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個女人
第六章 天際處的人影

「你怎麼知道?你……你選擇了她,跟她在四周散步,把我完全冷落在一邊,就好像一切已無可挽回,我從來不曾成為你生活和靈魂的一部分,打那以來,我跟你就沒話可說了。」
「真高興你來了,尤斯塔西雅小姐,」他說道,輕鬆地吁了一口氣,「我可不樂意就一個人待著。」
「別胡說。我只稍稍走開了幾步。我只離開了二十分鐘。」
「我點篝火只是因為我太煩悶了,因此我想學學隱多珥的女巫婆召來撒母耳的靈魂那樣把你召來,這樣我可以尋得一點樂趣,也可以看到我控制你的力量。我斷定你會來的;你果然來了!我已經顯示了我的力量。走一英哩半路到這兒,又走一英哩半路回家去——為我摸黑走三英哩路。這難道不足以顯示我的力量嗎?」
「你聽到了什麼,會使你產生這樣的想法?」懷爾德夫驚詫地問。
「不過或許倒不全是你才讓我這麼沮喪的,」她做作地加上一句,「是我的脾氣讓我產生那種感覺的。我想,那是與生俱來溶化在我血液裡的。」
「這種話你以前已經說得夠多的啦,寶貝;不過,像你這樣脾性的人是不會對自己說過的話那麼堅持的。在這種事上,我這種脾性也是不會這樣的。」
最後她停止了這種窺探舉動,合上了望遠鏡,轉身朝向那漸漸熄滅的炭火餘燼。這些餘燼現在發不出光焰了,只有當一陣格外輕柔的風吹過,餘燼才會猛地一亮,就好像姑娘臉上出現的赧顏,隨後又消失了。她朝這沒了聲響的火堆俯下身去,從燒焦的木柴中挑了一根一端炭火已燒得很亮的木柴,然後帶著它回到了她先前所站的地方。
「好吧,」她終於說道,「我要進屋去了,我會把那枚彎曲的六便士硬幣給你,讓你回家去。」
「甚至在托馬茜的肩上也沒見過嗎?」
「謝謝你,尤斯塔西雅小姐,」疲憊不堪的生火工說道,氣順了不少。於是尤斯塔西雅又踅身離開了火堆,不過這次她並未朝雨塚走去。她沿土堤繞到了房子的邊門,不出聲地在那兒站定,又看著面前的景致。
或許倒有理由認為她是在傾聽風聲,因為隨著夜色漸濃,風聲乍起,頗引人注意。確實,這風看來是應景而起,就像此景應此種時刻而隨之出現一樣。有時,風聲聽起來十分特別,此時此刻所聽到的風聲在別處是不可能聽得到的。一陣緊接一陣的大風頻頻從西北方刮來,而每一陣風吹過便分化成了三種聲音,能讓人聽出有最高音、次低音和低音。風兒吹過凹地和高處形成了一種高低起伏的風聲,奏出了這曲最凝重的和聲。接著還能聽到一株冬青發出的渾厚的男中音。還有一種聲音,聽起來比前兩種聲音力量小,但音調卻更高,它漸次減弱,拼命發出一種粗糙嗄啞的音調,那便是此處特有的聲音。這種聲音比其他兩種聲音更輕微,更難以立即聽清,卻更其能撥動人的心弦。這種聲音或許便可稱作這片荒原的語言特點;這種聲音除了在荒原上能聽見外,恐怕別處再也難尋,這倒也隱隱可解釋這個女人之所以全神貫注的原因,她跟先前一樣,始終佇立在那兒,一動不動。
她用嘴吹旺這塊炭火,一邊將這木柴湊到地上;炭火隱隱照亮了地皮,顯出了一樣小小的物體,原來那是個沙漏(儘管她自己戴著錶)。她朝炭火吹了一口長氣,看出沙漏裡的沙已全部漏完。
當整個埃頓荒原上這批人離去後,荒原點篝火的這個地方又回歸到了往常的孤寂,一個渾身包裹嚴密的女性身影離開了那堆小篝火所在之地,慢慢接近了先前人們匯聚的雨塚。如果紅土販子一直在留神觀望的話,他或許就會認出這就是先前在塚頂上煢煢孑立、見到有人走近便立即消失了的那個女人。她登上了塚頂的老位置,留在那兒迎接她的只是燒盡的篝火留下的紅紅的炭燼,就像已消逝的白天留下的一閃一眨的眼睛。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圍繞著她的是一片渺茫無垠的夜幕,然而,跟底下荒原那一片漆黑相比,這片沒黑透的夜幕或許可看作一個可原宥的輕罪,而不是一個不可饒恕的大罪了。
