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三章 一個陰霾的早晨尤斯塔西雅穿戴齊整

「你想幹什麼?」她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同時露出一絲驕傲的微笑盯著他。「你這麼抓著我是嚇不住我的;不過把我的衣袖拉破了倒是很可惜的。」
「去問寫信的人吧。難道我是你的一條狗,你可以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嗎?」
「我不。」
帽帶繫好了;她一轉身離開了他。「你還是要離開而不是讓我走嗎?」他追問了一次。
他到家後發出的聲響想必驚醒了她,因為當他打開她的臥室門時,她穿著一身睡衣正站在梳妝鏡前,她一手握著頭髮的末端,在把全部頭髮盤到頭上去,很顯然她這是在開始梳妝打扮。她並不是那種跟人見面時會首先打招呼的女人,她聽任克萊姆一言不發地走過來,連頭都沒回過來。他走到她的身後,她在鏡子裡看見了他的臉。這張臉灰塵僕僕,形容枯槁,顯得十分可怕。儘管尤斯塔西雅是個矜持寡言的妻子,這事如果發生在幾天前——當時她內心沒有不可告人的祕密——見到他這副模樣後,她肯定會難受而驚慌萬分地向他轉過身去的,然而此時她卻依然紋絲不動,只是在鏡子裡瞧著他。在她這麼瞧著他時,因經過暖烘烘的酣睡而在她臉上和頸脖上留下的那片胭脂紅暈,在她的眼前一點點消退,而他臉上的那種似死人般的蒼白卻慢慢傳染給了她。他離得很近,把這一切看得很清楚,一下子就讓他激動地開了口。
「怎麼啦?」
「啊!你想嚇倒我,」她說,發出了一陣輕輕的笑聲。「這值得嗎?我是孤立無助的。」
約布賴特氣急敗壞、心情躁亂地向愛爾德沃思走去,即便在這時,他還是強烈地意識到,他四周這片廣漠的荒原是那麼的冷峻、無動於衷。從前有一回,他也曾有過強烈的情感被沉靜冷峻的荒原壓抑下去的感受;不過那次所要壓抑的情感卻比現時控制住他的這種情感更溫柔甜蜜得多。那就是那次他站在山丘前那片靜謐潮溼的平地上,跟尤斯塔西雅分手時的情感。
「你無權說這種話。那是我的書桌。」
那些外表羞怯的人往往掩蓋著內心的桀驁不馴,這時這種表面的羞怯已經不見了,她又成了很有勇氣很有膽魄的女人。先前慘白的臉色又開始出現了紅暈。
「我要走。」
「別動!」尤斯塔西雅說,一步攔在他的面前,顯得比方才激動得多。
「去,去!站到一邊去!我一定要看看這些信。」
「你的臉,我親愛的;你的臉。要不就是早晨慘白的亮光把你臉上的紅暈都帶走了?現在我要向你揭示一個祕密。哈哈!」
「你可沒那麼純潔hetubook•com.com。」
然而他摒棄了所有這一切,向家裡走去,來到了自家的屋前。尤斯塔西雅臥室裡所有的窗簾依然還放下著,因為她不是個早起者。眼前能見的生命活動,僅是一隻孤獨的歌鶇在門檻石上用嘴啄擊著一隻小蝸牛,吃著自己的這頓早餐,在籠罩一切的這片靜謐中,它發出的啄擊聲似乎是一陣巨大的聲響;不過在向門口走去的時候,克萊姆發現門沒關緊,服侍尤斯塔西雅的小姑娘住在屋子後面,她已經起床了。約布賴特進了屋,徑直向妻子的房間走去。
「很好——那就這樣吧。等你講出那個男人的名字後我會原諒你的。」
「把一切全講出來,我會寬恕你的。跟你一起在屋裡的那個男人是懷爾德夫吧?」
他又去找,但沒再發現什麼。「這封信裡寫了什麼?」他問。
「是小女僕,」她答道,「從懷爾德夫太太那兒來了一個人,他說要告訴你,太太和小孩都非常好,小孩的名字叫尤斯塔西雅.克萊門蒂娜。」說罷這姑娘便退了出去。
「別說了。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憐憫。不過我情願你不要說出那些使你以後會後悔莫及的話來。」
「你不需要走,我會走的。你可以待在這兒。」
「多麼了不起哪!」
