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個女人
第十一章 誠實女人的一次不誠實

「不——跟她沒關係。她只是說,她希望我放棄托馬茜,因為另一個男人急著要娶她。這女人,現在她不再需要我了,實實在在地擺起了架子!」不管懷爾德夫想怎麼掩飾,他還是流露出了很惱火的神情。
「而你那時也愛著托馬茜。」
「前幾天晚上我答應你的事你竟這麼快就全忘了?喏,就是帶你離開此地,帶你一起到國外去。」
「外表並不能說明一切,」紅土販子注意到了她的眼光,「如果要說到錢的話,恐怕有許多職業都不會像我的職業那樣賺錢;何況我也不會比懷爾德夫更壞。沒人會比那些事業失敗的人更窮的了;如果你不喜歡我這一身紅——哎,你知道,我可不是生來就紅的;我操這一行只不過是出於一時的怪念頭罷了——我可以及早改弦易轍,從事別的工作。」
懷爾德夫現出了十分為難的樣子。「坦白說,我對此毫無思想準備,」他說,「當然,如果你是這麼想的話,我可以放棄她,只要這麼做是必需的話。可我原以為我會成為她的丈夫的。」
「我沒什麼麻煩,」他說,「只不過事情有了點頭緒,我必須採取一個明確的步驟。」
「我覺得我有責任該今天來看你。有人向我提了一個新建議,倒讓我頗覺驚訝。它將對托馬茜產生巨大的影響;我決定這事至少得讓你知道。」
約布賴特太太搖搖頭。「托馬茜認為(我也跟她一樣),只要她想在人前露面,又不讓自己的名聲有汙,她就應當成為懷爾德夫的妻子。如果他們很快就結婚,所有人都會相信,只不過發生了一個偶發事件,才使這場婚姻當時沒有完成。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會在她的性格上投下一片陰影——無論如何會使她丟人現眼。一句話,只要有一線可能,他們必須馬上成親。」
「再長一點,那樣我或許能把我的決定告訴你。我有那麼多的事要考慮。想想看,托馬茜是多麼急於要擺脫你啊!我忘不了這一點。」
懷爾德夫等著,還是按老習慣,在水塘邊的圍堤上隨意地走來走去,他從來沒被雖放下架子但仍很高傲的女主人邀請進屋去過。她的動作不緊不忙,一點沒有急於出來的樣子。時間一點點過去,他開始感到有點不耐煩了。足足過了二十分鐘她才從轉角那兒出現,向前走來,那副模樣就好像她只是出來透透空氣。
「正是這一點讓你煩躁。用不著否認,達蒙。實際上你是被意想不到的輕慢給激怒了。」
「你會走麼,親愛的?偷偷地跟我到布里斯托爾,跟我結婚,永遠離開英國的這種鬼地方,好嗎?答和_圖_書應我吧。」
「半小時以前我也這麼想來著。然而,說到底,她不過就是跟他一起到角堡去了幾小時,為什麼就一定會給她帶來什麼了不得的影響呢?只要了解她是那麼純潔的人,一定會覺得那麼看待她是完全不公正的。今兒早上我就一直在盡力,想促成她同懷爾德夫的這樁婚事——是的,太太,我……我相信我該這麼做,因為她實在是丟不下他。但是我現在懷疑我這麼做是否對。那事幹得毫無結果。因此現在我來向她求婚。」
「我自己差不多也是這麼想的,」她說,「可除了去跟他提這個問題外,也沒別的辦法。」
「噢,是了,你來這兒時他已經離開了。我可記得很清楚,他是個很有前途的孩子。」
「那只是我突然來了股勁,親愛的尤斯塔西雅。現在一切都擺平了。」
「是嗎?什麼建議?」他客氣地問道。
「哦?」
「別去想那些了。就等到下週一吧。我一準在這時候到這兒來。」
「我相信是待在那個浮華和虛榮集聚之地的巴黎吧。」
「好吧,約布賴特太太,讓我們取得一致意見吧。給我足夠的時間。只要她有可能獲得更好的機會,我絕不會妨礙她;只是我希望你該早點讓我知道才是。過一兩天我會寫信給你或來拜訪你。這樣行了嗎?」
