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這個逃亡小組失去了他們的交通工具,但當地有著一列駛向卡普利斯的南向火車,於是他們登上火車,身上仍然穿著醒目的囚犯制服。魯賓斯基表示他們當時坐著火車「進入森林深處,然後開始徒步旅行。」在森林中的邊界地帶,在林茲北部地區,他們就有可能會碰到美國軍隊。
於是黑衫隊員最後終於進入了營區大門,而幾個囚犯立刻到倉庫中搬運汽油。那個黑衫隊軍官十分謹慎小心,他全神貫注地注意著武裝突擊隊員——他們現在全都換上了藍色工作服,希望能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支便衣警衛隊,或至少是一群德國卡波——的一舉一動,因此他並未感覺到武裝囚犯自行保衛營區的現象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這個宣言似乎深深擾亂了這些帶著骷髏頭記號的黑衫隊紳士們的心緒。他們十分疲憊。他們正在逃亡。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夠受的了。他們並不想招惹任何籠罩在他人頭頂上的病菌危機。
等俄羅斯軍隊來了再說吧,囚犯突擊隊員回答。在他們來到這裡之前,我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走出營區。
為了掩護奧斯卡與艾蜜莉,他們只好各自運用想像力信口開河地編造故事,就這樣在監獄中度過了一個星期的時間。辛德勒夫婦現在對於猶太風俗習慣已有相當程度的認識,因此他們輕易地通過了簡單的文化測驗。但奧斯卡的風度舉止與健壯體格完全不像是他所自稱的前集中營囚犯。而不幸的是,他作為護身符的希伯來信件已經在林茲交給了當地的美軍,此時正存放在美軍的檔案資料中。
「我希望你們了解我們的不便之處,這裡是危險的斑疹傷寒傳染區。」費佛伯格指著警告標誌,以德語向那些黑衫隊員解釋。
這個回答呈現出囚犯們的某種病態心理,在確實的證據出現之前,他們仍然認為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無法預期的危險,而他們最好是等待適當的時機再步出鐵網。但這個答案同時也顯示出囚犯的智慧。他們當時並不相信所有的德國軍隊都已離開了布瑞恩利茲。
四周響起了一陣呼喚食物的喊叫聲。軍官表示,他應該可以替他們弄到一卡車的麵包,或許還有一些馬肉。這些食物大約在黃昏之前就可以送到這裡。「但你們實在應該到城中走走,看看那兒可以找到什麼食物,」軍官對他們提出建議。
當軍官準備離去的時候,包括潘波與貝耶斯基在內的幾個年輕人仍然纏著他不放,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如果波蘭現在已變成了一片沒有猶太人的荒蕪土地,那麼他們就無處可去了。他們並不奢望軍官能給予他們有用的指示,只是感到他必須與他們共同討論囚犯們目前進退兩難的艱難處境。這個俄羅斯人在柵欄邊停下腳步,開始解開小馬的韁繩。
米拉.費佛伯格在首次到城中探訪的時候也經歷到同樣的羞恥感。當她來到市廣場的時候,一名捷克游擊隊員立刻攔下了兩個蘇德臺女孩命令她們脫下鞋子,讓只穿著一雙木底鞋的米拉選擇一雙較為合腳的鞋子。這種突如其來的支配權使米拉羞愧得滿臉通紅,但她不得不聽從游擊隊員的吩咐,坐在人行道上進行她困窘不安的選擇工作。游擊隊員將她的木底鞋交給那個光著腳的蘇德臺女孩,隨即放她們離去。米拉轉過頭來,飛快地跑到那個女孩身邊,將鞋子還給她。米拉記得,當時那個蘇德臺女孩甚至不曾流露出一絲寬容和善的神情。
於是李察終於回到了父母身邊。但他曾在普拉佐與奧希維看過許多殘酷的絞刑,因此每當瑞琴娜帶他到兒童遊樂場玩耍的時候,鞦韆架的景象總是會使這個飽受驚嚇的小男孩陷入歇斯底里的驚恐情緒中。
這是個令人震驚的大膽建議——要他們大搖大擺地走出營區,開始在布瑞恩利茲市區中逛街遊覽。對某些囚犯來說,這仍然是一種他們絕對無法想像的瘋狂念頭。
當天傍晚,當奧斯卡在這家旅館中與艾蜜莉、魯賓斯基、瑞肯夫婦,以及其他人共進晚餐的時候,他的財產已轉移到了蘇維埃政府手中,而他僅存的一些首飾與現鈔也無跡可尋地消失在解放官僚體系的某個裂隙之中。他已變成了一文不名的窮人,但他仍然能與一群「家人」坐在上流旅館中享用精緻昂貴的晚餐。而這一切即將成為他未來的標準生活模式。
「我們可以從旁邊的樹林繞過去嗎?」那個會說英語的囚犯問道。
囚犯們陷入了憂慮的沉思。在這個俄羅斯人的口中,波蘭似乎已變成了一個虛空的城市,而他們若是回到克拉科夫,必然會像是離群之鳥一般地孤單憂傷。