她的手從頭髮上鬆開了,垂落到了自己的身旁,一綹綹頭髮失去了支持,全都從頭上垂落下來,披落到了她的肩膀和白色的睡衣上。她沒有吭聲。
「你這是在說我……是嗎?」她大口喘著氣問道。
「你的誇大其詞實在太可怕了,」她用痛苦的聲音無力地說道,「不過我不可能為我自己辯護——不值得這樣去做。對我的將來來說,你已是無關緊要的了,而這件事過去的那部分或許還是別把它說出來的好。跟你在一起,我已失去了一切,可我從來沒有抱怨過。你的愚蠢和不幸本來會成為你的一大遺憾,不過它們已使我跟著受了這麼多罪。自打我陷進這門婚姻的泥潭之後,所有高雅的人都離我而去。這是值得你慶賀的事嗎?——讓我住進這麼一幢破屋裡,讓我過著像一個鄉巴佬的老婆似的生活。你欺騙了我——不是用言語,而是用一套表面文章,這要比言語更難讓人看透。不過這個地方將像任何其他——就像某個經過的地方——地方一樣可以把我一直送入墳墓。」她的話在喉嚨裡哽住了,她的頭垂了下來。
她全身戰抖了一下,連她那身輕薄的睡衣也顫動了。「我沒把日子記得那麼清楚,」她說,「我想不起除了你之外,還有什麼別和*圖*書的男人跟我在一起。」
「去哪兒?」
他不但沒鬆手,反而把她更拖近自己的身邊。「把我母親死的……細節都告訴我,」他用一種艱難而痛苦的低語聲說道:「要不……我……我要……」
「把它打開!」
除了一些無謂的問候之類的話外,看不出這些信有絲毫別的意思。只有一封寫給她的信的信封,字跡是懷爾德夫的。約布賴特拿起這信封。尤斯塔西雅頑固地一聲不吭。
「我當然並不是絕對純潔的,」她答道,「但我並沒有做出你所想像中的事;不過如果真要沒做過一絲一毫有害的事才算是無辜的話,我當然是無可饒恕的了。不過我並不指望你能恢復理智。」
她用頭巾裹住身子,走下樓去,留下他一個人站在房間當中。
「多大的一個諷刺哪!」克萊姆說,「我這場如此不幸的婚姻竟然會在這個孩子的名字裡永遠保留下去!」
「我說的是,」約布賴特說,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粗嗄,「你把我母親關在門外,把她殺死的那一天。哦,這真是太……太壞了!」他在床架腳上靠了一會兒,背朝著她;然後又直起身:「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你聽見嗎?」他叫起來,朝她衝去,一把抓住了她睡衣袖子的鬆鬆的褶兒。
「這麼可怕是有原因的。尤斯塔西雅,你已經把我的幸福攥在了你的手掌心裡,可你就像一個惡鬼一樣把它給拋棄了!」
「我現在要走了。我要離開你。」
「為什麼?」
「不,我會穿戴整齊,然後我就會走的。」
「我以飽受折磨的靈魂起誓,你這是在刺|激我,尤斯塔西雅!我可以堅持到底,還會拼命去幹到底。好了,夫人,把他的名字告訴我!」
「把她記在心裡——想想她吧——她身上有什麼優點;這一切全表現在她臉上的每一根線條裡!大多數女人,甚至只稍稍受了點騷擾,便會以嘴角的那麼一撇或是臉頰角的那麼一動,表現出一種罪孽的念頭;可是她呢,即使有最大的憤怒都不會現出一種怨毒的神色。她會很快發怒,但她隨時準備原諒人,在她驕傲的外表下面,具有的是一種孩子般的溫順。可結果怎麼樣啊?——你心中關注的究竟是什麼啊?就在她想要愛你時你卻恨她。哦!你就分不出什麼是對你最好的,卻非得做出那種殘酷的舉動,為我招來詛咒,為她招來痛苦,引來死亡!那個陪伴你左右,使你除了做出對不起我的事之外,還殘酷地對待她的傢伙是誰?是不是懷爾德夫?是不是可憐的托馬茜的丈夫?天哪,多麼和_圖_書惡毒啊!你不會說話了,是嗎?被人察覺了那最高貴的把戲後,這樣做是很自然的……尤斯塔西雅,難道你懷著一絲柔情想到自己的母親時,都不會讓你對我心力交瘁的母親客氣一點嗎?在她轉身而去時,你心中難道就沒有一絲憐憫麼?想想吧,當時你失去了一個多麼好的機會,能讓你們開始彼此諒解、友好來往啊。你為什麼不一腳把他踢走,讓她進來,同時說一聲,就從這一時刻起,我要成為一個誠實的妻子和一個高尚的女人呢?如果我告訴你,要你永遠毀滅我們在這兒獲得最後一絲幸福的機會,你也不可能幹出比這更壞的事情的。好了,現在她已經長眠了;哪怕你有一百個風流倜儻的情人,不管是你還是他們都絲毫無損於她了。」
