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迷戀
第三章 一齣老戲的第一幕

「您沒發火吧,媽?」
「既然這樣,媽,我就打這兒分手下去了。我想去迷霧岡。」
「可當我想到你和你冒出的這種種奇思怪想,」約布賴特太太說道,加重了些語氣,「我很自然就像一年前那樣,覺得不那麼舒服了。我真難以相信,一個習慣於同巴黎和其他這類地方的迷人女子打交道的男人,竟會如此輕易地受到一個荒原上的姑娘的影響。你散步本來完全可以走另一條路的嘛。」
然而,尤斯塔西雅已經在開始放繩索了。等他在綁繩子一端時,她叫起來,「不行,我沒法拉住它了!」
說話聲靜止了,費厄韋攥著繩子晃了一圈,似乎在攪蛋糊。一分鐘後,從井底傳來了一聲沉悶的回聲,他晃動繩子,繩子隨之一圈圈抖動一直傳到下面的抓鉤上。
「哦,克萊姆!」
約布賴特和尤斯塔西雅互相對視了一下,似乎兩人的心中都同時想起了在那個月下度過的短短一段時光。隨著這一瞥,凝掛在她臉部的那種鎮定升華了,變成了一種優雅溫馨的表情:就好像在一瞬間,一輪燦爛的午日變成了莊嚴的夕陽。
對生活她自有其獨特的洞察力,要知道她還從來沒好好體驗過生活呢。是有這樣一些人,儘管他們對自己所批評的事情並沒有明確的了解,卻依然對這些事情的相互關係有著明確的看法。布萊克洛克生下來就是個瞎子,卻能以敏銳生動的筆觸描寫各種靠眼力去看的物體;桑德森教授也是個瞎子,卻能就顏色發表精采的演講,並能將他人皆有而他沒有的視覺提升為理論,並教授給他人。在社會生活的範圍中,這些有天才的人大都是女人;她們能看透一個她們從未見過的世界,並能對僅僅是耳聞的各種力量作出估計。我們把這種能力稱之為直覺。
他準備將自己的未來投身於教書育人的這套理論,以及他的種種願望已經給約布賴特太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說實在的,他就是她身子的一部分,他們之間的談話似乎就是同一個人的左手和右手在進行談話,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會不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呢?他已經不指望通過爭論來說服她了;忽然間他有了個發現,那就是他覺得他能用一種吸引力來影響她,這種吸引力要比言語有力,就好像言語遠比叫喊更有力一樣。
「哦,有許多客觀原因,」克萊姆說,接著,他又停住了口,因為他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理由很不充足,一下就會讓人駁倒,「如果我辦一個學校,一個受過教育的女子會是很有用的,她可以成為我的一個幫手。」
在約布賴特太太眼中,這洋洋大千世界是什麼呢?是一大群人,他們的傾向能加以辨察,可這種傾向的實質卻難以把握。她是隔開一段距離來看各類人群的;她看待這些人群就像我們在觀察沙萊爾特、凡.艾爾斯魯特,以及他們這一派的其他人的油畫所表現的大批人群一樣,只不過是密密的人群擠擠攘攘地朝著一個方向曲來拐去行進而已,依這種透澈的觀點來看,他們都不過是些彼此無甚差別的凡人而已。
「但願老天能給我這種治療機會!好了,約布賴特先生,我得進屋裡去了,好給我受傷的手敷點藥膏。」
克萊姆的話音裡滿含著同情,使尤斯塔西雅不由慢慢捋起袖子,露出了她渾圓白皙的胳臂。滑潤的皮膚上赫然一個鮮紅的血斑,就像帕羅斯的白大理石上的一塊紅玉色。
沒過多久,克萊姆就到了家,他母親用一種奇怪的聲調開了腔,「你把那個想帶給我的骨灰罐給別人了?」
