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門緊閉
第三章 她為擺脫愁悶而出走

「這真是個難得的機會;不過這不會令人覺得奇怪嗎?」
「可是這真是太可怕了——一個砍荊條的!你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能講法語,還有德語,是個能做比這更好的事情的人。」
「沒有,還行。」
等他走了以後,她把頭擱在手上,自言自語地說道,「兩條虛擲時光的生命——他的和我的。我竟落到了這般田地!這會讓我失去理智麼?」
整整分散了一年的全村的感官情緒,此時此刻集中迸發了出來。在十二個月前,他們曾聚集在一起,有過這同樣的歡樂,但那以後他們就沒有再聚會過,因此此刻結對跳舞者的四十顆心兒一起在激烈跳動。此時,那種異教的情緒在他們的心中復活了,為生活而自豪成了一切的一切,他們心中讚美的只有他們自己。
她就按他的建議去做了;不言而喻,這個行動表明她接受了他的提議。
「我很希望我能有這樣的感覺。」
懷爾德夫臉上的表情古怪地凝固住了。「他一定是搞錯了——那一定是另一個人,」他慢慢地說道,十分惱怒,因為他明白維恩的報復行動又開始了。
「而現在我卻成了個穿褐色皮裹腿的可憐蟲。」
這樣一來,出於各自不同的原因,這種對其餘人來說只是一次盡興盡致的活動,對他們兩人來說,卻成了一種乘這股旋轉之風的神遊了。在他們的內心裡,不管還存在多少社會道德意識,這次跳舞都成了一次讓他們無法抵禦的進攻,使得他們重溫舊夢——現在這成了加倍有悖常規的事。他們一連旋轉著跳了三支舞;後來,這樣連續不斷的跳舞使尤斯塔西雅覺得很累,於是她便轉身退出了跳舞圈子,她覺得她在裡面待的時間太長了。懷爾德夫帶著她來到了隔開幾步遠的一個長滿青草的小丘,她就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她的舞伴則站立在她的身旁。從他開口邀請她跳舞到現在,他們還沒說過一句話。
「才不呢。不過如果這能帶給你一點歡樂的話,我也會跟你一起去;儘管正如事情已這麼擺明著的,或許你已經跟我在一起待夠了。不過,反正我總希望你不要去。是的,或許我是嫉妒了;有誰會比我,一個半瞎的人,又擁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的人,更有嫉妒的理由呢?」
等他們走得更近些,尤斯塔西雅打破了沉默,她說,「那兩人中有一個是我丈夫。他答應過來接我的。」
「一點不錯,」她沮喪地悄聲說道。「趁他們還沒走近,你就走吧。」
「你可不想獨自一人走回家去吧?」他問道。
「我想在你初次見到我聽說我時,在你的眼中,我的外表包著一層金色的光圈——一個知道許多了不起的事情,參加過許多輝煌場面的人——簡單說,是一個值得讚頌、情緒高昂、引人注意的英雄吧?」
「去跳舞?」
小夥子們身上都戴著藍色和白色的玫瑰花結,個個臉色紅撲撲地與姑娘們歡歌載舞,姑娘們也跳得十分起勁,舞蹈使她們的臉顯得比披滿全身的綢帶更紅。有留著長鬈髮的漂亮女孩,有留著短鬈髮的漂亮女孩,有留著耳邊拳曲垂捲綹的漂亮女孩,有梳辮子的漂亮女孩,全都在不停地轉啊轉;旁觀者很可能會大感驚詫,在這麼個僅有一兩個村子的地方,怎麼竟會有這麼多同樣身個、年齡、氣質的姑娘聚集在一起。在這大批跳舞者的後面,有一個快活的男子獨自個兒在大跳其舞,他兩眼緊閉,全然忘卻了他人的存在。不遠處,在一段截去樹梢的樹幹下燒起了一堆火,火堆上並排掛著三隻水壺。緊挨火堆旁擺著一張桌子,幾個年紀稍長的婦女正在準備茶水,但是當尤斯塔西雅在她們中尋找著牛販子的老婆時,卻怎麼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正是這個婦人建議她參加這次舞會,同時還保證她會受到很有禮貌的歡迎呢。
「是的,」她說道,不禁抽泣起來。
還沒等她開口,他就小聲說道,「你還像以前一樣喜歡跳舞嗎?」
