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個女人
第九章 愛使一個聰明的男人採用計謀

她沒有接口。風聲確實十分蕭瑟,浸潤一切。令他們的感官能感受到這種種交錯蕭瑟的聲音,單用耳朵就有可能看到周圍的種種景致。儘管四周一片漆黑,但聲覺上的種種畫面卻由此產生:他們聽得出大片石南地帶從哪兒開始又到哪兒結束;什麼地方的荊叢長得又細又高;哪兒的荊柴剛被砍去;哪個方向上長著杉樹林,那長著忍冬的低地離得又有多近;就像這些各種不同的植物都各有其形態和色調,它們同樣也發出各自不同的聲音。
「對,我一定得知道。我覺得我自己一直過於相信自己的力量了。」
「可你不該來告訴我!你得明白這樣只是在折磨我。達蒙,你幹得可太不漂亮了,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可你不值得我對你這般客氣——這是一個愛你的女人的客氣——她向來有更遠大的抱負志向。不過,這是托馬茜的過錯。她將你從我身邊奪走,那她就該為此付出代價。現在她在哪兒?我並不是關心她,我連自己在哪兒都不在乎呢。哎,如果我死了或走了,她不知會有多高興呢!我問你,她在哪兒?」
「有時我是這麼想的,有時候又不。兩個人在心靈天平上的分量完全一樣,只要在哪邊加上一點羽毛就會使它超過另一邊。」
尤斯塔西雅不響了,她扭過身去,終於用一種暫時還壓抑著的威嚴聲音說道,「我要去走走,我就走這條路。」
「我會的!」懷爾德夫說,「尤斯塔西雅,過去我時不時就有過這種怪念頭;這會兒這種念頭又來了。我知道,你一直都那麼恨這片荒原。」
「我愛,我又不愛,」他不懷好意地說,「那就是說,我有我的時光和節氣。有時你太高不可攀,有時你又太遊手好閒,一會兒太憂鬱,一會兒又太悲傷,有時我真說不準你是怎麼了,我只知道——你已經不像過去那樣了,你不再是我的整個世界,我的最親愛的。不過你仍然是個令人樂於交往的女士,跟你碰面很令人高興,斗膽說吧,你還跟以前一樣可愛——差不多是這樣吧。」
「是啊,是啊,我跟這事毫無關係——我跟這事毫無關係。你只是同我逗著玩罷了。天哪,我尤斯塔西雅.維伊怎麼竟會把你想得那麼高!」
親愛的迪格雷.維恩——在我從龐德大院往家去的時候,你趕上了我,向我提了這個問題,真令我大為吃驚,所以我恐怕當時沒能讓你完全弄明白我的意思。當然,要是當時我姑媽沒來接我,我本來可以當即就把一切向你解釋清楚,可我姑媽一來,就沒機會了。打那以後,我一直惴惴不安,因為你明白,我一點不想傷害你,然而恐怕我眼下所做的會有悖於我當時的初衷。迪格雷,我不能嫁給你,也沒法想像讓你把我叫作心上人。真的,迪格雷,我不能。我這麼說,希望你別太往心裡去,也別感到十分痛苦。想到可能會造成這種後果時,我便感到十分傷心,因為我十分喜歡你,在我心裡,除了我的堂兄克萊姆,就總是你了。我們不能結婚有許許多多原因,我沒法在一封信裡把它們一一列舉出來。在你跟著我時,我絕對沒想到你會講出這樣的話來,因為我根本就從沒把你看做是我的情人。你千萬別因為我在你講話時笑起來而罵我;你以為我這麼笑你,是把你看作一個傻瓜,那你是誤解了。我之所以發笑,是因為我覺得那想法實在太怪了,我根本不是在笑你。從我個人來講,不讓你向我求婚的最大原因,是我在同你一起走路時,從沒有一絲要成為你妻子的女人應有的滿足感。跟你想的不一樣,我心中並沒有其他人,因為我並沒有鼓勵過任何人向我求愛,我生活中從來沒有過這種人。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姑媽。我知道,即使是我想接受你,她也是不會同意的。她非常喜歡你,但她想讓我找一個地位稍高些的男人,而不是個小小的牛奶場主,她想讓我同一個有職業的男人結婚。我希望你別因為我寫得這麼坦率而記恨我,不過,我感覺得到你或許會想再見到我,可最好我們還是別再見面了。我將始終把你看成是一個好人,並企盼你能富裕起來。我託簡.奧查德家的小姑娘把這信帶給你——迪格雷,我將始終是你忠實的朋友。和圖書