在第二天夜晚,當天色轉暗的時候,一支坦克部隊沿著營區前方那條通往茲維陶的道路緩緩地來到了布瑞恩利茲。魯特克.費根邦姆握著一把來福槍隱藏在營區大門附近的灌木林中,當第一輛坦克車經過營區前方的時候,魯特克差點兒就忍不住開槍射擊。但他知道這是一種十分不智的魯莽舉動。一輛輛龐大的車身轟隆隆地駛過營區。在車隊後方的一輛坦克車上,某個機槍手隱隱感到猶太罪犯此時或許就埋伏在鐵網後與崗哨亭中,因此他轉過槍口,朝營區開了兩槍。其中一顆子彈落在工廠庭院中,另外一顆射入了女囚宿舍的陽臺。這只是一種宣告仇恨敵意的警告槍火,並沒有任何特定的目標。而不知是出於智慧或是震驚,並沒有任何武裝囚犯開槍反擊。
身為八名囚犯首領的艾德克.魯賓斯基是最常遭受到偵訊員騷擾的逃亡者。在牢獄生涯的第七天,當魯賓斯基進入偵訊室的時候,他發現除了原先的法國偵訊員之外,房間中還有另一張生面孔,這是一個穿著平民服飾的男人,一個會說波蘭話的偵訊助手,法國人請他前來試探魯賓斯基是否真的是來自於克拉科夫。為了某種原因——或許是這個波蘭人在偵訊行動中表現出同情和藹的態度,或許是因為熟悉的鄉音——魯賓斯基終於崩潰了,他開始情不自禁地放聲哭泣,以流利的波蘭語吐露真實的故事。隨後其他人被分別叫到偵訊室中,偵訊員對他們顯示魯賓斯基的脆弱神情,告訴他們這個男人已經坦白招供,然後吩咐其他囚犯分別述說他們自己的真實故事版本。到了接近中午的時候,所有人都吐露了相同的證言,於是包括辛德勒夫婦在內的所有逃亡者全都被帶到了偵訊室中,接受兩位偵訊員的熱情擁抱。魯賓斯基表示,當時那個法國人甚至激動地留下了眼淚。每個人都懷著喜悅的心情望著這個奇特的景象——一個哭泣的偵訊員。當他終於平靜下來之後,他立刻吩咐手下為他自己、他的同事、辛德勒夫婦,以及其他八名囚犯送上豐盛的午餐。
站在椅子上可以使他居高臨下地發表演說,但大部分的囚犯都比他矮小許多,因此這個演講設備似乎顯得有些多餘。他開始https://www•hetubook•com•com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長串古怪的語言,聽起來就像是一場以俄語發表的標準解放演說。學過一些俄語的摩西.貝耶斯基大約可以領略到一些演講的要旨。偉大光榮的蘇維埃已成功地解放了這個勞工營。他們現在可以自由地走到市區,前往他們自己所選擇的任何地方。因為在蘇維埃政權的統治之下,人們就像身處於傳說中的天堂一般,並沒有任何猶太人與非猶太人,男人與女人,奴隸與自由者之間的種種差別,所有人都具有同等的權利。他們不應該在當地城市中展開廉價的報復行動。他們的同盟國拯救者將會逮捕那些迫害他們的戰犯,並以最慎重與最適當的方式來施以懲罰。對他們來說,獲得自由的事實應該遠比其他任何事物更為重要。
「你們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軍官問道。
在進行這場將昂貴鑰匙轉交給班基爾的小型儀式時,奧斯卡與他的妻子艾蜜莉都換上了橫條囚犯制服。這個驚人的轉變清楚地標示出,他在德國琺瑯器工廠的早期時代所展開的漫長營救活動,終於在此時劃下了一個完美的句點。當他出現在工廠庭院中向大家告別的時候,所有的囚犯都認為這只不過是一種必要的逃亡偽裝,認為奧斯卡在遇到美軍之後,他必然會立刻脫下這身囚衣,再度換上主管先生的華麗服飾。然而,對奧斯卡本人來說,換上粗糙衣衫的舉動絕對不是一件可以一笑置之的瑣碎小事。他日後將會透澈地了解到,從那一刻開始,他此生將永遠都是布瑞恩利茲與艾蜜莉的人質。
郭德伯格也迅速地離開了營區,他或許是最早離開的囚犯。他立刻趕到克拉科夫取回他那筆勒索而來的財物。然後他將會忙著四處奔走,以最快的速度移民到巴西。
當囚犯們將五加侖裝的汽油桶搬到大門口之後,這些黑衫隊員立刻對囚犯們行禮致謝,然後走出了大門。囚犯靜靜地望著他們將汽油注入機車油箱,體貼地將不需要的汽油桶放置在鐵網旁邊。他們戴上手套,發動引擎,以一種相當緩慢的速度駕車離去,他們仍然帶著一種小心提防的謹慎態度,不敢運用新加滿的豐富燃料炫耀他們如雷霆旋風般的車上英姿。機車的引擎聲逐漸消失在西南方的鄉村中。對這些站在營區大門口的男人而言,這次禮貌的會面將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看到穿著海因里希.希姆萊邪惡部隊制服的黑衫隊員。
當引擎發動之後,賓士轎車立即掉頭離去,卡車緊緊地跟在後面。送行的人群已被剛才的意外事件搞得心煩意亂,因此並沒有任何人來得及正式向主管先生告別。但一封由希爾夫斯坦、斯特恩,與薩爾培特三人聯合簽署,證明奧斯卡與艾蜜莉營救事跡的信件,已及時交到了辛德勒夫婦手中。辛德勒護航隊駛出了營區大門,在鐵路支線旁的公路上轉向左方,向哈夫利克夫布洛德的方向前進,駛向奧斯卡較可能獲得公平待遇的歐洲地區。當時的情景帶著一絲婚禮的氣氛,這是因為曾經帶著眾多女人一同來到布瑞恩利茲的奧斯卡,此時卻與他的結髮妻子單獨離去。斯待恩與其他人仍然癡癡地站在工廠庭院中。在經歷過如此多的大膽承諾之後,他們終於轉變為必須自力更生的獨立個體。而伴隨著獨立自主而來的壓力與疑懼此時必然已悄悄地爬上了他們的心頭。