「不過,如果你不喜歡讓人瞧見的話,那麼你就放下面紗好了;儘管在這樣的光線下,不必擔心會有人看見的。這兒陌生人多的是。」
「別這麼m.hetubook.com.com去想它。讓我去吧,別再來掃我的興致了!」
「他還沒到家,迪格雷,」她高興地說。「不過我想他快回來了。他是到東埃頓去買一匹馬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你聽說他選擇當砍柴工這個活兒的事了嗎?」她用一種悲傷的聲調低聲問道。
「好,好,只要你高興就成。要我去接你麼?」
「哦,我最終還是沒買下它。那傢伙要價太高了。」
「紅土販子維恩。」
「他認為有可能。我對此表示懷疑。」
「為什麼不呢?你可以唱歌嘛。」
「好了,打起精神來,親愛的;我們的一切總會好起來的。或許有一天,我的眼睛會像先前一樣好。我鄭重地向你保證,只要我一有能力做任何別的更好的事,我馬上就不會再去砍荊條。你總不見得真的希望我整日無所事事地待在家裡吧?」
幾天後,就在八月行將結束之前,尤斯塔西雅和約布賴特坐在一起吃早晚餐。近來尤斯塔西雅的態度幾乎已變得十分冷漠。在她那對美麗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愁苦的神色,不管她是否應該這樣,每個在她狂熱地愛上了克萊姆的那個階段看見過她的人,見了此刻她的這種神情無不會激起對她的滿腔憐憫。在某種程度上,丈夫和妻子的感情和他們的處境正相反。克萊姆,這個屢遭挫折的男人興致勃勃;而後者在其一生中,身體還從未遭受過一刻的折磨,卻要他來安慰。
他們一路走去,大部分時間都保持沉默,一直走到離特露普角幾百碼處,有一條小岔路通往尤斯塔西雅的家。他們逐漸辨認出前面有兩個人影朝他們走來,而且很清楚地看出那是兩個男人的身影。
至於懷爾德夫嘛,他的感情是不難猜測的。對他的愛情來說,諸多的障礙本來就是催其成熟的太陽,而且此刻的他正處於一個極度苦惱的激動狀態之下。把一個整年中都處在另一個男人懷抱之中的女人據為己有,哪怕只是五分鐘,是一件在所有男人中,他最能體會到快|感的事了。他早就開始重新渴念著尤斯塔西雅了;或許可以這麼肯定地說吧,與托馬茜在結婚登記簿上簽名,很自然地標誌著他的心對自己的第一個心上人的回歸,而尤斯塔西雅的結婚使這一回歸變得更為迫不及待。
「你可要好好想一下,再決定要不要我這樣做。這兒有一個男人,他對我們兩人在雨塚的那些次會面的每個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他陪著你的丈夫。他們中隨便哪一個見了我們兩人在一起,會相信我們這次在舞會上碰面和跳舞純屬偶然嗎?」
「肯賞臉同我跳嗎?」
「晚安,約布賴特先生,」維恩說。「希望過不多久能看見你康復。」
懷爾德夫溫柔地向她道了別,飛快地穿過蕨草叢和荊叢而去,尤斯塔西雅一個人慢慢地向前走去。過了兩三分鐘,她就碰見了她的丈夫和他的同伴。
「我們沒見面,我想是因為我們都盡力在迴避吧。」
她就這麼做了;等她返回原路向這批正在歡樂跳舞的人群走過去時——這是她要到愛爾德沃思去的必經之路——太陽正徐徐下落。四周一片靜謐,她能聽到遠處樂隊的奏樂聲,樂聲似乎比她剛離開時更為歡樂(只要有可能奏得再起勁的話)。等她到達小山丘時,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了;不過無論是對尤斯塔西雅還是對這批尋歡作樂者來說,這並沒有帶來什麼不同,因為一輪圓圓的明月已經在她面前冉冉升起,儘管它的光芒還比不上西邊的晚霞那麼明亮。人們還跟先前一樣興致勃勃地跳著舞,不過已有不少陌生人來到,在跳舞的人圈四周圍了一圈,因此尤斯塔西雅能躋身其中而不被人認出來。
「實際上我想的並不是這事,」她傲慢地說。「我要什麼人陪我自會選擇,我才不管埃頓那些可憐的居民們會怎麼說呢。」
「他是戴了一頂低頂寬邊的軟氈帽吧?」