「我想你現在根本不怎麼在乎她了,」尤斯塔西雅說道,突然高興起來:「如果你關心她,你談起她來就不會這麼無動於衷的了。你跟她談到我時,也是這麼無動於衷的嗎?啊,我想你是的!為什麼你一開始不離開我呢?我覺得我絕不能原諒你,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你一拋棄我,你又回到我身邊,並為這麼對待我而感到抱歉。」
「我恨,」她深沉地喃喃說道,「這兒是我的十字架,我的恥辱,令我死亡!」
他為監護托馬茜的利益所採取的第一步行動,是在第二天晚上大約七點左右進行的,這一行動是根據從倒霉的小孩那兒了解到的情況而採取的。聽說了尤斯塔西雅和懷爾德夫偷偷碰面的事,維恩馬上便明白了,懷爾德夫對婚姻如此漫不經心的原因,多少總跟尤斯塔西雅有關係。不過他並沒有想到,是尤斯塔西雅的外公帶回家的消息,給這個聰明而孤獨的美人兒造成了微妙的影響,這才促使她點起了給懷爾德夫的愛情信號。他本能地覺得,她是剝奪托馬茜幸福的陰謀者,卻並沒有想到她原本就是托馬茜幸福的一個障礙。
她心情陰鬱,一直沒吭聲,最後她說道,「是啊,當時我總是嘲笑你,竟敢抬頭老看著我!可打那時起,你叫我遭了多大的罪啊。」
托馬茜.約布賴特
「托馬茜現在待在她姑媽家裡,把自己關在臥室裡,不見任何人。」他漠然地說道。
「你現在還認為你找到了一個比我更美的人嗎?」
他注意著那兒會出現的一次約會,但他白等了。那晚,除了他以外沒人挨近過這個地方。
「誰說得清呢?」
「這得好好考慮考慮。」
他縫補著襪子,陷入了沉思,整張臉變得毫無表情。隨後,他的臉鬆弛了,接著又出現了那種令人同情的悲哀神色,那天下午他趕著馬車在大路上走去時,臉上就一直是這種表情。一會兒,他的針停住了。他放下了手中的襪子,站了起來,從大車一角的鉤子上取下一隻皮袋。袋裡裝有不少東西,內中有一隻棕色的紙袋,從紙袋折疊過的破損情況看,似乎這隻紙袋已經給仔細地打開又包上許多次了。他坐在車內唯一的一隻三腳擠奶凳上,藉著一支蠟燭的光亮,仔細查看著他的紙包,然後從中取出一封很舊的信,把信攤開。信原先是寫在一張白紙上的,但由於它所處的意外環境,信紙如今呈現出一層淡淡的紅色;而黑色的字體看起來就像是映襯在血紅陽光下的冬季樹籬的細枝。信落款的日期是兩年前的某天,署名「托馬茜.約布賴特」。信的內容如下:
「我有一點點在乎,不過和*圖*書不足以擾亂我的整個心境,」小夥子無精打采地答道。「不,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原以為只有一朵花,不料那兒卻有兩朵。或許有三朵、四朵,甚至無數朵都同第一朵花一樣美麗……我這人的命運也真是太離奇古怪了。誰會想得到所有這種事竟都會落在我身上?」

「給我一點時間,」她溫柔地說道,拿起了他的手。「美國太遠了。你願意跟我一起走一走麼?」
「是啊,是啊,確實很好,」懷爾德夫急促地說道。「可我們得實事求是地看問題哪。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不管會給我帶來什麼樣的羞辱也罷,反正如今托馬茜的處境要比你糟多了。我只是要告訴你,我現在真是兩面受夾。」
打從很久以前那個秋天的上午收到這封信以來,直到今天,紅土販子和托馬茜這是第一次碰面。在這段時間裡,他就操起了賣紅土這個行業,這樣就使他同她相隔的距離比原先更遠了,不過他的處境一直挺不錯。說真的,他的花費僅占其收入的四分之一,或許倒該稱他是一個富人了。