她就是在這塊地方點起篝火來召喚懷爾德夫的。
到了三月,荒原顯露出了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第一抹跡象。這種蘇醒是悄悄地、幾乎不顯山露水地顯露出來的。當一個外來者發出聲響走過來,看著尤斯塔西雅家土堤外的那個水塘時,他會覺得它看來還像先前一樣死氣沉沉,荒涼www.hetubook.com.com不堪,可是他如果靜下來,好好地看一陣子,就會看到水塘漸漸露出一種生氣蓬勃的活躍景象。季節到了,一個小小的動物世界復蘇了。小蝌蚪和水螅開始在水裡吐出小氣泡,在水下來回追逐;蝦蟆發出了小鴨似的叫聲,並且三三兩兩地朝岸邊爬;頭上,大黃蜂在逐漸強烈起來的陽光裡飛來飛去,它們發生的嗡嗡聲時隱時現,就像打鑼的聲音。
「可既然我都不想麻煩那些人去打水,憑良心說我更不能麻煩你了。」
「我們以前見過面,」他說,他看著她,顯出意興盎然的樣子,超出了這種情況下應有的程度。
從井口起有五、六個健壯的男人排成一行,抓著一根繩索,繩索通過井轆轤架直放井下。費厄韋身上綁了一根細些的繩子,繩子一端牢牢扎在一根井柱上,以防發生意外,他的身子正俯向井口,右手緊緊攥住那根放入井裡的垂直的繩索。
「我們只鉤住了桶的邊緣——看在老天分上,拉穩些!」費厄韋說。
「我就在想你是否已經碰到她了。」
「喏,就是這兒,」她指著這塊血斑說。
「等您知道一切後就沒用了。我一直在等機會說這件事,我很高興這事終於給提起了。當然,這個原因便是尤斯塔西雅.維伊。好吧,我承認最近我見過她,而且見了她好多回。」
「我身子彎了這麼長時間,都僵硬得像隻公羊角了。」費厄韋說著站起身來,舒展身子,渾身骨節發出咯咯聲。
「確實如此,」尤斯塔西雅說。
「我一點都不在乎這點麻煩。」
「再放繩子下去,」薩姆說。
「我記得有一個時期我也同樣十分嚮往喧囂的都市。可在一個大城市裡待上五年,足可治癒這種念頭。」
於是他的腰際給綁上了繩子,撈水桶的工作又進行下去。這一次往上拉繩索的分量並不像上次那麼重,原來他們只鉤住了原來繫在水桶上的繩子中的某一圈。纏得亂七八糟的繩子給扔進了後院。漢弗萊又替下了約布賴特,抓鉤又一次放下去。
「你到哪裡去了,克萊姆?」她當即發問道。「這時候你要出去為什麼不先跟我說一聲?」
「不行,小姐;水桶的底全給砸脫了。眼下我們沒法再幹什麼了,我們得走了,明天上午再來。」
那天下午天氣晴好,約布賴特跟母親一起在荒原上閒走了一個小時。當他們走到那道將花落村所在的山谷跟相鄰的那條山谷分隔開的高聳的山脊時,他們站住腳,向四周眺望。朝一個方向望去,可以看見處於荒原低地邊緣上的淑女店,在另一個方向的更遠處,迷霧岡屹然挺立在那兒。
這時的情況已很明朗,接下來順理成章的是兩人該分手了。克萊姆很明白這一點,而尤斯塔西雅則作了個要分手的動作;克萊姆依然凝望著她,似乎還有句話要說。假如他從來沒在巴黎生活過,這事或許永遠不會發生。
「他就是為這事出門去了。我真不知道我還有這麼個耍巫術的名聲呢。」
約布賴特若有所思地看著地上。「這話實在意味深遠,」他說。
「不錯,」尤斯塔西雅說,「十一月五日我們在這兒燒了堆小篝火,這就是篝火留下的痕跡。」
他的房間正好俯瞰這幢宅子的前面,以及前面荒原的山谷。冬日低垂的餘光照在房子上,使它的陰影投下來,越過圍欄,穿過荒原的草地邊緣,一直投到遠遠的谷底,落在那兒的煙囪輪廓、房子四周的樹梢的陰影,都成了前伸的長長的尖叉影。一整天這麼坐著看書,他決定趁天黑前換換口味,到山上走走,他出了家門,直穿過荒原朝迷霧岡走去。
