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迷戀
第四章 一小時的歡樂帶來許多小時的悲哀

「不。我只是不敢去想脫離這現實的任何事。我們知道那是什麼。我們現在在一起,但我們這樣在一起能維持多久就不得而知了,這種未知因素總是縈繞在我心頭,讓我總是唯恐有發生可怕事情的可能性,即便是在我有充分理由期望將來是光明的時候也罷……克萊姆,這月食的月光落在你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陌生色彩,使它的陰影看起來就好像是用金子剪出來的。這意味著你應當做出比這更好的事。」
「沒了。不過我知道我們不會一直這樣相愛下去的。沒什麼東西可以保證愛情天長地久永遠不變。它會像一個精靈一樣升華消失,因此我心中充滿了恐懼。」
在房子前面還沒法看到初升不久的月亮,約布賴特便爬上了山坡,出了山谷,直到他全身都沐浴在月光中。可即使到了這時他還是沒停下腳步,他是朝雨塚方向走去的。
「可你能去找樣別的職業。」
「男人會,女人不會。」
「你太絕望了,完全是胡思亂想,是存心這麼說的;你誤解了。今晚我出來會你除了愛你之外,還另有一個原因。我跟你想的不一樣,我覺得我們的感情是持久的,不過有一點我跟你有同感,那就是我們再不能像目前這樣生活下去了。」
「我完全能肯定,你是決計實行不了你的那個教育計劃的;對我來說,到了那時一切都沒問題了;因此我答應你,我永遠永遠都是你的。」
隨著他一點點遠離他的奧林匹亞美女那充滿魅力的氛圍,他產生了一種新的悲傷,使他的臉也變得十分悲哀。他重又強烈地感受到,這種愛情使他處於一種兩難境地。儘管在表面上,尤斯塔西雅樂意等著度過眼前這一段前景未卜的努力階段,等著他在自己新的努力中有所建樹,但他不由得在即刻間就明白了,她之愛他,與其說是愛上了一個一心不再想過他過去那種生活(但對她卻是極具吸引力的生活)的人,還不如說是愛上了一個從繁華世界(她正該屬於那種世界)來的客人。在他們相會時,她時常流露出片言隻語或某個舉動。那就意味著,儘管她沒提出要他重返法國的首都作為結婚的條件,可對這樁婚事的結果,在她心底裡抱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期望;想到這些,這種原本該是無比美好的時光在他心裡頓時變得黯然了。不僅如此,他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又出現了這麼大的裂痕。無論什麼時候,只要發生點滴的事情,使他給母親帶來的失望要比平常更大,這時他就會心情憂鬱,獨自個兒去散步;或者就是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心靈便產生了極大的不安,使他幾乎徹夜不眠。但願能讓約布賴特太太看到他懷有一個多麼穩妥而有意義的目的,www.hetubook.com.com而且這目的幾乎不會受到他對尤斯塔西雅的感情的影響就好了,她不知會怎麼對他另眼相看呢!