他就這麼一連又等了四夜,卻毫無結果。可到了下一夜,正好是他們前次的幽會過了一個星期,他看見一個女子的身形沿山脊飄然而來,同時一個年輕男人的輪廓從山谷爬坡而上。他們在環繞那座古塚的一條小溝處碰面了——小溝是因為古英國人取土堆雨塚而形成的,如今面目依舊。
懷爾德夫沒有吭聲,在石南地上走了一兩步。短暫的靜寂中,只聽得頂風處一棵截去樹梢的荊樹發出的簌簌聲,絲絲微風穿過它剛勁的枝杈,就像穿過一張繃緊的網。這聲音聽起來就像黑夜咬緊牙關在唱輓歌似的。
他身邊,就像荒原上許多地方一樣,散亂地堆放著大塊的泥煤,這些泥煤或翻轉或側躺,等著蒂摩西.費厄韋在冬季來臨前搬運走。他躺在那兒,拖了兩塊泥煤過來,用一塊蓋住了頭和肩,另一塊蓋住了他的背和腿。這一來,紅土販子就完全不會讓人發現了,即便在白天也一樣;這些蓋在他身上的泥煤以及上面的石南,看上去完全就像長在那兒一樣。他又朝前爬去,身上的泥煤也隨他一起向前移動。如果他身上不遮蓋任何東西,由於已近遲暮,說不定他也不會被發現;他這樣向前爬行,就好像是在地下向前掘進。就這樣他爬到了離他倆很近的地方。
「天啊,這兒多孤寂啊!」懷爾德夫重新開口道,「對我們來說,什麼也看不見,沖溝和雲霧又有什麼詩情畫意可言?我們幹嘛還要待在這兒?你願意和我一起去美國嗎?我在威斯康辛有親戚。」
「但是你絕不該為了她而犧牲自己,隨便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不公正的,」尤斯塔西雅很快接口道,「如果你不愛她,那麼從長遠來看,你離開她,隨她怎麼樣去,這才是最仁慈的。那總歸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我想,現在來看我這個人,實在是一直不太像個女人。在你丟下我以後,我總是跟自己發火,因為我對你說的那些話實在太不像個女人該說的話了。」
「我也對它深惡痛絕,」他說,「這會兒風打我們身旁吹過,多令人悲哀啊!」
求婚遭拒絕的人,自然就像失了巢的蜜蜂一樣,只得四處遊蕩;他出於厭世而從事的這項職業,從許多方面來說倒是十分適合他。但由於擺脫不了舊情的牽連,他漫遊的方向,總離不了埃頓荒原左近,儘管她始終吸引著他,可他從來沒去打擾過她。雖然看不見和_圖_書托馬茜,但由於跟她身處同一荒原,離她很近,對他來說,不啻是像擁有最鍾愛的東西一樣,令他十分快活。
第二天晚上的同一時刻,只見他又出現在同一地方;可期待中的那兩個幽會者:尤斯塔西雅和懷爾德夫,卻不見蹤影。
致牛奶場主維恩先生
「待在這兒看來什麼也不可能幹成,除非你是一隻野鳥或是一個風景畫家。怎麼樣哪?」
紅土販子滿腹狐疑,認為這事會對托馬茜大為不利,急中生智立刻想出了一條計謀。他當即離開了灌木叢,匍匐向前爬去。他盡可能爬得近些,同時又確保自己不至於有被人發現之虞,結果,他發現由於逆向風的影響,他沒法聽到這對幽會者的談話。
整個白天,他一直格外焦急地想了解托馬茜的情況怎樣了,但是他不敢斗膽越雷池一步,因為對托馬茜家來說,他算是個陌生人,尤其在眼下這麼個令人難堪的時刻。於是他便花時間趕著他的小馬,拉著貨物到了荒原的另外一個地方,那地方在他原先位置的東面,他在那兒著意挑選了一個能擋風避雨的隱蔽處所,看來這意味著他想在這兒相對多停留一段時間。安置停當後,他又沿原路步行回去,在天近黃昏時分,他拐進了左邊的一條岔路,一直走到離雨塚不到二十碼遠的地方,才在一塊窪地邊的一蓬忍冬樹叢邊停住腳。
「可你真的不在乎我見不見你嗎?」她緩緩地問道。
她有點悲哀地又開了腔,「打從上次見面以來,有一兩回我想到你沒跟她結婚或許並不是出於對我的愛。實話告訴我,達蒙,我會盡力忍受住的。隨便怎麼說,我都跟這事沒關係是嗎?」