在這位俄羅斯軍官的鼓勵之下,布瑞恩利茲囚犯終於踏出了大門,開始與外界的世界進行試探性的初步接觸。最先展開行動的是一群年輕的囚犯。丹卡.辛德爾在解放日當天就走出了大門,爬上營區後方那座森林山丘。百合與白頭翁已綻開了美麗的花苞,來自於非洲的遷居候鳥在四處飛舞。丹卡在山丘上坐了一會兒,然後頑皮地滾下山坡,躺在山丘下的青翠草地上,深深吸著花草的芳香,望著蔚藍的天空發呆。她在那兒待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而她的父母不禁開始擔憂,以為她在村莊中遭受到當地居民或是俄羅斯軍隊的攻擊。
但當他們到達市區的時候,紅十字會的官員卻告訴他們,在和平時代尚未真正來臨的動蕩時刻中,或許市區的監獄才是能給予他們安全保護的最佳棲身之處。他們將車子停放紅十字會辦公室附近的市廣場中,然後奧斯卡、艾蜜莉,與其他八個同伴帶著簡單的行李走進了警察局中的敞開牢房,在那兒度過了逃亡生涯的第一個夜晚。
當他們在清晨時分回到市廣場的時候,他們發現車子已被不知名的盜匪洗劫一空。賓士轎車內部的皮面裝潢全被拆得一乾二淨,奧斯卡的鑽石不翼而飛,卡車的輪胎消失無蹤,甚至連引擎都成了貪心盜匪的戰利品。捷克紅十字會人員以一種哲學性的超然態度來解釋這個可恥的罪行。在這個不安的時刻中,我們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失去某些東西。或許他們已對奧斯卡起了疑心,懷疑這個有著白皙膚色與湛藍雙眼的男人事實上是個喬裝潛逃的黑衫隊員。
在到達康士坦士西邊,位於邊境地帶的法國佔領區之後,奧斯卡逃亡小組將公車停放在克魯茲林根鄉村中。瑞肯前往城中的五金行買了一把鋼絲鉗。這個逃亡小組在購買鋼絲鉗的時候似乎仍然穿著醒目的橫條囚犯制服。或許那個站在五金行櫃檯後面的男人是出於兩種可能性的考慮,才會毫不反抗地將鋼絲鉗交到了瑞肯手中。第一,這是一個囚犯,而囚犯在遭受拒絕之後,必然會向他們的法國保護者打小報告;第二,這個人事實上是偽裝潛逃的德國官員,而忠貞的人民應該給予他一些援助。
布瑞恩利茲顯然已不再是個適合久居的安全地方,而在一個星期之中,囚犯開始陸陸續續地離開了營區。某些已家破人亡的孤單囚犯頭也不回地直接奔向西方,此生再也不願看到波蘭這塊傷心地。貝耶斯基兄弟賣掉他們的布料與伏特加,籌到了一筆旅費,然後出發前往義大利地區,搭乘一艘猶太復國運動者的船隻到達了巴勒斯坦。德瑞斯納家族穿越摩拉維亞與波希米亞地區進入德國境內,而當埃爾蘭根的巴伐利亞大學於當年年末開始招生的時候,賈尼克成為了第一批登記入學的十名學生之一。
「你的家鄉在哪兒?」這位軍官問貝耶斯基。
當最後一輛坦克車在遠方消失之後,突擊隊的男人們聽到了從工廠庭院與女囚宿舍中所傳來的悲泣聲。一個女孩被子彈的碎片射傷。她自己嚇得半死,呆呆地說不出話來,但她身上的傷口卻突然釋放了所有女人在過去數年中極力壓抑的強大哀傷。而在女人們哀切的哭聲之中,布瑞恩利茲的醫生們開始檢查女孩的傷勢,而他們立刻發現到那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皮肉之傷。
這次城中探險活動的主要目的是尋找食物。身為布瑞恩利m.hetubook.com.com茲突擊隊員的費根邦姆隨身攜帶了一支來福槍與一把手槍,而當一個麵包店老閱態度堅決地表示店中並沒有任何麵包的時候,另一個隨行的囚犯慫恿費根邦姆:「用你的來福槍威脅他。」這個麵包店老闆是一個蘇德臺人,而根據理論判斷,他應該是納粹迫害行動的支持者。於是費根邦姆舉起他的槍管,押著這個男人穿越麵包店到後方的私人住所中搜尋私藏的麵粉。當他們到達客廳的時候,費根邦姆看到麵包店老闆的妻子與兩個女兒嚇得縮成一團,她們看起來是如此地驚慌恐懼,就像是某個在克拉科夫搜查行動期間的慌亂猶太家庭,這種驚人的相似性使得費根邦姆心中突然湧出了一股強烈的羞恥感。於是他就像是進行社交拜訪的客人一般,禮貌地對那些女人點點頭,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李察.瑞肯有一位舅媽住在瑞士邊境湖畔的康士坦士城中。當美國人詢問這個逃亡小組是否有地方可去的時候,他們立刻搬出了這位舅媽。這八名來自於布瑞恩利茲的年輕囚犯急著想要將辛德勒夫婦送到瑞士境內,這是因為他們害怕當地居民會突然對德國人展開瘋狂的報復行動,而即使是在美軍佔領區中,辛德勒夫婦也可能會遭受到不公平的審判與懲罰。除此之外,他們全都有意移民到國外,而瑞士自然是個較為方便的起點。