在維恩講話時,月光直接照射在他的臉上,讓尤斯塔西雅把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正十分懷疑地看著她。在視力能辨的範圍內,維恩敏銳的眼睛已經看見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約布賴特微弱的視力所沒能看見的東西——一個男人從尤斯塔西雅身邊抽身而去。
「別嘲笑我了。就這些已經夠了。我再也不願就這樣消沉下去。我今天下午要離家外出,除非你極力反對。那兒有一個鄉村野餐會——人們把它稱之為吉普賽式的野餐——就在東埃頓,我要去參加。」
「是真的。你對我成了個砍柴工的妻子是怎麼想的?」
托馬茜正坐在裡面的一間房間裡,聽到了維恩的說話聲。店裡有客人的時候,她很少露面,這是因為她生來就不喜歡這門行業;不過知道今晚沒別的人在店裡,她就走了出來。
「你真這麼喜歡找樂子,為此不惜走這麼多路去參加一個鄉村的慶祝活動嗎?」
「約布賴特的情況有好轉的可能嗎?」
「那好像是迪格雷.維恩。」
「哦,是啊,」托馬茜裝出一種十分快活的聲調大聲說道。「丈夫們總是不盡職的,這你也知道。真希望你能告訴我有什麼不露痕跡的好辦法,能幫助我按自己的意願在晚上把他留在家裡。」
那些充滿激|情但卻是一時的擁抱有多少最終會變為永久,這是置身其中的一些舞伴在想的問題,同樣也是在一旁觀看的尤斯塔西雅想知道的。她開始嫉妒起這些快速旋轉的跳舞者來,舞蹈看來會帶給跳舞者種種美好遐想、憧憬和歡樂,這是她極其渴望得到的。作為一個強烈愛好跳舞的人來說,尤斯塔西雅對巴黎的想望之一,一直便是希望能獲得這種機會,好讓她沉浸在令人陶醉的時光之中。不幸的是,這種想望如今對她來說已完全破滅了。
「正是那傢伙。」
當懷爾德夫看見她這種心緒不寧一言不發的樣子時,他再也沒法控制自己感情的進一步發展了。不過他裝做沒注意到她的這種情緒,而她沒過多久又恢復了平靜。
「我倒寧可失去我自己的一切也不會那樣做,我可愛的妻子。去吧,你高興怎麼去做就怎麼去做吧。有誰能阻止得了你這種對任何歡鬧的喜好呢?我相信你會帶走我的心的,因為你這麼容忍我,說真的,我拖累了你,我欠你好多。是的,一個人高高興興地去吧。至於我呢,我將忍受自己的厄運。在那種場合裡,人們都會迴避我。我的鐮刀和手套就像聖拉撒路痲瘋病人的撥浪鼓,警告全世界的人為他讓路,別去見到這個令人傷心的慘景。」他吻了吻她,穿上長襪,出去幹活了。
突然她站了起來,大聲說,「可我一定要擺脫這一切。對,我一定要擺脫它!沒人會知道我的痛苦。我要在痛苦中尋樂,在諷刺中高興,在嘲弄中大笑!我要以參加這次草地舞會作為一個開始。」
「我想是吧,」她同樣小聲地回答道。
這家孤零零的客店還沒關門,它主要是為那些趕長路時經過這家小客店的旅客服務的,儘管裡面幾乎見不到什麼人影,生意還未結束,這些人現已重新上路。維恩走進了酒吧,要了一大杯麥芽酒,然後用一種無動於衷的口吻詢問女僕,懷爾德夫先生是否在家。
「這樣的會面可真是太尷尬了,」她說:「不過這是我的命運。他對我太了解了,不過他可以了解得更多些,好讓他明白,他所知道的根本算不了什麼。行了,隨它去吧,你必須把我交託到他們手裡。」
「喏,你不喜歡我一個人去了!克萊姆,你不是在嫉妒吧?」
「聽到他租了一間茅屋住,真令我大為驚訝。跟其他人一樣,我原先還以為跟他結了婚以後,他會立刻帶你到巴黎安家的。『她面前將有一個多麼輝煌的前途啊!』我想。只要他的眼睛重新變好後,我想他會帶著你去那兒的,對不?」
「可是有人在特露普角看見你牽著它朝家裡走來——一匹漂亮的馬,有一張白臉和一道黑夜般烏黑的鬃毛。」
「他沒病——只是眼力不濟。」
過了一刻鐘,懷爾德夫回來了,托和*圖*書馬茜用她現在常有的羞澀樣子,簡短地問了一聲,「達蒙,那匹馬在哪兒?」
「說來也真是奇怪,我們在分開那麼長時間後,竟然會在這個地方相見,卻沒在其他地方碰面。」