「要不再去試探試探托馬茜。達蒙,說也真怪,你竟可以這樣隨意,覺得跟她或者跟我結婚都行,而現在來找我只是因為我——我更不值錢!不錯,不錯——正是這麼回事兒。過去有一段時間,我本會對這種男人極力否定,甚至會十分不客氣;好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她進了屋,心裡別有一種煩憂之感,倒並不是悲傷,而是在一場判斷失誤、十分短暫的戀愛剛剛過去,自己又開始意識到了這點後所產生的憂傷。意識到這場夢即將結束,可實際卻還沒真正來臨,這種心情可說是在一種熾熱的感情開始到結束期間出現的最折磨人、卻也是最奇怪的心境了。
「我已經仔細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了,整個說來,她完全有可能立刻會接受他的請求。我自誇對她還很有些影響力。她是很聽話的,我會極力推薦他。」
「算了——別再說刺話了,尤斯塔西雅,要不我們會吵起來的。如果你不同意跟我走,近期內不能同意,那我就一個人走。」
紅土販子離開了尤斯塔西雅,心中對托馬茜未來是否會幸福憂心忡忡;就在他一路向他的大篷車走去時,他看到約布賴特太太的身形慢慢朝淑女店走去,這使他猛可想起他還有一個途徑可以去試一下。他迎面向她走去,一見到她愁容滿臉,他立時就明白了,她這回去見懷爾德夫跟他去見尤斯塔西雅一樣,全為著同一個目的和_圖_書
「最近他又見到了她,他請求我同意讓他向她求愛。說不定她不會第二次拒絕他。」
當她趕到客店時,懷爾德夫正在家裡。他一言不發地引她進了客廳,關上大門。約布賴特夫人便開了口:
今晚他又去了那裡。「我想你聽說了埃頓荒原最近發生的事了,尤斯塔西雅?」他問道,並沒從酒瓶上抬起頭來。「淑女店的人們正在起勁地議論此事,似乎那是一樁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呢。」
「出什麼事了?」尤斯塔西雅問,「我可不知道你碰到麻煩事了。我也夠煩悶的呢。」
「這種話說說是再容易不過的了;但是你不明白這裡的為難之處。他想得到她的願望遠比她想要他的願望強得多;在我能對這種事採取鼓勵態度之前,我一定要先得到你的明白表示,就是說,我認為是於事最好的舉措,你絕不會加以干涉。比方說吧,在他們訂了婚,婚事的一切也妥妥貼貼地安排好的時候,你會不會在他們中間插一腳,重新向她提出求婚呢?你或許沒法讓她回心轉意,但你會鬧出那種令人不愉快的事來。」
「行,」她答道,「只是你要答應,不經過我的允許別去找托馬茜。」
「我幾乎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能離開這兒,」她苦澀地說,「可我不喜歡跟你一起走。多給我些時間來作決定吧。」
「好吧,如果她想得到他的話,我想她一定是做得到的。」
「她從來都沒對我談起過這個舊情人。」
「要不這件事就不會有什麼痛苦,這會兒你也不會瞧見我要去他家了。你把自己的感情告訴托馬茜時,她是怎麼說的?」
「他叫什麼名字?」
「你跑來約我,是因為你得不到她了。這肯定完全是一個新情況了,我成了一個替補者了。」
「這些年他一直待在哪兒?」
「喂,親愛的,你同意了?」懷爾德夫問。
「什麼步驟?」她極有興趣地追問道。
尤斯塔西雅一直看著他灰濛濛的身影離去,直到完全看不見才罷。她將手搭在前額上,沉重地呼吸著;然後在那種本能習慣的促動下,她的豐潤而激|情的嘴唇上下分開——打了個哈欠。她很有可能失卻了對他的感情,這一點儘管眼下只有她自己明白,卻也立時使她苦惱起來。她沒法立刻就承認或許自己太看高了懷爾德夫,因為如今接受他是個平庸之人,不啻就是承認她迄今為止一直在幹一件大蠢事。她的處境活脫就像一隻馬槽裡的狗,自己不吃草,也不讓馬吃。發現這一點一開始還真使她覺得有點羞愧呢。
「完全正確,只是你再也沒法得到她了。」
「眼下我根本沒法說什麼,約布賴特太太。這事來得太突然了。」
約布賴特太太沒作出任何表示,可她的眼光不由朝他十分古怪但非和_圖_書常勻稱的身材瞧去。
屋裡傳出了尤斯塔西雅輕輕的聲音,「聽到了,等著我。」這表明她是一個人。