他掀掉泥煤,站起身來。他們的身影在天穹底下漸漸走下去消失了。荒原就像一隻慵懶的蝸牛,而他們兩人就像這隻蝸牛從頂部伸出的一對觸角,現在這對觸角又縮了回去。
他進了大車,爐子裡的火還燃著。他沒有點亮蠟燭,一屁股坐在了三腳凳上,反覆思考起他耳聞目睹的、涉及他仍然摯愛著的人的那些情況。他發出一個聲響,既不是嘆息也不是抽咽,卻表達出他的內心遠比產生那兩種聲響更為困擾。
「我的坦茜,」他心緒沉重地低語道。「我能做些什麼呢?對,我得去見見那個尤斯塔西雅.維伊。」
「不管你心情怎樣,做出什麼改變,你知道,你別無他法!」她十分倨傲地說道。「說吧,你準備怎麼樣,盡可能回答我,你千方百計離開我——可你永遠忘不了我。你一生都會愛著我。要是能同我結婚,你準會樂得又蹦又跳!」
任何東西只要碰上紅土,便會染上那鮮亮的色彩,而且,任何人只要鼓搗半小時的紅土,便會留下清晰無誤的印痕,就好像該隱的印記一樣。
「好吧,我就跟著你吧,要不就更糟了。」
儘管徒勞地費了這麼多精力,可並不能對紅土販子產生什麼影響。他的處境就像坦塔羅斯那樣,似乎要眼睜睜經歷無數次的失望,並將此看作實現一切願望的自然的必經階段,願望不經過這個階段就得以實現那才令人驚異呢。和-圖-書
「告訴我,我一定要知道!」
「你非要我講出來?」
尤斯塔西雅說完,便從雨塚底下走了出來,懷爾德夫跟在後面,這一來紅土販子便什麼也聽不到了。
「我真希望坦茜不是這麼個好得過分的小女人才好,」懷爾德夫說,「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對你忠誠不貳,而且不會覺得自己是在傷害另一個可愛人兒了。說到底,這事兒該怪罪的只有我一個,我實在是一丁點兒也配不上你們兩人中的隨便哪一位。」
有時,人們聽說,紅土販子都是些犯有罪愆之人,他們犯了罪,卻讓別人為他們的罪而蒙受冤枉遭受痛苦,儘管他們脫逃了法律的制裁,卻逃脫不了良心的譴責,結果便選擇了這個行業,作為自己終身的贖罪行為。要不,他們又為了什麼要選擇這個行業呢?眼下的情況中,提出這麼個問題便顯得特別貼切。因為這天下午進入埃頓荒原的這個紅土販子就是一個實例,這麼一個怪僻的職業,即使就是一個醜陋之人原本也足以勝任,可他是這麼個討人喜歡的人,卻要糟蹋自己去從事這個職業。這個紅土販子看上去令人生畏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渾身上下的這種顏色。沒了這種顏色,他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樸實的常人,同我們經常看見的常人沒什麼兩樣。一個目光敏銳的觀察者會不由自主地認為——說真的,這種觀察從某種角度來講是真切的——他之所以放棄自己在生活中恰如其分的位置,是因為他失卻了對生活的興趣。還不僅止於此,在看到他以後,人們還會大膽地猜出他是個心地純真,而又敏銳(不過還沒敏銳到奸詐的程度)的人。

第一次看見紅土販子,在一個孩子的一生中絕非一件小事。一個幼小的心靈從開始有想像力以來,在他所做的惡夢中,一個血紅色的人形就是惡夢的極致了。許多年代以來,韋塞克斯的母親們就總是用「紅土販子要來抓你了」這句話來恐嚇孩子們。在本世紀開始的一段時間裡,他的這種地位被波拿巴成功地取代了;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後者開始失勢走惡運,那句老話又恢復了它早期所具有的顯赫地位。而現今,該輪到紅土販子步波拿巴的後塵了,在他所處的這片總是有著陳腐鬼怪的國土上,充滿了現代的種種發明。