「憂疑症。」
「我來了,」男子說,原來是懷爾德夫。「你一點不給我安寧。你為什麼不讓我一個人清靜些?一晚上我都看見你的篝火。」話說得不無動情,卻保持著平靜的語調,似乎小心地保持著平靜,不要露出過度的激動來。
這個孤寂的人兒走在這條走慣的路線上,絲毫沒去注意風仍在吹刮著枯死的石南花鈴所發和-圖-書出的聲音。在沿著一條衝溝邊緣前行時,她甚至沒有扭頭去看看一群黑乎乎的正在溝地覓食的動物。當她走近時,牠們一哄而逃。那是一些名叫荒原小馬的小野馬,大約有二十來匹。牠們無羈無絆地在起伏蜿蜒的埃頓荒原上漫遊,不過,由於數量太少,無法給這片孤寂的荒原增添多少生氣。
「沒有,尤斯塔西雅小姐,」小孩答道。
被她吹旺的火光顯得很亮,火苗瞬間的一閃,照亮了她的臉部,讓人看到了那兩片無與倫比的櫻唇和一張臉頰,可頭巾依然包著她的頭部。她扔下木柴,拿起沙漏,把那架望遠鏡夾在胳肢下,然後向前走去。
「我答應給約翰尼點個篝火,他就是樂意讓這篝火一直點著嘛,」尤斯塔西雅說話的神態立時表明她是這兒絕對的女王。「外公,你去睡嘛,我很快會跟著進去的。你喜歡這堆篝火,是嗎,約翰尼?」
男孩疑惑地抬頭望了望她,嘟囔道,「我想我再也不想點了。」
「就是說你沒跟她結婚啊!」她喜不自勝地喃喃低語道。「我就知道那是因為你最愛的是我,沒法同她結婚……達蒙,你這麼一走了之,對我實在太殘忍了,我說過我絕不原諒你。即使現在,我也覺得沒法原諒你——這事實在太過分了,任何稍有性子的女人都沒法對此聽之任之。」
「這就是我費了這麼大勁爭來的歡樂,」她苦澀地低語道,「我為什麼還想再次把你叫來?達蒙,真奇怪,我心裡不時會起衝突。在你弄得我傷心過後,等我平靜下來時,我想,『難道我擁抱的只是一陣霧?』你是一條變色龍,現在你身上顯現出的是一種最醜陋的色彩。回去吧,要不我會恨你的!」
在走開前,年輕姑娘在土堤上靜靜地站了一會,傾聽著。這兒幾乎和雨塚一樣的孤寂冷落,不過這兒的地勢要比雨塚稍低些;由於北面長著的那幾棵冷杉,使它能少受風的侵襲和氣候的影響。土堤將住宅圍在當中,將它與外邊雜亂無章的世界隔離開來。土堤是用外面溝裡挖起的方正厚實的泥塊壘成的,由下而上稍稍傾斜形成了坡度,由於強勁的風和惡劣的土壤條件,又沒法弄到築牆的資料,土堤上光禿禿的,無遮無擋。其他地方則是一片空曠,一直可以俯視整個山谷,直到懷爾德夫房子後面的那條河。右邊,高高聳立著雨塚朦朧的輪廓,把那兒的天空也擋去了,雨塚離這兒遠比離淑女店近得多。
「如果我知道你把我召到這兒來就為了責備我一通,那我真不會來了。」
尤斯塔西雅嘆了口氣;這不是一個女子的脆弱的嘆息,而是一聲使她渾身一陣顫抖的嘆息。每當一道理智之光像一道電光一樣,照亮了她情人時——有時會出現這種情況——她就會看出他的缺陷,這種時候她便會渾身顫抖。不過這只是一瞬間的事,隨後她又墜入愛河。她知道他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可她還是愛他。她將還未燒盡的木柴四散踢開,立即進了屋,摸黑上樓進了自己的臥室。在黑暗中只聽得她脫衣服時發出的窸窣聲,還不時夾雜進幾聲沉重的嘆息;十分鐘後她躺在床上睡著了,即使這時她渾身還時而發出一陣顫抖。
尤斯塔西雅是一個從不甘心處於下風的人。只聽他平靜地答道,「沒有。」