在布瑞恩利茲的第二個和平日子中,俄羅斯軍隊仍然未曾出現。突擊隊員開始擔心他們留在這裡的時間或許遠比原先預期的解放時刻要長上許多。而他們想到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除了莫澤克和他的同事們在最近幾天所表現出的慌亂與不安之外,過去只有在斑疹傷寒爆發的時候,他們才在那些如機械人般冷酷的黑衫隊臉上看到恐懼的神情。因此他們開始在營區四周的鐵網上掛滿了斑疹傷寒的警告標誌。
在奧斯卡的演講結束後的幾個小時之內,黑衫隊的駐軍開始紛紛開小差逃亡。在工廠之中,由布德辛人與其他囚犯所組成的突擊隊已拿到了奧斯卡所供應的武器。他們並不想與黑衫隊展開一場如祭典般的戰爭,只是希望能以和平的方式解除那些沒落統治者的武裝。如同奧斯卡在演講中所提到的一般,他們知道若是輕率地以槍火聲將那些心存怨恨的撤退部隊引到營區大門口,的確是一種相當不智的危險舉動。但就目前的情勢看來,除非他們眼前突然出現某種如和平協議一般不可思議的奇蹟,否則黑衫隊的崗哨亭將會不可避免地遭受到手榴彈的猛烈攻擊。
烏瑞和其他那些倉促成軍的業餘軍人必然花費了許多時間苦苦思索,絞盡腦汁地擬定攻打崗哨亭的戰略計劃,然而當他們終於不顧一切地衝入崗哨亭的時候,卻赫然發現那兒早就變成了一座空城。隨後突擊隊派了幾名持著黑衫隊武器的囚犯負責看守崗哨亭,暗示那些經過營區大門口的人們這兒的一切仍然維持著過去的紀律與秩序。
「我不知道,」他說,他定定地注視著他們的面孔。「我不知道你們應該到哪兒去。別往東邊走——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建議。但是也別往西邊走。」他的手指再度忙著解開繩索。「沒有任何地方會歡迎你們。」
他曾經吩咐布瑞恩利茲中的專業人才來進行這項評估工作——例如,曾經在斯特拉敦街經營紡織生意的猶達.德瑞斯納;以及曾經在德瑞斯納工廠對面的一家紡織業公司工作的伊哈克.斯特恩。
當那個德國卡波停止抽搐掙扎之後,這些劊子手逕自離去,讓他的屍體懸掛在無言的機器上方。這幅悲慘的死亡景象使得囚犯們感到困惑不安。懸掛卡波屍體的用意原本是要讓人們領略到勝利的歡欣,但反而卻激起了無數的懷疑與恐懼。最後,某些未曾參與絞殺處決行動的男人解下了卡波的屍體,送到熔爐中焚化。這個事件再度顯示出布瑞恩利茲勞工營奇特的本質,根據黑衫隊的法令,熔爐應該是焚化猶太死者的工具,但在這個反常的營區之中,唯一一具送入熔爐中的屍體卻是一名亞利安死者。
「你去過波蘭嗎?」貝耶斯基問他。
奧斯卡一行人在步上逃亡之旅的前幾個小時中,機警地跟在一支軍隊卡車隊伍後面向前行駛。在漆黑的深夜中,這的確是一種可行的逃亡手段,軍隊卡車給予他們有利的屏障,因此他們並不曾遭受到任何盤問與騷擾。他們可以聽到德國工程師們在身後炸毀建築設施的巨大聲響,以及遠方的捷克地下軍隊展開突襲行動的槍火聲。在接進哈夫利克夫布洛德市區的時候,他們顯然是不小心脫離了軍隊卡車的隊伍,因而被一群站在道路中央的捷克游擊隊員攔住了去路。奧斯卡不敢洩露身分,繼續佯裝成逃亡的囚犯。「我和這些人全都是從勞工營逃出來的囚犯。那兒的黑衫隊已經逃走了,主管先生也是一樣。這就是主管先生的汽車。」
當所有的問候儀式結束之後,奧斯卡從懷中取出了他的希伯來護身符,那位猶太教牧師專心地閱讀信件,然後忍不住開始低聲哭泣。他對其他美國人轉述信中的細節。然後又出現了更多的歡呼喝采,更多的激烈握手,更多的熱情擁抱。這些年輕的美國大兵看起來是如此地開朗,如此地吵鬧,如此地孩子氣。雖然他們的祖父或是父親在不久之前才從中歐地區移民到那片新大陸,但這些年輕孩子已完全被美國同化,而就像他們對這些集中營生還者所流露出的好奇與驚訝一般,辛德勒夫婦和囚犯們此時也帶著同樣驚訝的目光注視著這個新鮮有趣的民族。
於是辛德勒逃亡小組以當地軍隊團長與猶太教牧師的上賓的身分,在奧地利邊境地區度過了兩天舒適的生活。他們喝著上好的咖啡,而對那些真正的囚犯來說,這些咖啡是他們在猶太聚居區成立之後就再也不曾享受過的美好滋味。他們餐餐享用豐盛的飲食。
根據事先擬定的計劃,艾蜜莉、奧斯卡,與一位司機坐在賓士轎車中,而其他人則是坐在一輛載著食物與可供貿易交換的香菸與醇酒的卡車中護送他們前進。奧斯卡似乎急著想要離開。弗拉索夫的俄羅斯解放軍雖然已在幾天之前離開此地,但另一支俄軍隊伍顯然即將在次日清晨或是當天深夜時分抵達布瑞恩利茲。艾蜜莉與奧斯卡穿著囚犯制服——人們必須承認,他們看起來並不像是飽受折磨的囚犯,反而像是一對正準備去參加化裝舞會的布爾喬亞夫婦——坐在賓士轎車後座中。奧斯卡此時仍然嘮嘮叨叨地向斯特恩提出建議,對班基爾與薩爾培特下達命令,但大家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渴望離去的急切心境。然而當負責開車的多列克.格朗豪特企圖發動賓士轎車的時候,汽車引擎竟然毫無反應。奧斯卡連忙爬出後座,掀開引擎蓋望著那些複雜的機械構造。他顯得十分https://m.hetubook.com.com驚恐慌亂——完全不像是那個曾在幾個鐘頭前發表掌控全局的驚人演講的主管先生。他著急地不斷詢問「究竟是出了什麼毛病?」但當時仍然摸不著頭緒的格朗豪特實在是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格朗豪特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發現到問題所在,這是因為問題的來源遠超過他的想像:某個被奧斯卡即將離去的事實給嚇壞了的囚犯暗中割斷了汽車的電線網路。