「好了,不管我想些什麼,有一點是肯定的——我真的愛你——超過任何一切,也無法用言語描述,我愛你都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我這個人以前對遇見的任何女人只不過會產生一種短暫的好感,僅此而已。讓我好好看看你讓月光照亮的臉,牢牢記住這張臉上的每根曲線和整個輪廓吧!這張臉跟我在認識你以前多次看見的那些臉只有些微的區別;可這是怎樣的一種區別啊——這完全就是擁有一切和一無所有之間的區別。讓我再來親親這張嘴唇吧!這兒,這兒,還有這兒。尤斯塔西雅,你的眼光顯得這麼沉重!」
「你一定得回答我。哪一天我能得到你嗎?我不是指立刻。」
半小時後他就站在雨塚頂上了。整個天空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十分清晰,月亮把它的光輝灑遍了整個荒原,但卻沒有十分明顯地把荒原全部照亮,只有小路和河道上露出白燧石和閃閃發光的石英沙的地方,才在周圍的一片陰影中顯出道道光亮之處。站了一會兒,他蹲下身去摸了摸石南叢。石南是乾的,他一下坐在雨塚上,仰臉朝著月亮,他的兩眼裡映照出小小的月亮輪廓。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對許多男人來說,愛情都給他們帶來災禍。」
「我才不願那麼去想呢!」
「看在老天分上,尤斯塔西雅,別這麼說!」
他們手挽手順小路朝迷霧岡走去,當差不多走近尤斯塔西雅的家時,他說,「太晚了,我不該再去看望你外公了。你覺得他會反對我倆這事兒嗎?」
「一個人怎麼可能一邊愛著,一邊又有那麼個願望呢?不會的,尤斯塔西雅。」
「我沒法回憶起關於你的一個清晰的夢。」
「我討厭說起巴黎!對了,我記得羅浮宮有一個陽光充足的房間,讓你住在那兒很合適,就是阿波隆陳列館。那兒的窗戶基本上都是朝東的,一大清早,在陽光明媚的時候,整個房間裡簡直是光彩奪目無可挑剔。那光線從鑲金的物體表面反射過來,照射到擺放在屋裡的金碧輝煌的箱子上,又從箱子上反射到金的銀的盤子上,再從盤子反射到珠寶玉石上,又從這些珠寶玉石上反射到瓷器上,只見房間裡交織成了一張完美的光網,讓人眼花繚亂。可現在,還是談談我們的婚事……」
「在我做的每一個夢景中,我都看見你的臉,在夢中的每個聲音中都聽見你的聲音。我真希望我沒做那樣的夢。我的這種感情太過分啦。人們說,這樣的愛情是沒法持久的。不過它一定會持久的!還有,我記得有一和*圖*書次,我在蓓蕾口看見一個匈牙利輕型機車兵軍官騎馬順街而下,儘管他根本就是個陌生人,從沒跟我談過話,我卻愛上了他,我真以為我會為這種愛而死去——但我並沒死,最後我心中不再想到他了。假如有朝一日我不能再愛你了,那該有多可怕啊,我的克萊姆!」
「行了,走吧!去服從她吧。我會毀了你的。你這樣同我相會是在犯傻,吻吻我,然後就此走開。永遠——你聽見沒有?——永遠!」
「不過我覺得,不會是我先感到憂心忡忡的。恐怕,我們這事會這麼結束:你母親會發覺你同我相會,她會施加影響讓你拋棄我!」
「噢!是由於你的母親。對,是這麼回事!我知道的。」
這樣,就在約布賴特的眼先對由愛和美所點燃的、第一次環繞他的那圈耀眼的光環逐漸習慣的時候,他也開始意識到他正面臨怎樣的困境。有時候,他真希望他根本就沒認識尤斯塔西雅才好,可又立即會覺得自己這一願望實在不近人情。三種互不相容卻又在逐步發展的因素都不得不維繫下去:他母親對他的信任,他想成為教師的計劃,以及尤斯塔西雅的幸福。他熱烈的性格使他沒法將其中之一放棄,至少這三個因素中的兩個是他希望維持下去的。儘管他的愛情就像彼特拉克對他的勞拉的愛一樣純潔,但正是這種愛,卻使原先僅有的一點小障礙變成了種種束縛人的桎梏。原先,他想堅定不移地保持自己的立場,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由於加入尤斯塔西雅這一因素,使他這一立場變得更其複雜。正當他母親準備忍受他說給她聽的一種計劃時,比前一個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打算又冒了出來,兩者加在一起肯定叫她更難以承受。