「你這是在向我挑戰嗎?你是在回絕我嗎,夫人?說。別再用你那對眼睛這麼看著我,好像你還能迷住我!那樣要不了多久我就會死的。你拒絕回答我嗎?」  「即使我像天堂裡那個最可愛的嬰兒那樣純潔無辜,可經過這樣一來,我是什麼也不會告訴你的!」
「噢,真太可怕了!」
她的臉繼續在一點點變白,這時連她的嘴唇也變得跟她的臉一樣白了。她向他轉過身,說道,「是的,克萊姆,我會對你說的。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早?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聲音嗄啞地說,「我在你的臉上看見了。」
她無言地同意了,抬起了自己的臉頰。至少在她的一生中,她這是第一次完全沒注意到自己這種姿勢所具有的那般魅力。但是對他來說卻無法忽略這一點,他將自己的眼睛移向一邊,好讓自己的心腸不要軟下來。
「是的,你要聽我說。看起來我妻子的情況不怎麼好,是嗎?」
「我真希望你會殺了我,」她用傷心悲哀的聲音說道。「我要讓你明白,對最近以來我在這人世上實際扮演的角色,我已沒了什麼興趣。你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大的幸福,我的丈夫。」
「是的,我希望。」
「可憐的慈悲心。」
她一驚,離開了梳妝鏡,從他身邊走開了幾步,盯住了他的臉。
「他時常寫信給你嗎?他把信放在哪兒——他什麼時候同你見面?啊,他的信!你把他的名字告訴我。」
「你可以頑固到底,再頑固下去!我想,如果你痛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並把一切全都承認的話,我並無必要恨你,儘管我可以恨你,不過我為你悲哀,為你可憐。我絕不可能寬恕你。我並不想提到你的情人這一節——在這一點上我可以假定你是無辜和_圖_書的,因為這事僅僅影響到我個人。不過那另一方面我是斷難原諒你的:如果你差不多殺死了我,如果你很聰明地不讓我這雙半瞎的眼睛看見這些情景的話,我本來是會原諒你的。不過關於那件事要我原諒你,那實在太違背人的本性了!」
他一句話不說,抓起書桌猛力朝地板上扔去。鉸鏈裂開了,一些信翻滾出來。
「殺你!你希望這樣嗎?」
「去我要去的地方,或者是隨便什麼地方。」
「跟我說。」約布賴特專橫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的笑聲。」
她匆匆穿好衣服,在她打扮的時候,約布賴特陰沉著臉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最後她穿戴齊整。在她往頭上戴帽子時,她那雙纖細小手顫抖得實在太厲害,無法在臉頰上把帽帶紮緊,過了一會兒,她乾脆放棄了這個行動。見到這個情景他走上前,說道,「讓我幫你把帶子紮緊吧。」
「你關緊大門——你從窗戶裡往外看著她——你讓屋裡有一個男人和你在一起——你把她送上了死路。這麼殘忍——這麼背棄——我不會來碰你——離我遠點——向我坦白一切!」
「我不能講,」她一邊抽噎一邊毅然決然地說,「別再硬要我說了——我不能講。我要離開這個家了。我們兩人不可能一起待在這兒。」
「你能給我唸唸嗎,夫人?看看這個信封吧。毫無疑問我們馬上還會找到更多的信,知道裡面寫了些什麼。我無疑會十分滿足的,因為我馬上會知道我的太太幹起某樁買賣實在是多麼漂亮,簡直到了駕輕就熟的地步。」