「我外公。今天他外出走了好長的路,在他回家的時候,他碰見了一個人,那人告訴他有一個沒舉行成的婚禮,他想,那可能是你們的婚禮,而我知道那準是。」
「小傢伙,沒東西跳到水塘裡去嗎?」
她沒作回答,他以優美的舞姿鞠了一躬,像來時一樣,走到水塘的另一邊,消失了。
一個人影也不見,然而,時不時地,土堤後面會冒出一個白兮兮的東西,然後又消失了。那是隻小巧的人手,在將一片片木柴加入火中;但也只能看見這隻手,真像是困擾伯沙撒的那隻手。不時,一塊炭燼從土堤上滾入水塘,發出嗤的一聲響。
遠遠地,山谷底下的小客店窗戶裡的淡淡燈光依然亮著;又稍稍過了一會兒,便可看出,這女人的嘆息並不是為自己的舉動或是對周圍情景的即時反應,而是因那扇窗戶,或者說因窗戶裡的動靜所引起。她舉起左手,手裡握著一架沒打開的望遠鏡。她拉開望遠鏡——迅捷的動作似乎表明她久已習慣於這件事——然後將望遠鏡舉到眼前,徑直向那亮著燈光的小客店望去。
「我很難過,讓你這麼和_圖_書痛苦。」
「精靈使它們感動」,注意到眼前情景的人都會感受到這句話的含義;而一個富有感情的傾聽者原本具有的戀物情結或許還會升華到一個新的境界。畢竟,此時此刻,並不是左邊斜坡上那一片昔日黃花兒在發出聲響,也不是右邊斜坡或是前面斜坡所發出的聲響;它是某種具有人格意義的東西在同時透過所有這四周的花兒在說話。
「托馬茜是個討人喜歡的天真姑娘。」
「誰告訴你我沒同她結婚的?」
「她現在在哪裡?」
水塘的一邊,用泥土粗粗地壘成臺階,讓人能登上土堤,這個女人就是從這兒上來的。土堤內是一片荒蕪的田園,不過,一眼便可看出這兒曾經有人耕作過;不知不覺間便長起了蕨類植物和石南,並大有昔日那種完全占據這兒的氣勢。再往前去,隱隱可見一幢不規則的住宅,還有花園和外屋,屋後則長著一叢冷杉。
這個夜行者眼下是心無旁騖,一個細小的意外倒可以看出她這麼心不在焉到了什麼程度。一叢黑莓掛住了她的裙子,使她不能再邁步前行。她並沒有用手去拉開樹枝,急著趕路,卻聽任自己被動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等她想到要脫身時,她就左右轉動身子,這才掙脫了多刺的樹枝。她完全處於一種沮喪而失意的迷惘之中。
「我希望如此,」懷爾德夫悶悶不樂地說道,「我昔日的小寶貝,你可知道這樣把我又叫回來會造成什麼後果嗎?我得跟以前一樣,再到雨塚來看你。」
緊緊包著她頭部的那塊大圍巾這會兒稍稍後縮了一點,使她的一部分臉龐露了出來。在周圍沉沉一色的夜幕映襯下,她的臉部側影顯露出來;看上去就好像薩福和西登斯夫人的側影復活,複合成一個既不像兩個本人,卻又能表明是這兩個人的人。然而,這只是從表面看看而已。通過一張臉的輪廓線條或許能確準某個人特定的性格特徵;然而要充分看出人的性格,卻只能從臉部的變化加以了解。所以,要了解一個男人或是一個女人,大多總是通過所謂的臉部表情的變化而來,它要比身體其他部分的活動合起來更能反映人的性格。眼下便正是這種情況。因此,完全處於夜色籠罩中的這個形體只暴露出了小小的一部分臉部,而她的大部分臉部卻依然無法窺見。
「難道你真的以為我相信你成親了嗎?」她急切地追問道。「那你是錯看我了,以我的生命和我的心起誓,想到你竟對我抱有如此可惡的想法,我簡直忍受不了!達蒙,你根本配不上我,我明白這點,可我依然愛你。沒關係,隨它去吧——我必須盡最大能耐忍受你這麼看低我……是不是?」見他沒作出什麼表示,她掩飾不住焦灼的心情,又問道。「你是真的不忍心就此拋棄我,仍然還把我看作你最心愛的人麼?」