「你不必這麼害怕。」
「絕不會這樣。她已經知道了這些次相會。」
「星期天。」
「打從你上次見過我以來,好像過去好長時間了,是麼?」她問道。
「你太憂鬱了。」
「我都開始在納悶,你怎麼還沒來,」約布賴特說。這時她稍稍從他的懷裡挪開了一些。
「不。再說,這樣就會壞了我的計劃。別逼我了,尤斯塔西雅。你會嫁給我嗎?」
「還不夠長麼?那是因為你一直在忙你自己的事,對我不在身邊視而不見。對我這麼一個沒啥事好幹的人來說,我只覺得就像一直生活在一潭死水底下似的。」
「我得好好想想,」尤斯塔西雅喃喃說道。「眼下跟我講講巴黎吧。世界上還有別的像它那樣的地方嗎?」
她吃m.hetubook.com.com了一驚;然後竭力十分鎮靜地開了口,「憤世嫉俗的人說,治好了愛情也就治癒了憂慮。」
然後他們戀戀不捨地分了手,克萊姆順下坡路朝花落村走去。
「啊,你不明白。你見過的世面比我多,而且在大城市和許多人中生活過,而對那些我只是聽說而已,同時,你的年齡也比我大;儘管這樣,在這方面我要比你年長些。一度我曾愛過另一個男人,而現在我愛上了你。」
「在這世上,我不會成為別的任何人的人——這樣的回答讓你滿意了嗎?」
「是的,眼下是這樣。」
「她反對我了嗎?」
「你通常是在什麼時候去那些地方的?」
還不到三個月的光景,他們兩人就已到了這般地步。
「真是太令人奇怪了,你和我母親在這件事上的想法竟會完全一樣!」約布賴特說,「我發過誓再不回去了,尤斯塔西雅。並不是我不喜歡那地方,我是不喜歡那個職業。」
說罷,兩人手拉著手,又陷入了沉默之中,月亮上的陰影又拉大了一點。
「我會跟他講的。我一直習慣於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根本沒想過我們該去徵求他的意見。」
「還有凡爾賽宮,那國王的藝術館總也是這麼個富麗堂皇的房間吧,是嗎?」
「我不會說的。」
「親愛的,我是寧可忍受枯燥乏味,也不願無所事事浪費時光,縮短自己的生命。」
他時常上這兒來,卻從不跟母親談起他來的目的;這是他第一次講出他來的目的,不過這只是他表面上的坦白,而真正的目的卻掩蓋了。這已是個道德上的問題了,而在三個月以前,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會碰到這種問題。他原以為,回到這塊窮鄉僻壤來工作,可以逃脫社會上種種少不了的煩惱;然而這兒也同樣有煩惱。他比以前更渴望能跑到另一個世界去,在那兒不會將一個人有沒有什麼勃勃雄心視作唯一有出息的表現——或許這時把光輝投射到他身上的這個銀光閃閃的月球,在過去什麼時候可能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他的眼光越過好長的距離望著遙遠廣袤的鄉村——望過了雨塚前的海灣,那片憂鬱的克里斯海,風雨大作的海洋,夢幻之湖,廣闊無垠的沃爾德平原,奇妙的林山脈——他一直望著,直覺得自己就像在這片荒漠的地方遨遊,站立在它空曠的山上,跋涉過它的沙漠,一直走到谷底和古老的海洋底下,要不就是直登火山口的邊上。
「現在跟我講講杜伊勒利宮,還有羅浮宮,」她繼續說,有意岔開話頭。
m.hetubook.com.com我總覺得十分悲傷。」
「那又該怎麼樣過日子呢?你一直是想你希望自己別愛我才是。」
「克萊姆,最親愛的!」
「這話才像個女人講的。現在我很快就得離開你了。我要送你回家去。」
「你說過要等月亮邊緣出現陰影後過十分鐘;現在正好過了十分鐘。」
他繼續往下說著這一切對她完全是新奇的事物,描繪了楓丹白露,聖克盧,大樹林,以及許多巴黎人熟知的常去遊逛的地方;直到她開口道——
「那你可以一直就在皇宮前面的草坪上散步。那兒的一切無疑會使你覺得是生活在歷史上的某個充滿浪漫色彩的世界裡。」
克萊姆用手輕輕地將她的臉按近自己的臉,吻了她。