「我倒想先說上一句,」維恩堅決地說,「懷爾德夫先生並不是向托馬茜求婚的唯一男人;為什麼另一個男人不可以試一試呢?約布頓特太太,我很樂意娶你的侄女,在最近這兩年裡我本來可以隨時這麼做的。好了,話已說穿了,而在這以前,除了她本人以外,我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過。」
這個時刻,這幢孤獨的房子的門窗關得死死的,擋住了外面的黑暗和冷峭。懷爾德夫要偷偷會見她的計劃就是撿起一塊小石子,從安在窗外的百葉窗上部的裂縫裡塞進去,石子從百葉窗和玻璃窗之間落下去時,會發出一聲輕輕的聲響,就跟一隻小耗子發出的聲響差不多。這樣既能引起她的注意,又不會引起她外公的懷疑。
「那你為什麼這麼激動啊?」
尤斯塔西雅沉默了一會兒。「你就像一個不再被人需要的官員一樣。處境十分尷尬哪,」她說道,變了一種口氣。
「我不想說,因為我可能會讓你難受。」
約布賴特太太似乎不想再進一步討論這問題了。「恐怕我得走了,」她說,「我不覺得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想。」她走了。儘管這場談話並沒有改變托馬茜的姑媽想去會見懷爾德夫的初衷,但卻給她很大影響,她想到要變換一下同他談話的方式。她真感激老天,讓紅土販子提供給了她這一個武器。
「看來是這樣。不過我還沒見過托馬茜。」
約布賴特太太對此沒作回答。「他是托馬茜喜歡的一個男人,」補充說,「至少對他的這種忠誠專一她是欽佩的。在我看來,當時她所拒絕的,現下她倒會很高興地又得到了。如今她可為自己尷尬的處境煩惱得很哪。」
「不錯,你可以相信我不會講你的好話,」她冷冷說道,「如果說這樣做似乎有點像在耍手腕,那你別忘了她如今的尷尬處境,別忘了她被人利用到何等地步。她很想擺脫眼下這種羞辱的處境,她的這種願望也促使我要促成這樁婚事;女人遭受到這種事情後,她的自傲也會引導她做出不同尋常的事情來。要讓她回心轉意還得稍稍作些安排;但與此同時,我覺得你必須同意做一件事,那就是,你必須作出明確的表示,讓她認為你完全不可能成為她的丈夫。那樣做將使她接受他的求婚。」
「那人愛她的時間遠比她與你相愛的時間更長。兩年前他就向她求婚了。當時她拒絕了他。」
「謝謝你,親愛的,下週一這時候我一定到雨塚去。到那時再見。」
「那男人是誰?」懷爾德夫驚訝地問。
「年輕的克萊姆.約布賴特,他們就是這麼稱呼他的,下週要回家來跟他母親一起過聖誕節了www•hetubook.com.com。看來他現在是一個挺不錯的小夥子了。我想你總還記得他吧?」
「那樣的話,整個計劃就給攪亂了!你竟然連這麼點小忙都不肯幫我家一下,不願明確說一下你跟我們什麼關係也沒有,你這可是太不像話了。」
「這我倒沒有意識到。一切都很正常。約布賴特太太——不過她跟我們可沒關係。」
「你倒是真夠坦率的,也不怕別人難受。一個月前你還那麼熱烈地愛著我,願意跟我上任何地方。」
她並沒有掩飾她此行的目的。「那麼,」紅土販子說,「你或許還是別去管這事吧,約布賴特太太。」
她的外公已經回來了,正忙著將剛送來的幾加侖朗姆酒倒進他那方形櫥裡的方酒瓶裡。什麼時候只要這些家釀蜜酒喝完了,他就會前去淑女店,背朝火爐,手持格羅格酒,對鄉民們講述他當年如何在自己船的水線以下部位中生活了七年的了不起的故事,以及其他種種航海中的奇聞逸事,而鄉民們都懷著急切的心情,希望他會請他們喝上一杯麥芽酒,因而對他講的總是連連稱是,絕不會表示任何的懷疑。
「只要不是去美國,而是到倫敦,甚至到蓓蕾口都行,」她無精打采地低語道,「嗯,我得想想。這件事關係太重大,我不能即刻就決定下來。我真希望我能對這荒原恨得少些——或者愛你愛得深些。」
「她寫了張條子說你會反對我;還有些別的原因。」
她這一天所玩的小小的計謀所起的最大作用,在某個方面完全超過了她的初衷,情況常常會這樣。首先,她的這次拜訪促使懷爾德夫在當天天黑後,又去了迷霧岡尤斯塔西雅的家。
「還是到雨塚那兒吧,」她說,「這兒離我家太近了;外公說不定會出來散步。」
「是這麼回事,要不,我也不會去做今兒早上的這件事了。」