每當夜幕落下之後,俄羅斯軍隊就會三三兩兩地到勞工營中來找女人。曾有一個軍人闖入了女工營房,死命地抓住克洛姆霍茲太太不放,而費佛伯格必須用槍指著這個急色鬼的腦袋,才能將他轟出營區。(克洛姆霍茲太太在多年之後仍然念念不忘地厲聲笑罵,指著費佛伯格不停地數落:「我好不容易才有機會遇到一個年輕男人,而這個小混蛋竟然壞了我的好事!」)三個女孩——在半自願的情況下——被軍人帶去參加俄羅斯宴會,她們在三天之後才返回營區,並興高采烈地宣稱她們度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時光。
費佛伯格對夥伴們提出建議,看來最好還是給他們一些汽油,趕快將他們打發走。對他們開火只會引起更多的麻煩問題。這個地區附近或許仍有許多同樣的黑衫隊員,而激烈的槍火聲很可能會將他們引到這兒來,那麼我們的處境就更加危險了。
他跳下椅子,再度展露微笑,似乎是表示他現在已完成了官方發言人的工作,開始以個人的身分來回答囚犯們的所有問題。貝耶斯基和其他幾個通曉俄語的囚犯隨即提出了一些問題,而這位軍官滿臉笑容地指著自己,用一種奇特的白俄羅斯意第緒語——那是一種甚至連你的父親都聽不懂,而只有你的祖父才略知一二的古老語言——表示他自己也是猶太人。
奧斯卡在戰火綿延的布爾諾地區所劫掠而來的依基普斯基香菸也分配到了囚犯手中,除此之外,每名囚犯都從薩爾培特的倉庫中領到了一瓶伏特加。但並沒有多少人開瓶舉行個人慶祝酒會。伏特加是太過珍貴稀有的奢侈品,他們捨不得任意糟蹋這份難得的禮物。
「那裡還有沒有猶太人?」
黑衫隊員驚慌地面面相覷。
布瑞恩利茲囚犯終於在第三天獲得解放,而完成解放工作的是一位形單影隻的俄羅斯軍官。他騎著一匹馬,慢條斯理地沿著公路與鐵路支線軌道走向布瑞恩利茲的營區大門。當他接近營區的時候,囚犯們立刻發現到他的坐騎事實上只是一匹尚未長成的小馬,這位軍官踏在馬鐙上的纖瘦腳掌距離地面僅有幾公分的距離,而他的雙腿以一種滑稽可笑的姿勢塞在馬兒瘦骨嶙峋的腹部下方。從他的外表看來,他為布瑞恩利茲所帶來的似乎是一種經過重重阻礙,而由個人所獨立完成的艱難拯救行動。他穿著破爛不堪的骯髒制服,他放置來福槍的皮帶為溫熱汗水、酷寒冬風,以及無數慘烈的戰役而毀損殆盡,因此他只能用一條破繩子來代替原先的體面皮帶。馬匹的韁繩同樣也是一根破繩子。這位軍官虜色十分蒼白,而如同波蘭人對於俄羅斯人的慣有印象一般,他的面孔看起來充滿了濃厚的異國風味,但卻又讓人感到驚人地熟悉。
「我甚至連一個猶太人也沒看到。」
到達林茲之後,奧斯卡一行人隨即前往美軍機關報到,離開了那輛一路上狀況頻出的破爛救護車,美軍將他們送上一輛卡車,來到了一個負責收容四處流浪的集中營囚犯的龐大收容中心。他們在此刻發現到,就像他們原先所猜想的一般,自由解放原來並不是一件一蹴可幾的簡單事業。
此種不確定的處境整整持續了三天之久,而在那段日子中,布瑞恩利茲的囚犯們寫下了一頁充滿危險與不安的驚人歷史。在黑衫隊離去之後,勞工營中的殺戮機器代表就只剩下了一個與辛德勒男人一同從葛羅斯─羅森來到此地的德國卡波。這個德國卡波曾在葛羅斯─羅森犯下了許多屠殺囚犯的暴行,而他在布瑞恩利茲的囂張作風也激起了囚犯的憤怒與敵意。一群男性囚犯此時將他從營房鋪位中拖到了工廠,在一股狂熱復仇信念的驅策之下,冷酷無情地將這個卡波吊死在那根利波德少尉曾經威脅要處決全體囚犯的巨大橫梁上。某些較為冷靜的囚犯曾試圖阻止這種血腥的屠殺,但並沒有人能改變這群激狂劊子手的殺戮決心。
在第二天,囚犯花了一整天的功夫分配海軍倉庫中的貨物。他們必須先將一捆捆巨大的布料剪裁成分量相等的布疋。根據摩西.貝耶斯基的證言,當時每個囚犯都拿到了三碼布料,另外還有全套的內衣和幾捲棉紗線。某些女人在當天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縫製衣服,準備穿著嶄新的平民服飾返回家鄉。其他人則是小心翼翼地將布料收藏在自己的私人行李中,準備在混亂倉皇的自由歲月來臨時,用這些貨物來換取生活所需。
他們沿著樹林密佈的林間小徑向前行走,最後終於看到了兩名坐在一挺機槍旁邊大嚼口香糖的年輕美國大兵。奧斯卡的一個囚犯開始以英語和他們進行交涉。「但是我們所接到的命令是,不許任何人通過這條道路。」其中一個美國大兵回答。