「我想沒有。達蒙,這下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點起這堆信號篝火了吧?如果我想到你已成為那個女人的丈夫,你甭指望我會點起這堆篝火的。假如那樣的話,是大大有損我的自尊心的。」
「你當然會的。」
就在尤斯塔西雅朝那兒望去時,只見小孩的身影突然驚跳起來:他一溜煙跑下土堤,朝白色的院門跑過來。
「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感激是感激,可這兒沒人跟我一起玩哪。」
「那你就告訴我吧!」
「我想,我聽到他又過來了,小姐。」
十一月裡所刮起的這一陣陣悲愴的風聲,聽起來跟一個從九十歲老人喑啞的破嗓子裡唱出的聲音非常相似。它是一種嘶啞的颯颯聲,聲音乾枯,薄如破紙,它從耳畔刮過,讓人聽來聲音是如此真切,這種久已聽慣、被風刮過荒原的邊邊角角所造成的颯颯聲,簡直讓人覺得可以用手觸摸到。它也是無數細小植物被風刮過後一起發出的響聲,這些細小植物既不是莖杆、樹葉、果實、葉片、荊棘、地衣,也不是苔蘚。
「是維伊小姐,先生。」
「要不就是來到這片荒原上的緣故。住在蓓蕾口時我一直非常快活。噢,那是多好的時光啊,噢,在蓓蕾口的那些日子!不過,現在埃頓又會更讓人振奮些了。」
尤斯塔西雅全神貫注地掃視了一遍荒蕪的山坡和空曠的溝壑以後,臉上不覺露出不耐煩的神態。她的嘴裡不時冒出幾句粗話,中間還夾雜著聲聲嘆息,又會突然停住嘆息,認真傾聽起來。她從土堤高處走下來,又不緊不慢地向雨塚走https://m.hetubook.com.com去,不過這回她沒走到那兒。
「這事跟那個沒關係,」她一下激動起來,叫道。「我們別去談她;現在該想的就是你和我。」她盯住他瞧了好一會兒,重新換上了先前的那種表面平靜,而內心卻十分熱烈的樣子說,「有些事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本不應讓別人知道的,難道我必須不斷軟弱地對你說出這些事嗎?要我承認在兩小時前我心情是那麼沮喪,簡直難以用語言來表達嗎?因為那時我那麼痛苦地相信——你已經完全拋棄我了。」
「不怕,因為我會得到那枚彎曲的六便士硬幣。」
突然之間,就在雨塚上,在這荒寂之夜的動人聲音之中,出現了另一種聲音,它是那麼自然地與別的聲音融和在一起,簡直使人分辨不出它是何時而起又是何時消失。那是矮樹、灌木叢、輪生葉歐石南一齊打破了沉寂;最後,這女人也發出了聲音,就好像她要在其他同樣滔滔不絕的聲音中摻和上一句似的。她的聲音在風聲中發出,立時與其他聲音相融和,又和它們一起悠悠而逝。
「喂?」她說,屏住了氣。
「要不我能吻吻你的手嗎?」
處於四下荒原中心點的這個地方是一片死寂,她靜靜地佇立著,跟這片死寂渾為一體,然而她為什麼這樣做依然是不得而知。她那非同尋常的定力,那種一眼可見的孤寂,對沉沉黑夜的毫不顧忌,以及其他種種,全都表現出一種無所畏懼的精神。這是一片廣袤的鄉野,它那無法改變的凶險環境曾使得凱撒每年總是急於在秋分前進攻,以擺脫它入秋後的那種昏冥;而從南方來的旅行者,又總是把我們這個島國描繪成像荷馬筆下的辛梅里安那片土地一樣的風景和氣候,這樣一個地方初看起來,肯定不是一個讓女人感到友好的地方。
「咦呀,我還以為你點了個篝火會很高興吶。我給你這麼個機會你不感激我嗎?」
「不行,你不能。」
「我想我離開這會兒沒人來過吧?」
