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五章 不經意地重複了一個老動作

尤斯塔西雅滯留在土壩上,看著那堆篝火,心裡想著要進屋去,可是依然在這兒流連忘返。如果不是因為現時的處境已經使她將一切為人世和天堂增光添彩的事情全都視作無物的話,她也許早就走開了。然而她現在的情形是那麼無望,她只能從這堆篝火中尋找樂趣。輸了就會讓人少些心煩,遠強過還在一味猜測或許還會贏;而現時的尤斯塔西雅,跟處於她同樣狀況的人一樣,可以從身外找到一個能站得住腳的支撐點,就像一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一樣來看自己,還會想到,對上天來說,這個叫尤斯塔西雅的女人是一個多麼可笑的玩物啊。
出於這個原因,他不停地獻殷勤,提出種種令她高興的建議,把他在荒原裡找到的各種好玩的東西帶回家來給她,像白色的喇叭狀苔蘚、紅頭地衣、古老的埃頓人當箭頭使用的石頭,還有從火石洞找來的多面水晶石。他把這些東西擺在家裡她不經意間會看到的地方。
「它很快就會燒完的,」查利有點失望地說。「把它踩熄不是太可惜了嗎?」
「說好的,寶貝!」
「幫我離開這兒。」
「算了,隨便什麼時候,是無法阻止人們的流言蜚語的;但是你不用害怕。不管我有怎樣的感覺,我以人格擔保,絕不跟你提起——或是做出——除非得到你的同意。我完全知道我對托馬茜的責任,我同樣明白我對一個受到不公正對待的女人所承擔的責任。我該怎麼幫你?」
她沒吱聲。
一個星期過去了,尤斯塔西雅足不出戶。後來她到院子裡走走,從外公的望遠鏡裡向外看看,就像她結婚前喜歡做的那樣。一天,她在穿過遠處山谷的一條路上看見一輛滿載的大車正轆轆前行。車上堆滿了家具。她看了又看,認出那是她自己的家具。到了晚上,外公回家時帶來了一個傳言,說那天約布賴特從愛爾德沃思搬回花落村的老家去了。
如果這塊石頭直接落在尤斯塔西雅的心裡,她的心肯定也不會發出更為劇烈的怦動了。她想到了這樣一個和-圖-書可能性,那就是這個信號聲可能是查利在無意間造成的;但是她對這個聲音實在是毫無準備。懷爾德夫可真是太敏捷了!可是他怎麼會想到她可能是有意希望現在重新開始他們之間的聯絡呢?一種衝動是離開這兒,一種願望卻想留下,兩種心願在她內心展開了爭鬥;願望始終不消失。可也僅此而已,因為她強自按捺住了,甚至沒走上土壩向下看一眼。她待在那兒一動沒動,臉上聲色不露,甚至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因為如果她把臉轉向土壩,那堆篝火會照亮她的臉,懷爾德夫說不定就會看到的。
就在她這麼站著時,她聽到一個聲音。那是一塊石頭扔進水塘濺起的水聲。
「你想去哪兒?」
「好了,現在請走吧。如果我決定這樣出走,我只能再見你一次,除非……我非得跟你一起走不可。走吧——我再也受不了了。走……走啊!」
查利對自己從前這位小姐的照料真是無微不至。他時刻在想著要減輕她的苦惱,因為這是對他自己煩惱的唯一安慰。他一小時又一小時地詢問她是否需要什麼;他帶著一絲感激的心情想到她能待在這兒,他一面對造成她不幸的人詛咒不已,另一方面又為此帶來的後果而暗自慶幸。他想,或許她會就此一直在這兒住下去,那樣一來他就會像以前一樣快樂。他最害怕的就是她會想到最好還是回愛爾德沃思去,懷著這種害怕,在她不注意的時候,他那深懷情意的探詢的眼光經常在她臉上搜尋,就好像他就此會看透一隻鴿子的小腦袋,想弄清它是否會振翅飛走。因為已經真正救過她一回,或許還會阻止她做出那種莽撞的舉動,所以他內心裡確信自己有一種責任,要保衛好她的利益。