他在下午將這個逃亡小組送到了康士坦士的一家湖畔旅館,他們在法國軍政府的招待之下,在這家旅館中度過了幾天悠閒愜意的日子。
但事實上,突擊隊所能做的只是將奧斯卡在演講中所完成的繳械工作轉變為具體的形式而已。營區大門口的警衛以一種幾近於感激的態度順從地交出了他們的武器。在通往黑衫隊營區的灰黑階梯上,波德克.費佛伯格和一個叫做賈賽克.霍恩的囚犯輕易地繳下了莫澤克司令官的武器。費佛伯格用手指頂著這位司令官的背脊,而莫澤克就像所有年紀超過四十歲,家中有著殷殷盼望的妻兒的理智男人一樣,立刻開始向他們求饒。費佛伯格奪走了司令官的手槍,莫澤克嚇得心膽俱裂,呼天搶地地請求主管先生趕快來救命,而在經過這段如鬧劇般的短暫插曲之後,莫澤克隨即獲得釋放,開始步上返鄉的旅程。
兩天之後,猶太教牧師交給他們一輛軍隊劫來的救護車,於是他們駕著這輛古怪的交通工具,駛向上奧地利中那個為戰火所摧毀的城市林茲。
這個和平時代的第一項殺人暴行在許多布瑞恩利茲囚犯心中刻下一生難以磨滅的陰影。他們過去曾在普拉佐校閱場中親眼看到阿蒙吊死克勞托爾特工程師的殘酷景象,而處決德國卡波的行動雖然有著不同的理由,但卻使他們感到同樣深沉的憎惡與不滿。他們知道阿蒙就是阿蒙,無人能改變這個瘋狂殺手的殘酷本質。但眼前這些絞刑劊子手卻是他們自己的兄弟。
三名捷克游擊隊員在下午時分來到了營區大門口,隔著鐵網向那些負責看守巡邏的囚犯們報告最新的局勢。一切都結束了,他們說。你們現在隨時都可以自由地走m•hetubook.com.com出營區。
現在他們的談話已抹上了一層新出現的親密色彩。
魯賓斯基清楚地意識到,這些法國人顯然懷疑他們全都是集中營的警衛人員。而這或許是他們盡情享受美軍慇懃款待所遭受到的報應,那些豐盛的食品使他們體重大為增加,而他們現在已失去了剛離開布瑞恩利茲時那種憔悴不堪的標準囚犯外貌。法國人對他們採取隔離偵訊的方式,將他們一個個地帶到偵訊室中,詢問關於逃亡旅程與貴重物品的種種問題。他們每個人都能天花亂墜地編造出一個相當合理可信的逃亡故事,但卻不知道自己的版本與其他夥伴是否一致。他們的態度並不像面對美軍時那般地坦白直率,這是因為他們害怕當法國人發現到奧斯卡的真實身分與他在布瑞恩利茲勞工營所擔任的職位之後,就會毫不容情地將奧斯卡移送法辦。
當午夜來臨時,營區中已完全看不到任何黑衫隊男人或是女人的身影。奧斯卡將班基爾召入辦公室中,交給他一把開啟某個特殊倉庫的鑰匙。那是一個放置海軍補給品的軍用倉庫,在俄羅斯軍隊侵入西里西亞地區之前,這個倉庫是設置在卡托維治的某個地方。軍方建造這個倉庫的目的必然是要為河流與運河上的巡邏艇工作人員供應必要物品。消息靈通的奧斯卡發現軍方督察團意圖在較為安全的地區租用倉庫,將那兒的補給品全都轉運過來。奧斯卡在日後表示,他當時是「靠著某些禮物的幫助」而取得了這份倉庫合約。於是在不久之後,十八輛載著大衣、制服,與內衣布料,棉紗線與毛線團,五十萬捲線,以及許多鞋子的運貨卡車浩浩蕩蕩地駛入了布瑞恩利茲勞工營的大門,將這些豐富的補給品運到倉庫之中。根據斯特恩與其他人的證言,奧斯卡當時知道這些貨品在戰爭結束的時候仍然會存放在他的倉庫之中,而他的用意是要替囚犯們供應一些展開自由新生活的必要物質資源。奧斯卡自己也曾提出了相同的說法。他之所以會極力爭取這項倉庫合約,他說,「是因為我企圖在戰爭結束的時候,為我的猶太被保護人們供應一些相當有價值的布料……猶太紡織業專家們估計我的布料倉庫中大約有價值十五萬美元的貨物(和平時代的貨幣)。」
囚犯圍繞在他身邊,互相翻譯轉述交談的內容。
邊境的鐵網橫越克魯茲林根中間地帶,將這個小鄉村分隔成不同的國家,而德國境內的邊境鐵網是由法國保安軍哨兵負責巡邏看管。這個逃亡小組來到了鄉村邊緣的鐵網邊,用鋼絲鉗剪斷了鐵線,靜靜等待哨兵完成他的巡邏任務,然後悄悄地潛逃到瑞士境內。但不幸的是,一個鄉下女人在道路的轉角處瞥見了他們的身影,於是她立刻飛奔到邊境地區警告法國與瑞士雙方面的巡邏人員。在一個如同對面德國鄉村鏡中倒影的寧靜瑞士鄉村廣場中,這個逃亡小組被一群瑞士警察團團圍住,但李察.瑞肯與安卡.瑞肯夫婦卻不顧一切地突破重圍,瑞士警察立刻手忙腳亂地進行追捕工作,而在最後,一輛巡邏車終於成功地逮到了這對大膽的夫婦。在半個小時之內,奧斯卡一行人就被送回了法國佔領區,法軍嚴密地搜查他們隨身攜帶的物品,發現到奧斯卡的珠寶與現鈔;然後將他們帶到過去的德國監獄,分別關在不同的牢房中。
大部分的年老囚犯仍然留在勞工營中。俄羅斯軍隊已經進入了布瑞恩利茲,駐紮在那座俯瞰村谷的山丘上的一棟別墅中。他們將一整匹切割好的馬肉塊送入勞工營中,囚犯們狼吞虎嚥地吞著鮮美的肉塊,而某些人發現,對他們已習慣於麵包、蔬菜,與艾蜜莉的私房濃湯的胃腸來說,這些馬肉實在是太過營養油膩了。