「是啊,真把我嚇壞了。我有好長時間沒去教堂了。從今往後我好長時間都不會再去了——或許永遠不去了。發生這件事後我沒法再去面對他們的注視。你不覺得這事太羞辱人了嗎?那以後好幾個小時,我真希望就此死去,不過現在我一點都不在乎了。」
「沒水用了。」她喃喃說道,轉過身去。
「謝謝,根本不需要這麼做。」她答道。
「沒用,」她用一種牢騷滿腹的聲調說道,「但有一個原因是太有用了。」
「不,我想不怎麼厲害,」她攤開了雙手。其中一隻手在流血,繩索把皮蹭破了。尤斯塔西雅用自己的手帕把手包了起來。
「你是說大自然嗎?我也恨它。不過我隨時都會很高興地聆聽你的計劃。」
「我能拉住它。」尤斯塔西雅說;於是他將繩索交到她手中,然後去拉繩子的另一端。
「您想去看看托馬茜嗎?」他問道。
「我得先把繩索端頭綁緊和_圖_書,要不我們有可能會把整根繩索全丟掉,」他對走攏來的尤斯塔西雅說。「你能把繩子抓住一會兒麼,好讓我來綁——要不我叫你的僕人來?」
看到自己的驚叫聲引起了下面這群人的注意,尤斯塔西雅赧紅了臉,縮回到窗子裡面,不管約布賴特再怎麼依戀不捨地掃視著那兒,卻再沒見她露過臉。在他站在那兒的這會兒,井邊的人們順利地撈上了水桶,沒讓它再脫鉤掉下。他們中有一人走去問老船長,看他對修好井架有什麼吩咐。老船長卻不在家;尤斯塔西雅出現在門口,她走了出來。她已經變得很從容,顯出一種很矜持的鎮定,已全然沒了她先前為克萊姆的安全著急的那種濃重關切的語氣。
「當然。」
「好了,安靜,夥計們,」費厄韋說。
「你暈過去了?」克萊姆問,他看著這塊鮮紅的小斑點,就好像他真想吻吻它讓它快點好起來。
「媽媽,並不是那麼回事。」他有力地回答道。
「別以為她有什麼錢。她一個子兒也沒有。」
「我滿心希望的是將你從懊喪中解脫出來,你能咬定我坐在這兒講的不都是實情嗎?真丟臉,克萊姆!不過都是因為那個女人——一個輕佻的女人!」
「他放棄了那東西嗎?」
「厲害麼?」
隨著故事發展至此,我們可以看到,她的生活在思考這方面可說是不存在什麼缺陷的。她本性中的哲理觀點和由環境決定的這種哲理的局限性,幾乎都可以通過她的行為舉止表現出來。它們具有一種了不起的基礎,儘管這些行為本身遠說不出有什麼了不起;儘管它們本身還不那麼確信無疑,但卻有一種確信無疑的基礎。隨著時光的流逝,她一度輕快活躍的步履已經變得遲緩沉重,這一來是由於自身年紀的原因,同時也使她本性對生活的那種高傲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對,這種會面是從來不要約的。」
克萊姆的臉漲得通紅,站了起來。他將手放在母親肩上,用一種奇怪的、幾乎夾雜著懇求和命令的口氣說道,「我不會去聽這種話的。我或許會身不由己地用一種令我們兩人都會後悔的方式來回答您。」
「這真是女人的懦怯卑劣的作為,」克萊姆說,「維伊船長沒懲罰她嗎?」
「你能這麼說嗎?」他問。「在我心中它是最令我興奮的,給我力量給我撫慰。我寧可生活在這片山嶺之中,遠甚於生活在世界上任何別的地方。」
不過,過了一會兒他還是進了屋。茶點已經準備好了,他在母親對面坐下。她沒多說什麼;至於他,剛才在山上做了一件事,說了一些話,使得他也沒法開始跟母親隨便聊聊天。他母親的這種沉默無疑是一種不祥的先兆,但他似乎根本沒在意。他知道她為什麼話這麼少,可他又沒法去掉她對他懷有的這種想法。如今在他們之間,這種幾近沉默的對坐已經是很經常的事了。最後,約布賴特開了口,他打算把這件事來個徹底解決。
「你說過我要拉住它……這是我今天第二次受傷了。」
「我幾乎沒法說我沒在發火。發火?不。可當我想到,這樣的引誘通常總會使有出息的男人讓世人失望,我就感到很不安。」