「絕不!即使我能親口洗清你所認為我的罪責的一半,我也會咬緊牙關什麼也不說,就像我並不害怕去死一樣。是的,我會這麼做的!一個有尊嚴的人在聽了這樣一番胡言亂語之後,還會費心想要清除掉蒙在一個發了瘋的男人心中的蜘蛛網嗎?不;隨他怎麼樣好了,去鑽牛角尖,進死胡同去吧。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絕不,我是打定主意了。」
「你不需要走,因為我自己要走。你可以待在這兒,一樣可以不要我留在你的身旁。」
「噢,噢,噢!」她終於堅持不住,哭了起來;一陣哽咽使她渾身顫抖,雙膝一軟在地上跪了下來。「噢,你還有完沒有啊!噢!你太殘忍了——就是野蠻人的殘酷也該有個限度吧!我已經忍了好久了——但你還是狠狠地擊倒了我。我懇求你的憐憫——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再這樣說下去實在是太不人道了!即使我親手……殺了你的……母親——我也不該受到殘酷到如此地步的這番折www•hetubook.com.com磨。噢,噢!願上帝可憐可憐一個不幸的女人吧!……在這場比賽裡你已經完全贏了我——我請求你發發慈悲放了我吧!……我承認……在她第一次敲門時我是故意不去開門的……但是……在她第二次敲門時——要不是我以為你自己已經起來去開門的話——我……我是一定會去開門的。等到我發覺你並沒有去開門時我就去開了門,但她已經走了。這就是我對她……所犯下的罪孽。有時,最善良的心地也會犯下最嚴重的過錯,不是嗎?——我想是會這樣的。行了,我要走了——永遠永遠離開你!」
「儘管你對這一切一清二楚,不過時間有得是,我會告訴你的。我的意思是我不在家的時候,你能一個人待著這真是了不起。現在告訴我,八月三十一日下午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在哪兒?在床底下?在煙囪上?」
「不管你對我發多大的火都抵消不了你先前為你母親而感到的悲傷。」
「那麼我會自己發現的。」他的眼光落在了旁邊的一張小書桌上,她習慣於在上面寫信。他走到書桌邊。書桌是鎖著的。
她瞧著躺在地上的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無動於衷地走到一邊;這時他撿起了那些信,開始檢查起它們來。
「什麼?」
「我不明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說造成你罪孽的過錯全在於我嗎?」(尤斯塔西雅的身子哆哆嗦嗦地朝他挪動了一下。)「什麼,你還能掉出眼淚,把你的手伸出來給我嗎?天啊!你能嗎?不,我不能。我不能犯下跟你握手這個罪。」(她伸出去的那隻手無力地垂了下來,但是眼淚依然滾滾而下。)「唔,是了,哪怕為了先前我在沒弄明白有什麼可值得慶幸之前,就莫名所以地在這隻手上親吻一番的緣故,我姑且就接受它吧。我是受了多大的誘惑哪!一個讓所有人都說壞話的女人怎麼可能有一點長處呢?」
「呸——我才不會殺死你呢,」他輕蔑地說,似乎突然改變了主意。「我是這麼想過;但是……我不會這麼做。這反倒會讓你成為一個犧牲者,把你送到她去的地方;如果我能的話,我要讓你遠離開她,直到世界末日。」
尤斯塔西雅走了沒多久,臥室門外傳來了一下敲門聲;約布賴特問,「誰啊?」
「這太過分了——不過我必須饒恕你。」
「克萊姆,」她慢慢答道,「你以為你敢做出什麼我承受不了的事嗎?不過在打我之前你先聽著。你打我,哪怕這一下會殺了我——這是很有可能的——你從我這兒什麼也別想得到。不過或許你並不想讓我說——你所想的就是殺人吧?」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