魯賓斯基記得紐倫堡的美軍司令官雖然對他們十分親切友善,但卻不願為他們提供前往南方康士坦士的交通工具。因此他們只得自行上路,穿越陰森濃鬱的黑森林向南方出發,有時是搭乘火車,有時則是進行艱難的徒步旅行。在到達拉文斯堡附近的時候,他們前往當地監獄營區求見那兒的美軍司令官。於是他們再度以上賓的身分在營區中住了幾天,休養疲憊的身軀,與盡情享用美軍豐富的食物配給。而為了回報美軍的盛情,他們不得不撐著沉重的眼瞼陪著這個有著猶太血統的司令官一起熬夜,對他述說關於阿蒙、普拉佐、葛羅斯─羅森、奧希維,以及布瑞恩利茲的種種悲慘故事。他們暗暗希望這位司令官將會為他們提供一輛交通工具,最好是一輛卡車。司令官無法提供卡車,但卻為他們弄到了一輛公車,以及一些相當豐富的乾糧。雖然奧斯卡身上仍然有著價值一千德國馬克的珠寶首飾與一筆為數不少的現鈔,但這輛公車顯然並不是用金錢換得的貨物,而是免費施捨的慷慨贈品。奧斯卡過去習慣於以賄賂禮物來與德國官僚打交道,而這種奇特的免費交易形式必然使他一時之間難以適應。
費佛伯格當時正擠在人群中為主管先生送行。而他現在立刻飛快地奔到焊接工廠,然後帶著他的工具回到轎車旁邊,開始進行修理工作。他急得滿頭大汗,手指笨拙地不聽使喚,這是因為奧斯卡焦躁急切的情緒使他慌了手腳,完全無法冷靜地進行工作。辛德勒不斷地望著營區大門,他似乎認為俄羅斯軍隊隨時都可能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這並不是一種異想天開的非理性恐懼——工廠庭院中的其他人此時也遭受到此種饒富反諷意味的可能性的折磨——同時,費佛伯格實在也是工作得太吃力,花的時間也太久了。但最後,在格朗豪特大力扭動鑰匙的激烈動作之下,汽車的引擎終於開始發出了轟隆隆的起動聲響。
在這個位於布拉格東南方,與通往奧地利邊境道路上的城市中,仍然很可能會碰到一些心懷不滿的危險部隊。這些游擊隊員好心地指點奧斯卡和其他人,要他們到市廣場的捷克紅十字會辦公室去尋求援助。他們可以在那兒找到安全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覺。
「去過,」這位軍官承認,「我就是從波蘭來到這裡的。」
「那奧希維呢?奧希維的情形呢?」
美國大兵茫然地嚼著口香糖。這個愛嚼口香糖的奇怪民族!
在一段混雜了波蘭語與俄語的簡短交談之後,營區大門口的突擊隊員隨即邀請這位俄羅斯軍官進入營區。二樓陽臺上的囚犯已開始騷動不安地傳送著解放者終於來到的好消息。當他爬下馬匹的時候,克洛姆霍茲太太立刻獻給他一個熱吻。他露出微笑,用兩種語言要求囚犯們給他一把椅子。一個年輕的男人將椅子搬到了他的面前。
雖然艾蜜莉與囚犯們都有些焦慮不安,擔心美軍或許會毫不容情地逮捕奧斯卡,但奧斯卡本人卻無憂無慮地坐在青翠的草地上,享受樹林中新鮮甜美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春日空氣。他有他的希伯來信件作為護身符,而他知道,人種複雜的紐約市中必然有許多熟知希伯來文字的猶太子民。在半個小時之後,一群軍人終於出現在他們面前,這些軍人爭先恐後地向前飛奔,並未顯示出步兵應有的整齊行進紀律。他們全都是猶太人,其中還包括一位戰地猶太教牧師。他們非常熱情,用力地擁抱每一個囚犯,甚至連奧斯卡與艾蜜莉也不放過。這群猶太步兵興奮地告訴逃亡小組,他們是這個步兵營首次遇到的集中營生還者。
魯特克.費根邦姆、賈尼克.德瑞斯納,與年輕的斯特恩伯格一同前往市區中尋找食物。捷克地下軍隊在這個鄉村中四處巡邏,因此布瑞恩利茲的德裔居民只得懷抱著隱忍屈從的態度,不敢輕易觸怒那些獲得解放的囚犯。一個雜貨店老闆對這群男孩表示,他的倉庫中有一袋保存已久的糖,歡迎他們任意取用。年輕的斯特恩伯格無法抗拒糖的誘惑,他將臉埋在糖砂中,貪婪地抓起一把把的糖往嘴裡送。但這卻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五臟六腑全都在隱隱作痛。於是他深深了解到辛德勒逃亡小組在紐倫堡與拉文斯堡所發現的真理——他們必須以一種循序漸進的方式來慢慢接近與享受自由與豐足的日子。
因此奧斯卡一行人只得轉入森林,而當他們在半個鐘頭之後返回同一條道路時,隨即遇到了一隊分成兩列縱隊前進的步兵隊伍。他們開始透過那個會說英語的囚犯與這支軍隊的勘察人員交談。步兵團隊長開著一輛吉普車立刻趕到,走下車來對他們展開偵訊。他們坦白地向這位隊長吐露了他們的真實身分,告訴他奧斯卡是主管先生,而他們自己則是猶太人。他們相信自己並不會遭遇到任何危險,這是因為他們曾經從BBC的新聞廣播中了解到,美國軍隊中有著許多德國與猶太移民的後裔。「別走,」這位隊長說。他未留下隻字片語就轉身離去,將這些滿頭霧水的逃亡者交給一個年輕步兵看守,這個步兵顯然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他送給這些逃亡者一些香菸,維琴妮亞香菸,而這些香菸就像是他們的吉普車、制服,以及其他設備一般,散發出一種幾近俗麗的閃亮光彩,使人們可以清楚的意識到,它們全都是來自於一個壯大、魯莽、自由,並且絕無代用品的製造廠的亮麗產品。