約布賴特沒作回答;眼下她的情感太明顯了,他不能承認這件事。
「如果你去那兒,你會碰見尤斯塔西雅.維伊的。」
「是的,給了維伊小姐。看來她對這種教堂墓地的裝飾有一種血淋淋的嗜好。」
「我們這樣不說什麼話,光坐著吃飯已經有五天了。這樣有什麼用,媽?」
於是費厄韋點亮了一盞燈籠,將它綁在另一根繩子上,開始將它挨著第一根繩索往井下放去。克萊姆走上前向井下望去。隨著燈籠向下放去,照出了井壁的一些不管一年四季總是溼漉漉的古怪的葉子,以及長得奇形怪狀的苔蘚;最後,燈籠光線落到了懸垂在潮溼而黑黝黝的井中的那一團亂七八糟的繩索和那隻水桶上。
一抵家,他立刻上樓到了那間準備給他作書房的房間,一晚上他就忙著從各只箱子裡取出他的書本,把它們安放到書架上。他從另一隻箱子裡拿出一盞燈和一罐油。他擦拭修整好這盞燈,整理好桌子,然後說,「行了,我準備開始了。」
「歇一會兒吧,蒂摩西,」約布賴特說,「我來替你。」
「噢,不錯,」她多了些希望說道,「我一直在想,既然你確實下定決心唾棄你過去的事業,當一個教師,倒也可以求得發展。」
「我甚至還不知道那兒有這樣一塊稀奇的德魯伊特人的石頭。我只知道巴黎有林蔭大道。」
「我可以從花落村給你送些和*圖*書水來。」克萊姆說。這時其他的人都走了,他便走上前去,抬抬帽簷。
「什麼!你真的想要娶她?」
抓鉤又給重新放了下去。它落到深井下的水面時發出的清脆響聲等傳到他們的耳朵時,只成了一下輕嗤聲,約布賴特跪倒身子,朝井口俯下身去,像費厄韋那樣開始一圈一圈地轉動抓鉤。
說來也真夠奇怪的,他現在開始覺得,要說服他的母親(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相信,這種相對的貧困實際上是他追求的更高尚的事業,就跟說服她相信他的感情一樣,並不會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以前瞻性的眼光來看,他母親的意見無疑都沒錯,這就使他覺得,雖然自己能夠說服她,但自己的內心並不怎麼好受。
「拉!」費厄韋說;抓住繩索的其餘幾個人便開始順轆轤架拉動繩子,將繩子一點點向上收起。
他們以最穩重小心的手勢拉著繩子,最後那隻溼漉漉的水桶出現了,離他們大約只有兩碼,真好像是一個死去的朋友又重見天日。三、四隻手伸了出去,這一下繩子猛然晃動起來,轆轤滑動了,最前面的兩個拉繩索的人仰面倒下,只聽到傳來一個東西一路掉下去的磕碰聲,從井壁往下掉,接著井底傳來一下悶雷似的響聲,水桶又落下去了。
「我就是來清除掉這些蜘蛛網的,」約布賴特說,「你樂意幫助我嗎?來教高年級的課。我們或許能給他們不少教益。」
「維伊小姐也在那兒?」
「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到這問題是過早了。不過,考慮到種種明擺著的好處,那樣也是可行的。她……」
「哦,那不過是我說沒水而已,」她說道,赧紅了臉,同時揚起了她長長的眼睫,好像需要考慮一下似的。「可按外公說的,水足夠用的呢。我來讓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他母親張開嘴,想再說些充滿激|情的真話,但看到了他的這種臉色,她便把這些話都嚥了下去。約布賴特在屋裡來回走了一兩次,然後猛然走出屋去。等他再回到屋裡時已是十一點鐘了。他並沒有走遠,一直待在院子裡。母親已經上床了。桌上還點著一盞燈,晚飯也擺在那兒。他並沒有停步去吃什麼,而是把所有的門全都關緊,然後上了樓。