它們是已過去的夏季留下的乾枯的輪生葉歐石南,當時它們是那麼柔軟,一片紫紅色,如今卻被米迦勒節的雨水沖刷得慘淡無色,再被十月的太陽晒得乾癟僵硬。一片乾癟的石南葉的聲音低不可聞,而數百片葉子發出的聲音也只是在四下一片沉寂中才能聽到,因而這整個山坡上無數片枯葉發出的聲音,傳到這女人的耳朵裡,也只不過是一些時斷時續的平板枯燥的宣敘調而已。然而在今晚這片若隱若現、飄忽不定的聲音中,幾乎沒哪種聲音能比它更有力量,能使一個聆聽者馬上會想到這聲音的來源。在一個人的內心深處,能看見這匯合到一起的聲音的無窮無盡;大風抓住了每個小葉的小小的喇叭口兒,從口裡吹了進去,疾衝而過,又從這小小的喇叭口兒吹出,好像這小小的喇叭口就是一個巨大的火山口。
這個小奴隸就還像先前一樣,繼續給篝火加起柴火來。他似乎只是個機器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全是按剛愎任性的尤斯塔西雅的意志行事。他或許倒該是傳說中的阿爾伯圖斯.馬格努斯所製作的銅人像,他製作它,只讓它會說話、行動,並當他的僕人。
過去五十碼,就是兩道土堤交接處那個角落,也就是點篝火的地方;還跟先前一樣,那個小男孩的身影每隔一小會兒就站起來,往火堆的旁邊。風兒吹過,將煙、孩子的頭髮,以及他圍身布的布角全朝一個方向刮去;微風一停,圍身布和頭髮便垂落下來,煙也直直地朝上升去。
「維伊——斯塔西雅小姐。」
相連接的土圍堤上沒有一道樹籬,除了長著一叢一叢各不相連的荊條外什麼也沒有。這些荊條叢在土堤頂一路排開去,就好像城牆上的一個個用木樁戳出的人頭。一根裝有其他船用索具的白色桅杆豎立在那兒,每當篝火燃得很旺時,火光照亮處可以看見桅杆高高地直指烏黑的雲塊。所有這一切極像是一個防禦工事,而點燃其上的則是一堆聯絡用的烽火。
小山脊上有一條人踩出來的隱隱的痕跡,這個女子便是沿此前行。對這條被人踩出的痕跡,只有十分熟悉它的人才稱它做小路;間和_圖_書或有一個孤獨的旅人走過,即便是在大白天,恐怕也未必就會注意到它,而荒原上常來常往的居民即使在午夜也不會找不到這條小路。在天色昏黑,連大路也無法看清的時候,要能順這種其實還根本算不上路的小徑前行,得全然依賴於一雙腳的格外敏感的探索,這種敏感又得自於經年累月在晚間出沒於這種少有人跡行走的地方。對一個經常在這種地方行走的人來說——他們能區分出腳下究竟踩的是未經踐踏過的嫩草地,還是堅硬的沙礫小道——即使穿著最厚的靴或鞋,也能從腳底的感覺上知道腳下是什麼路。
這個年輕女人——從她十分輕鬆地一躍跳上了土堤的動作,可以看出她很年輕——沒有從土堤走到裡面去,而是在土堤上一直走到點著那堆篝火的堤角。如今,這堆篝火長燃不熄的原因搞清了:燒的燃料是鋸斷又劈成細條的硬木柴——就是那些三三兩兩長在周圍山坡上的多節的老荊棘樹幹。土堤的內角還有一堆這樣的木柴片;一個小男孩正待在這一角,抬起頭迎上了她的目光。他時不時隨隨便便地往火裡扔上一根木柴,看來這樁活計在今晚已占去了他相當多的時間了,因為他的臉上多少顯得有點疲憊。
他心不在焉地朝雨塚看了好一會兒,約莫有數到二十的光景,他才做出一副對這話毫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是啊,我該回去了。你還想再見到我嗎?」
「我覺得這樣說並不是個好計策,」懷爾德夫笑著說,「你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這會兒,十分明顯,懷爾德夫的舊情又複燃了;他朝前俯過身去,似乎想將自己的臉貼到她的臉頰上去。
她抓住時機,掀開了頭巾,這一來火光完全照亮了她的臉和頸部,同時掛著笑說道,「你這次外出可曾見過比這更好的東西麼?」
「一隻青蛙跳進水塘去了。一點不假,我聽到的!」