第二天一整天,花落村氣氛沉悶。約布賴特一直待在書房裡,他坐著,面前是打開的書本;但是這段時間他看的書卻是一片空白,真是悲哀。他打定主意,對母親絕不該有什麼慍怒的表現,他有時也同她談談過去的事情,對她言詞不多的回答也毫不在意。懷著同樣的決心,大約在晚上七點鐘的光景,他依然像表面敷衍似的說道,「今晚有月食。我想出去瞧瞧。」說罷他穿上外衣,離開了她。
克萊姆搖搖頭,定眼看著月食。
「如果你會再回去,我就……就算那個吧,」她溫柔地說著,將頭挨近他的胸膛。「如果你同意,我就答應你,一分鐘都不會要你再等。」
就在他望著這片遙遠的、不停變幻的大地景致時,在月亮的下端出現了一個黃褐色的影子:月食開始了。這也標明,一個預先約定的時刻到了:因為這遙遠的天體現象已經為塵世所用,當作了情人傳遞的信號。一見到這景象,約布賴特的心便回到了大地上;他站起身,抖動一下身子,側耳傾聽起來。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了,或許過了十分鐘,眼見得月亮上的那片陰影越來越大。他聽到左面傳來一陣簌簌聲,一個身上套著斗篷抬頭仰望的人影出現在雨塚腳下,於是克萊姆向下跑去。一會兒那人影便投入了他的懷抱,他的嘴唇壓在了她的嘴唇上。
「它真是非常美麗。可你會成為我的人嗎?」
「噢,是了。我不喜歡英國的星期天。我準會同巴黎那兒的種種生活方式極為和諧地融合在一起的!親愛的克萊姆,你會再回到那兒去吧?」
「我不走。」
「可你也得回家去了吧?」她問,「是的,我看見沙漏裡的沙差不多漏光了,月食也一點點大了。別走!就等這時光自己流去吧;那時我就不會再逼你了。你會回家去,睡個好覺;我則在睡和_圖_書夢中不斷嘆息!你夢見過我嗎?」
「不,我一般總是這樣看人的。有時我覺得,那就是從我的感情深處湧起的一種對我自己竟會生而為人的一種心痛欲裂的憐憫。」
「請別再說這種不著邊際的話啦。等真看見這種時刻來臨,我們就會說,『我已經活得失去了我的信仰和生活目的,』然後就此死去。瞧,沙漏已經漏完了,讓我們這就走吧。」
「好了,我們只要一心想著我們倆在這兒就行了。」
他們這樣相擁了好久,沒說一句話,因為眼下無論用什麼語言都沒法表達出他們的心境:語言就像以往未開化的野蠻時代裡鏽跡斑斑的工具,只能偶爾用用才行。
「不要去管是什麼原因。相信這一點:我不可能讓自己失去你。我一定要你永遠跟我在一起。今晚,我不想讓你走。最親愛的,要治好你的這種憂慮唯有一個法子——你必須成為我的妻子。」
「算了——別再提什麼巴黎了;它並不比別的地方更好。答應我吧,寶貝!」
「你心氣太高了,尤斯塔西雅——不,確切地說不是心氣高,是追求享受。我想,我應當跟你有一樣的氣質,能讓你過得幸福。然而,我遠不是這樣的人,我能在這片窮鄉僻壤上生活並死去,只要能從事自己合適的工作就成。」
「啊!可是你並不知道你在我心裡留下了什麼,」她說,「有時,我覺得尤斯塔西雅.維伊身上不具備什麼東西,能使她成為一個很好的家庭主婦。算了,隨它去吧——瞧,我們的時間就是這麼在流逝,流逝,流逝!」她用手指著發生半邊月食的月亮。
「不錯。可談這些富麗堂皇的房間有什麼意思?順便說說,那小特里阿農宮真漂亮,會讓我們住得舒舒服服的,你可以在花園裡散步,月光如水,你會想到,你這是在英國的某個灌木叢生的地方散步;那地方是按英國的時尚建造的。」
在他的聲調中流露出一種對自己作為一個虔誠求愛者的地位的懷疑,他在懷疑,自己對一個只有在很少和不常有的地方才跟他的趣味有所相近的人的態度是否公正。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用一種充分信任、滿含鼓勵的熱切聲調輕聲細語地說道,「別誤會我,克萊姆:儘管我愛巴黎,我愛的就是你這個人。對我來說,成為你的妻子並在巴黎生活不啻是生活在天堂裡;不過我寧肯跟你一起在這窮鄉僻壤中生活,也不要不是你的妻子。從哪方面來說我都是得到了,而且是大有所獲。這也是我的真心話。」
「你現在沒有這種感覺了吧?」
「我沒法講。」
「我的尤斯塔西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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