「我在兩個星期之前到過克拉科夫。」
「應該可以吧,」過了許久之後,美國大兵終於開口回答。
「克拉科夫。」
當天夜晚,當波德克.費佛伯格與其他幾名囚犯警衛站在營區大門口執行巡邏任務的時候,他們突然聽到從公路那兒傳來了一陣摩托車引擎聲。這些車輛並未像坦克車隊一般地從營區門口呼嘯而過,反而直接向營區大門口的方向前進。五輛有著黑衫隊骷髏頭記號的摩托車衝破了黑暗的夜幕,帶著尖銳淒厲的引擎聲駛到了營區前方的鐵網邊。當那些黑衫隊員——波德克記得他們全都非常年輕——關掉引擎,爬下車,走向營區大門口的時候,營區中的武裝囚犯立刻七嘴八舌地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討論會,完全無法決定是否應該立刻射殺這些不速之客。
當時一共有八名囚犯自願與奧斯卡和艾蜜莉一同逃亡。他們全都是健壯的年輕人,其中包括一對夫婦,李察.瑞肯與安卡.瑞肯。年紀最大的是一個叫做艾德克.魯賓斯基的工程師,但即使是這個最老的夥伴也比辛德勒夫婦年輕十歲。魯賓斯基日後將會詳盡地敘述他們這段驚險離奇的逃亡之旅。
「我們之中已經失去了二十幾名同伴,」費佛伯格說,「而地窖中還有另外五十名病患。」
捷克人隨即詢問他們身上是否帶著武器。魯賓斯基此時已離開卡車,加入了這場討論會。他坦白承認他確實是有一把來福槍。好吧,捷克人說,你最好還是把武器交給我們。如果你們被俄羅斯軍隊攔下,讓他們發現你們竟然帶著武器的話,那麼情況就不太妙了,他們很可能無法理解囚犯為什麼會帶著武器。你們最好的防禦設備就是你們身上的囚犯制服。
曼茜.羅斯納返回了波德果爾,在亨利與她約定好的重逢地點癡癡地等待丈夫歸來。亨利.羅斯納與奧列克此時已走出了被俄羅斯軍隊解放的達喬集中營。某一天,亨利在慕尼黑的公廁中遇到了一名穿著橫條囚犯制服的男人。他詢問這個男人是來自於哪一個集中營。「布瑞恩利茲,」那個男人回答。這個男人告訴亨利,似乎每一個人都希望某個老女人(這顯然並不正確,曼茜仍然非常年輕)能活著離開布瑞恩利茲。曼茜將會在波德果爾聽到亨利生還的消息。在經過一段時間的無望等待之後,她的一位表兄弟興沖沖地進入了她的住所,手中揮舞著一份刊登著達喬集中營波蘭生還者名單的波蘭報紙。「曼茜,」她的表兄弟說,「快給我一個吻。亨利並沒有死,奧列克也還活著。」瑞琴娜.哈洛威茲也有著類似的遭遇。她和她的女兒努西雅花了整整三星期的時間,才從布瑞恩利茲返回克拉科夫。她在當地租了一個小房間——依靠於海軍倉庫的配給貨品——開始耐心地等待哈洛威茲歸來。當哈洛威茲終於回到她身邊之後,他們隨即開始四處打探李察的下落,但這個小男孩依然渺無音訊。在當年夏天,瑞琴娜前往戲院觀看一部俄羅斯軍隊在奧希維拍攝,並免費放映給波蘭全體民眾觀看的影片。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呈現出集中營孩童囚犯著名鏡頭,影片中的孩子站在鐵網後面望著外面的世界,或是在修女的帶領之下走出了奧希維Ⅰ的高壓電網。而或許是因為幼小的年紀與討人喜愛的容貌,李察的身影幾乎出現在每一個鏡頭之中。瑞琴娜情不自禁地高聲尖叫,立刻跳起來奔出戲院。戲院經理與幾個路過的市民試圖在街道上安撫她激動的情緒。「那是我的兒子!那是我的兒子!」她不斷地尖叫。現在她已知道兒子仍然活在世上,尋找的工作也就變得較為容易進行。她發現李察是被俄羅斯軍隊救出了奧希維,然後送到了一個猶太救濟機構中。這個機構的工作人員以為李察的父母已經慘死在某個集中營中,因此他們將這個小男孩交給哈洛威茲的舊相識,一對名叫里布林的夫婦收養。瑞琴娜拿到了里布林夫婦的地址,而當她來到里布林公寓門口的時候,她立刻聽到裡面傳出了李察童稚的嗓音,這個天真的孩子正在敲著鍋子喊道:「今天大家都可以喝到湯!」瑞琴娜敲響大門,她聽到李察呼喚里布林太太前去應門的聲音。
負責管理這個摩托車隊的黑衫隊軍官似乎也隱隱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氛。他敞開手臂,刻意維持一段安全的距離,不敢太靠近鐵網。他們需要汽油,他說。他知道這裡是一個工廠勞工營,布瑞恩利茲必然能為他們提供足夠的燃料。
那些捷克人無奈地聳聳肩,然後轉身離去。
「我聽說奧希維中還有一些極少數的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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