克萊姆一路走去,他的身形隨著山丘一起一伏越變越小。「他心腸太軟,」約布賴特太太一邊注視著他,一邊自語道:「不然,這事就不會有什麼關係了。瞧他走得那麼急的那副模樣!」
確實,他走起路來帶有一種決心,走過荊條叢,筆直走去,就好像這是在決定他的生命似的。他母親嘆了一口長氣,放棄了去看望托馬茜的念頭,踅身回家去了。這時,傍晚的薄霧開始把道道山谷變成了一幅幅朦朧的畫景,而高地上卻依然有冬日殘陽投下的道道傾斜光線,在克萊姆這麼向前走去時,周圍的每隻野兔和田鶇都拿眼盯著他,斜陽照射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投下了一道長長的陰影。
「我希望我最終能成為這個郡最好的學校中的一個校長。」
他們拉起越來越多的繩索,到後來能聽見下面傳來不緊不慢的滴水聲。隨著水桶越升越高,聲音變得越來越輕細,這時已經拉出一百五十英呎長的繩子了。
這一年的頭幾個星期過去了。約布賴特確實一直在家看書,不過他也常到戶外散步,而且他總是沿著通向迷霧岡和雨塚之間的某條小路而去。
「你瞎了眼了,克萊姆,」她激烈地說道,「你第一次見到她的日子就是個壞日子。你的計劃只不過是個有意建造起來的空中樓閣,這完全證明抓住你內心的是個蠢念頭,由於你現在處於失去了理性的情勢,你只不過想以此來寬慰自己的良心。」
她搖搖頭。「我是盡力在一種荒蠻的地方生活下去,但我不能喝水塘裡的水,」她說。
約布賴特太太轉過臉,露出了探詢的神情。
於是他們分了手。「這事是沒法兒了,」當克萊姆抽身而去時,他母親喃喃道。「他們肯定是要相互見面的。當初薩姆沒把消息帶到我家來而是帶到別家去就好了。」
約布賴特用一種充滿感情的聲音清晰地說出「她」這個字來,在同一個母親的談話中帶出這種感情實在是太輕率了。在這種情況下,四海範圍之內的每一個母親看到這種感情不合時宜地倒向一個新出現的女人時,她的心是不可能不受到激怒的。
「這該死的水桶!」費厄韋說。
「不過我覺得如果你肯聽聽我的計劃,或許會對它有點興趣的。恨人們是沒用的——如果你恨什麼東西,你該恨的是造成這些東西的根源。」
「你就讓它滑下去好了,」約布和圖書賴特說,「為什麼不鬆手呢?」
「她這人又懶又不滿足。不過還不止這些呢。假如她就像你能發現的任何一個姑娘那麼好——她肯定不是那種姑娘——你為什麼現在就希望把自己的命運同任何人聯繫起來?」
「我倒一點不想幹這事。我不怎麼喜歡我的這些同類。有時候我真恨他們。」
「我看了一整天書了。」
就在這樣的一個傍晚,約布賴特離開了這個水塘,沿山坡走進了花落村山谷。他在那個水塘邊和另一個人一起默不作聲地站了好久,很長一段時間,足以聽到自然復蘇的這種細微的騷動;然而他卻什麼也沒聽見。他走下山谷時的步伐很快,腳步輕捷。在進母親家之前,他停住腳透了口氣。從窗子裡透出的燈光落在他身上。照出那張臉紅撲撲的,眼睛閃閃發亮。燈光沒照出的是某種像烙印一樣落在他嘴唇上,並一直逗留在那兒的東西。這個印記的持久存在是如此真切,弄得他都不敢走進屋去,因為他母親似乎會問,「那個在你嘴上的鮮紅印記是什麼?」
他們分了手,尤斯塔西雅消逝在逐漸濃凝的夜色中。她這人身上充滿了種種魅力。她的過去是一片空白,她的生活已然開始。這次會面帶給克萊姆的影響,是直到過了一段時間後才讓他完全體味過來的。一路走回家的當兒,他最清晰的感覺便是他的計劃多多少少變得有了光彩。一個漂亮的女人已經給編織進了這個計劃之中。