人們開始問起了「他們是誰?」不過並沒有提出令人不快的問題。如果尤斯塔西雅在日常生活中跟別的姑娘們一直廝混在一起的話,情況可能就會不一樣了。她在這兒並沒有受到過分的盤問,沒有什麼不自在的感覺,因為此時的情形使所有的姑娘都達到了她們自身最光彩奪目的境地。就像水星被太陽的光澤所籠罩,她那恆久的美貌在眼下這種暫時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境況中並不那麼惹人注目。
「啊!」懷爾德夫說,兩眼盯住了她:「誰跟你說的?」
挑來進行這次鄉村聚會的地點是一塊茵茵草坪,在這片荒野地區的高原上,這種地方是不常能尋到的。荊條和蕨類植物叢突兀而起,形成了這片地區的邊界,青草連綿一片。一條綠色的牛車道繞這塊地方而過,不過繁茂的蕨草將它遮掩了,尤斯塔西雅現在就是沿這條小道而去,以便在參加這次聚會前先將這個地方踏勘一番。東埃頓的樂隊那熱鬧歡樂的奏樂聲,準確無誤地為她指明了方向,這時她看見了樂師們,他們正坐在一輛藍色的牛車裡,牛車的車輪是紅色的,擦得鋥亮,簡直就像是新的一樣,用樹枝搭成的弓形車身上花枝招展。在這輛車子前面是由十五到二十對人組成的壯觀的舞蹈圈,在他們的側邊則有少數舞技較差的人各自在跳著,他們的旋轉並不總是能與音樂合拍。
見她沒有作答,他更專注地看著她。她幾乎要掉下淚來。眼見到一個未來,卻永遠沒法享受,大大地勾起了她那種痛苦的失望感,懷爾德夫的話,令她想起了鄰居們那種隱忍不發的嘲笑譏刺的局面,傲慢的尤斯塔西雅再也沒法保持泰然自若的態度了。
「如果我知道有這種辦法的話,我會幫你考慮的,」維恩用同樣的輕鬆口吻答道,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真的那麼輕鬆。然後他用一種他發明的樣子朝她鞠了一躬,扭身朝外走去。托馬茜向他伸出手去;紅土販子沒發出一聲嘆息,儘管他內心裡有許多聲嘆息,他走了。
「我對你的看法從來沒改變過,尤斯塔西雅。那樣的事根本就不可能貶低你的身分,你為你丈夫的工作生輝。」
「是啊。」
當她走出家門準備上路時,已是下午五時了。在這幅美妙圖畫裡,有足夠的材料可以使她再獲得二十個人的青睞了。當她待在家裡,又沒戴帽子時,她那種掩飾不住的悲傷是那麼明顯,可等她換上外出的盛裝後,便將這股悲哀掩飾和沖淡了,她的打扮透出一種朦朧美,自有一股柔媚動人之處,把她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她的衣著和其肌膚渾然一體相得益彰。白天的炎熱還未消退,她不急不慢地順著陽光明媚的山谷向前走去,她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優哉游哉一路行去。她走過的小道上,長得高高的蕨草的繁茂葉子簡直就是一片縮小的森林,將她的身影全然埋沒其中,儘管沒有一根這樣的蕨梗能活到下一個年份。
「如果你很早就幹完活回來的話。不過,你不必特別為此而費神。我知道回家的路,荒野在我眼中一點沒什麼可怕的。」
「喔,我倒是這麼打算的,」尤斯塔西雅說。「在這片荒土野漠上,有誰會傷害我這樣一個身邊什麼也沒有的女人呢?」
「我能跟你走同一條路回家,只是稍稍多走一點岔路而已。我很高興能陪你走到特露普角去。」看見尤斯塔西雅猶猶豫豫地坐在那兒沒動,他又補充道,「或許你覺得打從去年夏天發生了那些事情後,再被人看見我倆走在同一條路上不太明智是吧?」
「不錯。不過,這事是你開始的——你沒有信守諾言。」
尤斯塔西雅很熟識的這個當地居民竟然沒來,這是她完全沒有料想到的,這一來她想盡興歡樂一下午的打算全然落了空。一時間,如何加入其中倒成了件難事,儘管如此,如果她走上前去,興高采烈的婦人們還是會手捧茶杯迎上前來,將她當成一個比她和*圖*書們更高貴更知書識禮的陌生女士來歡迎。觀看過跳了兩支舞的人們,她決定還是稍稍走遠一些,到那兒的一個小農舍去,或許她能在那裡吃上一點東西,然後趁蒼茫夜色返回家中。
「另一個是我最大的敵人。」懷爾德夫說。