她身材修長挺拔,舉手投足處處表現出她的淑女風度,這便是眼下可從她身上看出的一切,她全身裹在一塊按老式樣對角折疊起來的長披巾裡,頭上包著一塊大圍巾,這是此時此地出現在這兒的必要之舉。她背過身站著,避開從西北面吹來的大風;不過,初看之下,她背朝西北方向究竟是因為她所處的特定位置須得避開那凜冽的大風,抑或是因為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東南方向,就不得而知了。
「但我要聲明,今晚我到這兒來之前,是想跟你說一聲再見,以後就絕不再跟你碰面了。」
「不行。」
「再待一會兒,我就給你一個彎曲的六便士硬幣,」尤斯塔西雅更為溫和地說。「每隔二三分鐘就加一根柴火進去,可別一次加太多。我要沿這堤頂再走一走,可我不多久就會回來的。如果你聽見一隻青蛙噗通跳進水塘,就好像一塊石子扔進了水塘,你可一定要跑來告訴我,因為那表明天要下雨了。」
「我不知道。我還是不跟你談起她的好。我還沒跟她結婚;我服從你的召喚來了。這就夠了。」
「我知道那是特意為我點的。」
她行進的方向是那堆一直燃燒著的小篝火,也就是先前吸引住雨塚上的人們以及山谷底下的懷爾德夫注意力的那堆小篝火。篝火火苗發出的微弱亮光開始照射在她臉上,不一會,就看見這堆火原來並不是在平地上燒起的,而是點燃在兩條土圍堤的接合處的一個凸出部上。土圍堤外面是一條小溝,除了這堆火底下那一小段外,水溝全乾涸了,而點火的凸角正下方是一個很大的水塘,水塘四周長滿了石南和灌木叢。平靜的水面倒映出這堆小篝火。
「看來像有好久了,」沮喪的男孩喃喃道,「你來來回回走了好多次啦。」
「好的,尤斯塔西雅。」
「我不會為此而感謝你,」她說著,轉過身去,這當兒她的憤怒就像地熱一樣布滿了她的全身。「你高興的話盡可以再去雨塚,但你不會再見到我了;你可以叫喊,但我不會去聽;你可以引誘我,但我再也不會委身於你啦。」
「咦!」她喊了一聲,顯得很驚詫。
「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屋去啊,尤斯塔西雅?」他問道。「差不多是該上床的時候了。我到家有兩小時了,我很累。你真太孩子氣了,在外面待了這麼久玩篝火,浪費了這麼多好柴火。這可是柴火中最稀罕的,是我寶貴的荊棘樹根,我留著是準備聖誕節用的——你差不多把它們都燒光了!」
她發出的只是一聲悠長的嘆息,很明顯,是有感而發,是為著心底驅使她前來此地的那件事。這聲嘆息裡含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放任,似乎這女人的頭腦已經認定這是沒法控制的,一下吐出了這聲嘆息。由此也可明顯地看出,她一直生活在一種壓抑的環境之中,而不是一直處和-圖-書於一種慵懶、呆滯的情況之下。
「你知道的。」
「是啊,喏,給你。好,現在盡力快跑吧——別走那兒——從這兒的花園裡走。荒原上可沒有一個孩子點過像你剛才點的那樣的篝火。」
「除非你對我承認,婚事沒辦成是因為你最愛的是我。」
從宅子那個方向過來一個老人,走進了篝火的外光圈。他就是當天下午在路上趕上那個紅土販子的老人。看上去他很掛念這個站在土堤頂上的年輕女子。從他張開的嘴裡,露出一口完好無缺的像帕利安瓷似的白牙。
她就在土堤的遮擋下,等待著。過了不一會兒,水塘外圍傳來了一聲水濺聲。如果孩子還在,他會說又有一隻青蛙跳進水塘去了;不過大多數人都聽得出,那像是石塊丟進水裡的聲音。尤斯塔西雅上了土堤。
「那麼我可以握握你的手嗎?」
「那還差不多。現在加一塊柴火。」
「噢,不,」她說,不依不從地跑到了殘餘篝火的另一邊。「你這是想幹什麼?」