約布賴特不想去反駁她的這個想法,儘管他有教育年輕人的打算,但這跟以此作為一條登上社會高位的通途毫不相干。他對此毫無奢望。在一個年輕人的生命旅途中,他已經達到了這樣的一個階段,即他已第一次清楚地領略到了整個人生的嚴峻;而這種領略會使蓬勃雄心受到一時的遏制。在法國,處於這種階段便去自殺並不是不常見的,而在英國,則會依不同的情況而定,或許處理得更好些,或許更糟些。
「這兒對藝術家倒是夠好的,可我根本就不會去學畫畫。」
「我到荒原上去了。」
「哎,我想她是在那兒。」
「我想過了要去。」
「我可不承認,」尤斯塔西雅說,露出一種有克制卻又很平靜的神色。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早,在吃早飯前他就著油燈光看了兩小時書——又讀了整個上午,整個下午,當太陽即將西下時,他感到兩眼十分疲倦,身子往後一倒靠在了椅子上。
「你在這兒很孤獨。」
「那就是我們的水,」她繼續說道,往水塘裡扔了一塊石子,水塘就在土堤外面,就像一隻沒瞳仁的白眼珠。石子掉落到水裡,但跟上次的情況不同,懷爾德夫沒有在水塘另一邊出現。「我祖父說他在海上生活了二十多年,吃的水要比這水塘多兩倍,」她接著往下說,「他覺得在緊急情況下,這兒的水對我們來說是夠好的了。」
「是的。不過這回你就不必去了。」他母親說。
他把提桶牢牢綁在那捲長長的繩索上,將繩子繞過轆轤,然後讓繩索一點點經過手裡滑向井裡。不過沒放下好多,他就檢查了一下繩索。
「她受過極好的教育,能成為一個寄宿學校的出色的女舍監。坦率地說吧,考慮到您,我稍稍地改變了一點想法,那一來會讓您滿意。我不再堅持我原先的打算,不準備親自去給最低的班上啟蒙課了。我能做得更好些。我可以為農民的兒子們辦一所私立學校,我不必讓這個學校停辦,我能設法通過考試。用這個方法,再依靠像她這樣一個妻子從旁協助……」
「他們挖了一個洞,約布賴特太太,他們找到了一些東西,就像倒過來的花盆;裡面就是真正的屍骨貯放處。他們把這些花盆拿出來,送到人們的屋子裡去了;不過我可不會喜歡去睡在放這些屍骨的地方。大夥兒都曉得死人會跑回來,聲稱這是他們的地方。約布賴特先生弄到了一罐骨頭,打算把它帶回家來——真的死人骷髏——可不知怎麼給別人弄去了。他考慮了一會兒,放下了那罐骨頭和別的東西,聽了這話你會放寬心了;約布賴特太太,想想那晚上的風吧,這可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媽,您有這種感覺真好。可您盡可放心,您完全不需要為我擔心。」
「我怎麼錯看了她?」
約布賴特退到那堆撈上來的繩子邊,心中不停尋思著。他絲毫不懷疑,這位小姐的聲音就是那位憂鬱的假面戲演員的聲音。「她多為別人著想啊!」他自語道。
「那兒就有一塊非常稀奇的德魯伊特人時代的石頭。」他朝那個方向扔了一塊卵石。「你常去看嗎?」和_圖_書
「那麼拉穩了,往上提。」費厄韋說。
在他走近護圍著老船長宅邸的那道長滿荊豆的土堤和溝渠時,他聽見了裡面的說話聲,表明撈水桶的行動已經開始。他在邊門口站住腳,打量了一下四周。
「我想我是不是可以把繩子放下去?」她問。
「唔,我知道你在認識她之前就已經決定要這麼去做了;不過那事本來是會根據你的意願又結束的。那種事說說很好,但真要幹起來就很荒唐了。我滿以為,你在這麼幹了一兩個月之後,就會看到這種自我犧牲有多蠢,到那時候你就會再回巴黎去,幹上一件什麼生意。我能理解你不想幹珠寶行業的理由——我真的一直在想,那種行業對你這樣一個男人的生活可能是不合適,儘管那一行或許能讓你成為百萬富翁。可現在我看到你是如何地錯看了那姑娘,真讓我懷疑你能否正確看待其他事情。」
克萊姆跟在她後面登上土堤,注意到土堤頂上有一圈燒過的痕跡。「灰?」他問。