「那麼我在特露普角看見他了,帶了一匹馬朝家裡來了,」維恩乾巴巴地說。「很美的一匹,有一張白臉,一道長鬃如黑夜般烏黑。毫無疑問,他很快就會到家了。」他站起身,朝托馬茜那張純潔、甜美的臉蛋凝望了一會兒,他看見了,打從上次見她以來,她的臉上蒙上了一道悲哀的陰影,於是他斗膽說了一句,「懷爾德夫先生看來常在這種時候外出。」
她跟懷爾德夫竟靠得這麼近!這事一想就令人感到害怕。她能感到他呼出的氣息,當然,他也能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她原先對他的態度實在是太差勁了!不過,現在他們正踩在同一個舞步節拍上。她真驚訝,舞蹈竟具有這般的魔力。她在參加跳舞前的感受與置身於這種婆娑多姿的舞蹈中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就像其間有一道有形的籬笆,將它們清晰地區分開來。她一開始跳舞就像完成了一種環境氛圍的大轉變,與此刻這兒好似熱帶的氣氛相比,她原先簡直就像一直生活在北極的冰天雪地之中。她已經從她近來煩心擾神的生活中加入了跳舞的行列,這就好像是一個在森林中行走了一夜的人,走進了一個金碧輝煌的房間裡。就懷爾德夫來說,他本來只不過是令人感到一時的激動;但是懷爾德夫加上這次跳舞、這種明亮的月光,以及這種神祕,開始形成了一種歡欣和喜悅。究竟是他這個人成了這種甜美而複雜的感情的重要組成部分,抑或是這種舞蹈和這種氛圍本身是更重要的組成部分,反正這一切組成了一個美妙的時刻,使尤斯塔西雅完全如墜五裡雲霧之中。
「跳跳舞有什麼可令人覺得奇怪的?」
她上樓到了自己的臥室裡,一絲不苟地打扮起來。在一個旁觀者看來,她的美麗幾乎讓人覺得她的種種想法都有其充足的理由。她處於這種陰暗的角落固然是由於她的魯莽草率,但也是某種意外,即使一個對她並不是十分欽羨的人見到這種情況,也會覺得她有充分的理由來責問萬能的上帝,憑什麼竟讓這麼一個完美的尤物落到了這般田地,與其說她的萬般魅力是上帝的祝福,還不如說是對她的詛咒。
「現在再來說這個已經沒了什麼意義。從那時起我們已經形成了另外的關係——你並不見得比我強多少。」
就在她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們在逐漸明亮的月光下不停旋轉起伏時,她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在輕聲叫她的名字。她驚訝地轉過身,看見一個人站在近旁,一見他,她的雙頰立時變得飛紅。
「那就讓我們走吧——如果你想走的話。我們最近的路就是朝那兒的冬青灌木叢走,就是你看得見的下面那個有陰影的樹叢。」
「紅土販子,今晚我就走到這兒了,」約布賴特一見到她,就說。「我跟這位夫人一起回去了。晚安。」
那是懷爾德夫。打從他結婚的那個上午起,他就一直沒見過她,當時她一直在教堂裡徘徊,而且還撩起自己的面紗,走上前去,以見證人的身分在登記簿上簽了名,著實讓他嚇了一大跳。然而她也說不清,為什麼此刻一見到他,竟會使她突然如此赧顏。
「有人跟我提起過這件事,」懷爾德夫猶猶豫豫地答道。「不過我簡直沒法相信這事。」
正因為此,這條曲曲彎彎的小徑就看得不太清楚了,懷爾德夫偶爾會絆一下,與此同時,尤斯塔西雅則發現,每當她被小徑上青草裡長出的一叢石南或是延伸出的荊條絆了一下時,她就需要做出一些優雅的動作,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每當這種時候,總會有一隻手伸出來扶她,牢牢地穩住她,直到重又走上平坦的路面,然後這隻手又會縮回去,保持在一個彬彬有禮的距離內。
「噢——是的,親戚。或許不會有什麼關係。」
「噢,是的,我就是指這個。我誠摯地對你遇到的麻煩表示同情。命運待你真是太殘酷了。」和*圖*書