「怎麼啦?」尤斯塔西雅問道。
「真是個好孩子。」
懷爾德夫不吭氣了,顯然他是那麼想的。
「當然,要不我來這兒幹嘛?」他十分敏感地說,「不過你這麼發了一通,指責我的不是,那麼這種忠誠對我也沒什麼好處。要由人指責的話也要由我自己來說才是,我來了,卻得到你這般對待。不過,我這人該的就是這種愛動感情的脾氣,改也改不掉,還老得受一個女人的氣。這種脾氣讓我從一個工程師落到個開店的。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倒霉的路數在等著我呢。」他依然陰沉著臉看著她。
「行啊,行啊——我承認是這樣好了,」她壓低嗓門嚷道,表現出她所獨有的、懶洋洋的、卻很激動的口氣和樣子。「別再像以前那麼對我說話啦,達蒙;你會逼我說出我不想對你說的話來。我已經放棄你了,下決心不再想你;可這時我聽到了這個消息,於是我出來,作好點篝火的準備,因為我覺得你一直還是忠於我的。」
他朝她搖搖頭。「我太了解你了,我的尤斯塔西雅;我太了解你了。你的性格特點沒有我不了解的;你那熱烈的小心兒是沒法玩出這麼個冷血把戲的,也不能因此解救出你這顆小心兒。黃昏時我就瞧見一個女人在雨塚上往下直盯著我家瞧。我想,是我在你把我弄出來之前,先把你勾出來的。」
「可我也不在乎呢,如今你沒跟她成親,又回到了我的身邊,我真的原諒你了!」
見到情人這種意料之外的克制,姑娘似乎也在抑制住自己。「你當然見到我的篝火了,」她答道,語氣平板,十分鎮靜,不自然地控制住自己。「為什麼我就不能像荒原上的其他人那樣,在十一月五日點篝火啊?」
隔了幾分鐘她就走回來,如是來回走了兩次,每次她都說——
她的外公已經轉回身去了,沒聽到男孩的回答。等白髮老人一消失,她便十分惱怒地對男孩說,「不知好歹的小東西。你怎麼能跟我唱反調?如果你現在不讓這篝火點著,你今後休想再有篝火點了。來,告訴我,說你喜歡為我做事,別否認這點。」
「那就算了,我祝你晚安。再見,再見。」
「尤斯塔西雅!去年秋天,也在這個月的同一天,在這同一個地方,你也同樣點起了這麼一堆火作為信號,要我過來看你,這一切我能忘得了嗎?這回不為這同樣的目的,老船長維伊的家旁又為哪樁要點起這麼個篝火呢?」
隱約可見一個男子的身影應聲出現了,他背襯著低低籠罩著山谷的夜空,就站在水塘的外圍。他繞過水塘,登上土堤,來到了她的身邊。她發出了一聲低低的笑聲——這是姑娘今晚發出的第三種聲音。第一種聲音是她站在雨塚上發出的,表達出她的極度焦灼;第二種是在山脊,表達了她的不耐煩;如今這一種則表達了她的勝利的喜悅。她聽任自己那高興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卻不說一句話,就好像驚喜地看著一件她在混沌中創造出的奇蹟。
「除了你外公沒人來過;他出門過一次,想找你。我告訴他你到那邊山上去看別的篝火去啦。」
「這麼說要下雨了,你最好快回家去。你不害怕吧?」她慌不迭地說道,就好像聽了男孩講的話,她的心也跳到嗓子眼裡來了。
沮喪的小孩說,「好吧,我樂意,小姐。」說著便繼續敷敷衍衍地去撥弄著篝火。
顯然,這孩子已經如願以償,得到了一樣好東西,他動作敏捷地跑進黑暗裡不見了。他剛一走,尤斯塔西雅便將望遠鏡和沙漏放在門邊,離開邊門匆匆向點著篝火的土堤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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