「想在這件事上聽我的意見嗎?」傳入他耳中的是尤斯塔西雅.維伊那圓潤而衝動的聲音。「向我討教?你這樣跟我說話真是對我的侮辱,我再也受不了了!」她開始抽泣起來,「我愛你,而且已經向你表白了我對你的愛,這真讓我懊悔不已;而你竟跑來,這麼冷冰冰地說,你想聽聽我的意見,跟托馬茜結婚是否會更好。更好——當然會更好啦。跟她去結婚吧,現實生活中她比我更符合你的身分地位。」
「我可不會為此而感謝你。我就是恨平平淡淡的愛情。說真的,我覺得我倒挺喜歡你過一陣子就把我甩開一回。如果情人是真心誠意的話,那這種愛情可就是最最乏味的事了。噢,這麼說很不要臉,可事實就是這麼回事兒!」她笑了幾聲。「我就是想到這點才情緒低沉的。你別只是愛和_圖_書我愛得那麼聽話馴順,要不你還是走開的好!」
「別,別這麼傷感……尤斯塔西雅,想想吧,去年天氣開始轉涼時,我們是怎樣在這些灌木叢中散步的,我們走在谷地中,四周山頭陰影籠罩,什麼人也瞧不見我們。」
「喏,主要原因是那份結婚許可證在那地方不適用,她等不到我再去弄一份,就跑了。講到這分上,你是跟這事毫無關係。打這事發生後,她姑媽對我說話的那種腔調實在讓我討厭。」
「不錯,你老是對我那麼冷酷,到後來我就想,我找到了一個比你更漂亮的人,尤斯塔西雅,對我來說,這真是個值得慶幸的發現。」
這個紅土販子過著像吉普賽人一樣的生活;但他蔑視吉普賽人。他的行業差不多就和到處遊走的編筐墊的販子一樣很興旺,但他和那些人沒有往來。他的出身、他的教養要比那些牛販子強得多,在他到處漫遊時,身邊就不斷有這些牛販子來來往往,而牛販子們只是跟他點點頭而已。他的貨物要比流動小販們的貨物貴得多;可這些小販卻並不是這麼想的,在從他的馬車旁經過時,小販們總是兩眼直視前面,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身上的顏色太不尋常了,以致用他作對比,讓人覺得那些跑場子的人和蠟像展覽上的人像差不多都可以稱得上是紳士了;可他卻不屑於跟這種人為伴,結果總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紅土販子總是能在大路上來往的各色人等中發現自己的位置,然而他並不屬於這些人。他的職業總是讓他孤立,而他也往往顯得形單影隻。
她抑制住怒火——出於憤怒或出於愛都可能引發這種怒火——打斷了他的話,「你現在還愛我嗎?」
這時,就發生了白天的這次意外邂逅,依然全身心愛著她的紅土販子能在這一關鍵時刻,向她提供這種意想不到的幫助,真令他極其激動,他發誓,要為了她不惜一切,而絕不再像先前那樣跟她隔得老遠,袖手旁觀。從已經發生的情況來看,要他不去懷疑懷爾德夫的居心是否誠實已是不可能的了。不過十分明顯,她的希望仍然維繫在他身上;維恩決定要摒棄自己的遺憾,以自己的方式來幫助她獲得幸福。在所有的做法中,這種做法是最最令他痛苦,也是令他感到最難以實行的;不過,紅土販子愛的胸懷卻是博大的。
「我從來就不想要拋棄你。」
老式的紅土販子現在已很少見。由於鐵路的開通,韋塞克斯的莊戶人已經不需要這些靡菲斯特式的來客了,這種鮮豔的染料,原是牧羊戶準備把羊送上集市時大量需要的,現在他們可以通過其他途徑來獲得。當年,從事這項職業就意味著要定期趕路,前往採土場挖取紅土,除寒冬臘月外,一年得有好幾個月在野外過著餐風宿露的生活,還要在數以百計的農莊中串來遊去,不過,儘管他們過的是一種阿拉伯遊牧民族般的生活,但穩定的收入卻使他們腰間的錢包總是鼓鼓囊囊的,使他們保持著一種受人尊敬的地位,而如今,儘管還有這種人存在,但他們正在一點點失去往昔那種富有詩意的生活方式。
紅土販子穿過山谷,走回他停放大車的另一條山谷,從他走路的樣子來看,簡直不像一個年僅二十四歲的修長的年輕人。他心緒不寧,十分痛苦。這麼走著時,從他嘴邊吹過的微風都像在發出威脅的聲響。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