「不錯,或許這就是原因之所在。」他回道,幾乎帶著點譏誚的口吻。「現在我也不恨她。」
「這話不錯。不過現在跟那時不同了,太太。現在她心灰意冷,我想過了,如果你去跟她談起我的情況,而且你心裡又偏向我,那一來說不定能使她回心轉意,使她能完全擺脫懷爾德夫這種反覆無常的把戲,再說他並不知道他是否還要她,她是完全獨立的。」
「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再見。不,不,現在你別來碰我。握握手就夠了,等我拿定主意再說。」
「我當然不會做出這等事情,」懷爾德夫說,「但現在他們還沒訂婚。你又怎麼知道托馬茜會接受他的求婚呢?」
「這不假,可現在情況有了變化。」
「當然,那是關於她未來的建議。你大概沒想到,另一個男人表明了他急於想娶托馬茜的意願。嗯,我並沒對他的這一想法表示贊同,不過,憑良心說,我和-圖-書也沒法一口回絕,不給他一個機會。我不想對你唐突無禮,但是我必須公正地對待他和她。」
「我答應,」他說。兩人的談話到此結束,約布賴特太太按原路走回家去。
約布賴特太太的外交成果倒確實是卓有成效的,儘管這種成果並不是她估計到的。它對懷爾德夫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可它對尤斯塔西雅的影響則更大得多。她的情人不再是許多女人爭奪的對象,因而對她來說就不再是個令人興奮的男人了,她只有在同她們進行競爭時才會覺得有勁,而現在他已成了個多餘的人。
「你這麼關心我的侄女真叫我感激不盡;不過我恐怕這事行不通。更主要的,她的心全給了這個男人。」
「我什麼也沒聽說。」她答道。
「我已經給你時間了,」懷爾德夫說。「好吧,我再給你一星期。」
「最溫和的女人也不會傻到攤開每一張牌的地步。」
「啊,我知道了,她跟這事一定有關!快說,我不喜歡吞吞吐吐的。」
「與此同時大大地貶低我。」
「請別忘了我前幾天剛跟你提出過同樣的建議。」
「哦?」
尤斯塔西雅重又木然地陷入了沉默。攫住她的是怎樣一種奇怪的感覺啊?難道說她對懷爾德夫的興趣完完全全出自一種對立的情緒,以致一聽說她的情敵不再渴求這個男人時,她便覺得這男人完全失卻了他的榮耀,她寄予他身上的夢想也隨之消散了嗎?這麼說,她對這男人終於是穩操勝券了。托馬茜不再要他了。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感到羞辱的勝利啊!她想,他是最愛她的;然而——她敢悄聲說出這種對愛情不忠的評判麼?——連一個地位比她低的女人都不看重的男人還有什麼值得愛戀的呢?一個人不想要被別人拋棄的東西,這種情況或多或少潛在於所有有生命之物的心中,而對感情極為細膩、內心追求享受的尤斯塔西雅來說,這種情感更是一股激|情。她的社會地位要比他高——儘管這以前她很少想到這一點——現在變得格外突出,令人不快,她第一次感到她愛他真是太降低自己的身分了。
「一定程度上她這麼做是對的。你聽了千萬別動氣;我只是如實講清這事兒罷了。你待她一直很好,我們是不會忘記的。不過,她自個兒並不想成為你的妻子,那一來這事兒就給決定了,並不需要考慮我的意願。」
「我們先前就聽到過這話了。」
「如果你知道我為什麼而來,你就不會讓我等這麼久了,」他尖刻地說道,「不過,等你還是值得的。」
「我沒忘。可你只說是下個星期六來的呀,你為什麼這麼突然跑來重複提起這個問題哪?我本以為能有足夠的時間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呢。」
「可我一定得知道你這麼匆忙的原因。」
「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看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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