「我可要忠告你,別放得太多,」克萊姆說。「你會發現,繩子會變得沉重多了。」
克萊姆使勁盯著他母親。「您明明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他說。
「我想幫他們把老船長掉在那口井裡的水桶撈上來,」他接著說道,「那井非常深,我或許能幫上一手。我也很想去見見這位維伊小姐——倒不是為了她的美貌,而是別有原因。」
「是的,」她答道。
「今晚能打水嗎?」她發問道。
奇怪的是,到了這地步,年輕人和他母親之間的親情之愛便看不到了。或許可以這麼說吧,越是缺少那種世俗之情,這種親情之愛就越是顯得不外露。而等這種愛到了絕對無法破壞的程度後便具有了一種深度,這一來這種感情的任何表露都會是令人痛苦的。眼下他們兩人便正處於這種情況之下。如果有人在一旁聽到了他們之間的這番談話,他倒會說,「他們彼此可真夠冷漠的!」
克萊姆奔到她身邊,發現他非得把那段沒鬆下的繩子纏在直柱上,才能止住繩子不往下溜,這樣總算才使繩子猛頓一下而停住了。「傷著了嗎?」
「並不是約好的。」
「是啊,是啊;而且我知道這會有什麼結果。這事讓我不安,克萊姆。你是在這兒浪費你的青春;你這完全是為了她。要不是為了這個女人,你根本就不會去考慮這個教書的計劃。」
「不過我還是要那麼想。」
克萊姆有一會兒沒吱聲。「是的,今晚我碰見她了,」他說,從他說話的樣子可以看出,他完全是為了保持誠實才說出這句話的。
「往他腰上綁一根繩子——要不很危險的!」他們上面的什麼地方傳來了一聲柔和卻很焦急的叫聲。
「這倒也是,事實上,一年的這種時候水塘的水裡是沒什麼雜質的。只有雨水落在裡面。」
克萊姆朝那口井望去,如今那兒一個人影也沒有,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了。「去取泉水要走好長一段路,」在沉默一陣後,他說。「不過既然你不愛喝這水塘裡的水,我設法為你去搞些水來。」他回到井邊。「不錯,我想我能用繩子綁住這隻提桶來打些水上來。」
她走出幾步,克萊姆跟在後面。她走到院子的角落,那兒有臺階可登上作屏障的土堤,先前在井邊時她的動作倦怠無力,可這會兒她登上土堤的動作卻輕捷得出奇。這無意間也表明她表面上的那種慵怠並不真說明她是柔弱無力的。
過了幾天,克萊姆命運的發展又受到了稍稍的觸動。荒原上有一座古墓被開掘了,開掘時約布賴特去看了,他在那兒逗留了幾小時,沒去看書。到了下午,克里斯廷從那個方向走了回來,約布賴特太太便問起了他。
「可如果你沒水用怎麼辦?」
「你一定要去?」他母親問。
「我覺得我們掛住了什麼。」一個拉繩索的人說。
「我沒法忍受這荒原,除了在那姹紫豔紅的季節裡。這片荒野是殘酷監督我的工頭。」
「哦,是的;我聽說了。我真為我的埃頓同鄉感到臉紅。維伊小姐,你在教堂裡給戳傷得很厲害嗎?」
等他再回到院門口時已過了一個半小時。房子的百葉窗全關上了,往園子裡用車裝了一天肥料的克里斯廷.坎特也已經回家去了。一進門他發現母親在等了他好長時間後,已經吃完晚飯了。
大夥一起扭回頭去。說話的是個女人,正從樓上一扇窗戶裡俯視著這群人,西邊的霞輝映照得窗櫺閃閃發光。她的嘴唇開啟,似乎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身處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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