如果尤斯塔西雅能夠跟在紅土販子後面,那麼她很快就會明明白白地證實她的想法一點沒錯。等克萊姆將他的手臂伸給她,領著她離開這兒後,紅土販子馬上扭頭離開了這條被人踩踏出來的通向東埃頓的小徑。迪格雷先前只是陪克萊姆一起走過來,他的大車重新又回到了這一帶。他邁開兩條長腿,趟過荒原中根本沒路的地方,朝懷爾德夫剛才離去的那個方向走去。只有一個走慣夜路的人,才能在這種時候以維恩這樣的速度從這雜草亂枝叢生的土坡走下去,卻不會一頭栽下一個土坑裡,或是一腳踩進一個野兔窩裡而折斷自己的一條腿。但是維恩一路走去卻沒有碰到什麼大的不便,他迅疾行走的方向是朝著淑女店。他大約花了半個小時便到了這個地方,他很清楚,在他動身時,在特露普角附近的人絕不可能在他之前趕到這兒。
她苦苦思索,想找到什麼辦法,能讓現狀有所改變,卻百思不得其解。她想到,一旦蓓蕾口的那些人知道了她現在的情況後,都會說,「瞧瞧那個把誰也不放在眼中的姑娘成什麼樣了吧!」尤斯塔西雅覺得,這種狀況對她抱有的滿腔希望簡直是一個極大的諷刺,如果上天對她的這種諷刺再進一步發展下去的話,那麼看起來,只有去死才是唯一的解脫之路。
他們以令人目眩的旋轉舞步穿過了二十五對舞伴的隊列,她的體內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蒼茫的夜色讓這種跳舞具有一種魅力。一定程度上,帶有色調的光線對人的種種情感的平衡產生了一種騷擾力,並會危險地激發人的更趨溫柔的心境;加上跳舞的動作,它驅使這種種情感變得無所顧忌,只欲發洩,理智昏昏欲睡,並不知不覺地產生了逆動;現在那輪圓月就將這種光線洩到了這兩個結對狂舞的人兒身上。所有跳舞的姑娘們都感受到了這種徵兆,但尤斯塔西雅則是她們中感情最為奔放的一個。他們腳下的野草被踩踏得亂七八糟,在斜向照射的月光照耀下,被踩得很堅硬的土地就像一個擦得鋥亮的桌面。四下沒一絲兒風,樂師們坐在牛車上,插在車上的旗子緊緊貼在了旗杆上,演奏者們一個個都成了反襯在天空中的人影輪廓,只有當那些不時可見的長號、蛇形大號,以及法國圓號的圓嘴閃閃發光,就像從樂師身影上長出的一個個大眼睛時,樣子才有改變。姑娘們身上漂亮的衣服失去了白天能細緻分辨的色彩,多多少少顯出了一種灰濛濛的白色。尤斯塔西雅在懷爾德夫的懷中一圈圈地旋轉著,她的臉上顯出了一種癡迷和專凝的神色;她的靈魂早已飄然離她而去,忘了她的形體的存在,她的臉上只剩下一種空蒙迷離的神情;一個人的感情在離感官而去時,通常總是這樣的。
懷爾德夫向她伸出了手臂,領著她沿著跳舞者的外圈走到了跳舞者的尾端,加入了進去。兩分多鐘以後,他們就旋轉著進入了跳舞圈內,並開始一路向舞列首端旋轉而去。在他們舞到半途時,尤斯塔西雅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一開始就沒接受他的請求才好;但在從隊伍當中向首端跳過去時,她卻又不這麼想了,她覺得自己出門來就是為了尋求歡樂,現在她只是在做一種很自然的事來獲得這種歡樂。他們完全投身到這一不停地飛舞旋轉的行列之中了,此時他們已處於領舞者的新地位上了,尤斯塔西雅的脈搏開始跳動得非常快,使她再沒有時間來作什麼思考。
尤斯塔西雅站起身,在他身邊,朝著他指明的方向走去,一路走過,石南和蕨草都已有了露水,碰擦著他們的衣服。他們身後傳來依然在跳舞的歡樂的人們的嬉鬧聲。這時,月光漸漸變成了銀白色,非常明亮,但是卻照不透厚厚的石南,因此在這片被一片從天頂到天極的白光照亮的鄉村環境中,便可以看見一條顯眼的昏暗地帶。如果在他們頭頂上有一隻眼睛在看著他們,那它就會看見,在這片廣漠之中,他們的兩張臉就像放在一張烏木桌上的兩顆珠子。
「跳舞加上這一路走來,一定把你累壞了吧?」他用體貼的口吻問道。
「我很抱歉,聽說你丈夫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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