因此,他相當幸運地在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五年這段動蕩不安的歲月中,遇到了激發出他潛在才華的一群人。
包括伊哈克.斯特恩、賈克伯.斯特恩伯格,以及摩西.貝耶斯基在內的臺拉維夫委員會繼續與西德政府進行交涉,為奧斯卡申請足夠的退休金。他們所提出的申請理由是基於奧斯卡在戰爭時期的英勇作為,他所失去的龐大財產,以及他目前虛弱的身體狀況。然而,來自於西德政府的首次正式回應卻是一九六六年的榮譽十字徽章,當時的頒獎典禮是由康拉德.阿登納親自主持。直到一九六八年七月一日,德國財政部才表示從當月開始,奧斯卡每個月都可以收到兩百馬克退休金。三個月之後,靠著退休金度日的辛德勒從林堡的主教手中接到了聖賽爾維斯特教皇騎士的榮譽封號。
藍道法官與他的董事會顯然認為,相較於其他辛德勒猶太人毫無怨言的眾多讚美證辭,和-圖-書這四份毀謗證言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瑣碎小事。既然這四個證人都坦白承認奧斯卡曾拯救過他們的性命,那麼亞德瓦歇姆董事會不禁興起了一個疑問:如果奧斯卡果真曾對這些人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那麼他為何要花費如此多的心力來拯救他們呢?
奧斯卡的輝煌歲月已經結束了。他從不曾在和平時代中獲得戰爭曾賦予他的地位與財富。奧斯卡與艾蜜莉遷居到慕尼黑。他們曾在羅斯納家庭的租屋中住過一段日子,亨利與他的兄弟已開始在慕尼黑當地的餐廳中演奏音樂,並因此而積蓄了一筆尚足溫飽的小財富。當一位過去的囚犯前往羅斯納狹小擁擠的公寓中探望奧斯卡的時候,他不禁為奧斯卡破舊的大衣而感到震驚不已。奧斯卡在克拉科夫與摩拉維亞地區的財產已被俄羅斯軍隊沒收充公,而他僅存的珠寶首飾也已變賣一空,來換取必要的食物與醇酒。
德國的報紙經常報導奧斯卡在戰爭期間的營救故事與亞德瓦歇姆的榮譽儀式。然而這些總是充滿了溢美之辭的報導並未使奧斯卡後半生的生活變得好過些。街道上的人群對他發出不屑的噓聲,凌空飛躍的石頭不斷地落在他日漸蒼老的身軀上,一群工人對他高聲叫罵,宣稱他應該跟猶太人一同被送進焚化爐。一九六三年,當一個工人嘲諷地叫他「吻猶太人的歪心鬼」時,奧斯卡終於忍不住揍了他一拳,而這個工人立刻前往司法機關控告奧斯卡的攻擊罪行。在地方法庭中,在德國司法機關的最低層部門中,法官對奧斯卡發表一場嚴厲的訓誡演說,然後命令他付出一筆傷害賠償金。「如果這樣還不能令他們滿意的話,」奧斯卡寫信給住在紐約市皇后區的亨利.羅斯納,「我將會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仍然是一個十分慷慨的朋友,同時他也總是能神通廣大地找到一些稀有的物品。亨利.羅斯納記得,他某次竟然能在雞肉短缺的慕尼黑地區找到一個可以供應充足雞肉的管道。他以一種依戀的態度與那些遷居德國的辛德勒猶太人——羅斯納家族、費佛伯格夫婦、德瑞斯納家族、費根邦姆家族,以及斯特恩伯格家族——維持密切的往來關係。某些犬儒派人士將會在日後以嘲諷的語調表示,在當時那段人心惶惶的審判時代中,某些曾參與集中營工作時德國人相當聰明地與他們的猶太朋友維持密切的關係,來為自己加上一層明顯的保護色彩。但奧斯卡對於猶太朋友的依賴遠超過直覺性狡智的合理範圍。辛德勒猶太人已成為他最親密的家人。
現在他正準備開創他的新生活,讓我們一同來給予他最大的援助,就像他過去曾給予我們兄弟的慷慨援助一般。
一個月之後,躺在鉛製棺木中的奧斯卡遺體緩緩行過耶路撒冷古城中的擁擠道路,來到了南眺希儂姆村谷的天主教墓園中,而希儂姆即是新約聖經中所稱的苦難之地。人們可以在刊登於報紙上的送葬行列照片中看到——站在其他許多辛德勒猶太人中——伊哈克.斯特恩,摩西.貝耶斯基,海倫.賀希,賈克伯.斯特恩伯格,猶達.德瑞斯納。
在聽到奧斯卡陷入困境的消息之後,居住在以色列的辛德勒猶太人隨即於當年免費邀請奧斯卡到以色列訪問。以色列的波蘭報紙上刊登了一個廣告,請求所有認識「德國人奧斯卡.辛德勒」的前布瑞恩利茲集中營居民與這家報紙連絡。奧斯卡在臺拉維夫受到瘋狂的歡迎。他的生還者在戰後所生的孩子團團簇擁在這位傳奇人物身邊。他當時已日漸發福,原本稜角分明的五官也變得厚重遲鈍。但在當地的宴會與歡迎酒會中,前任主管先生的老朋友所看到的仍然是過去那個頑強不屈的奧斯卡。那些機智幽默的如珠妙語,那種查爾斯.鮑育式的丰采魅力,以及毫無節制的放縱酒癮,並未因他所經歷過的兩次破產打擊而就此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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