水塘裡又傳來了第二下水濺聲。
「這火不是我點的!」尤斯塔西雅趕緊大聲說道,「我一點不知道這火點起了。別,別走近我!」
懷爾德夫慢慢地一步步走下土階,消失在土壩外面的夜幕裡;在他走開時,他扭頭回望,直到土www.hetubook.com.com壩擋住了她的身影,使他無法再見到為止。
「我沒讓他的母親進屋;就是這麼回事兒!」
她離開了房間,戴上她出門的帽子,穿上斗篷,走出門去。來到土壩後,她懷著莫大的好奇和擔憂望下去,這時查利滿懷著一己的喜悅心情對她說,「我是特意為你點燃的,夫人。」
「別在意——我自己來的。噢,尤斯塔西雅,過去的兩年裡我給你造成了傷害,請你原諒我!我越來越看清了,是我毀了你。」
「要我跟你一起去嗎?我現在有錢了。」
「我心中有個地方。如果你能幫我到達蓓蕾口,其餘的一切我能解決。有輪船從那兒駛越海峽,這樣我就能到我一直想望的巴黎去了。是的,」她懇摯地請求道,「幫我到蓓蕾口的碼頭吧,別讓我的外公和我丈夫知道,別的一切就不用你操心了。」
這陣突如其來的抽泣,令尤斯塔西雅自己也出乎意外,也不是她所能控制得了的,她帶點羞怯地轉身從他身邊走開,不過一切都沒漏過他的眼。她絕望地抽泣著;然後感情的發洩減少了些,她變得稍為平靜了些。懷爾德夫抑制住想抱住她的衝動,站在那兒一聲沒吭。
他們默默無言地站著,只有火焰的噼啪聲打破這陣沉默,後來查利眼見得她不想跟自己說話,便很不情願地走開了。
「謝謝你,」她聲音喑啞地說道。「不過我希望你現在就把它給熄了。」
今天小夥子的精神特別好,因為十一月十五日這一天又到了,他已作好了又一個計劃,要讓她的注意力從沉思苦想中轉移開。因為接連兩年中,他的小姐似乎從在那條朝向山谷的土壩上點燃篝火中得到了很大的歡樂;但是今年,她顯然把這個日子和這天要做的習俗完全給丟在了腦後。他很小心在意地不去提醒她,顧自進行著不顯山露水的準備工作,以求得一個歡天喜地的驚喜,得到這份他去年沒得到、也沒能助上一臂之力的高興。他利用每一個空閒時刻,在附近的山坡上匆匆地收集著www.hetubook.com.com荊豆樁、棘刺樹樹根和其他耐燒的柴火,把它們小心藏好,不讓人無意間瞧見。
「啊,你的寬宏或許很自然地使你這麼說。但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本來要麼做得更多些,要麼就什麼也別幹。」
「你不該為此受到這般對待,尤斯塔西雅;你受了太大的苦;我在你的眼中,在你的嘴上,在你的全身看到了這一切。我可憐的,可憐的姑娘!」他跨上了土壩。「你是那麼的不愉快!」
又有一次,她在這麼向外偵探時,看見兩個女人的身影正在山谷裡走著。這天天氣晴朗,天空澄澈;這兩個人離開這兒不超過半英哩,通過望遠鏡,她能看見她們的一舉一動。走在前面的女人胳臂裡抱著個白包袱,從包袱的一頭垂下一長綹白布;等兩個行路人轉了一個彎,太陽正好直接照射在她們的身上時,尤斯塔西雅便看清了,原來那個包袱是個嬰孩。她叫來了查利,問他是否知道她們是誰,儘管她心裡已經猜出來了。
「你不會覺得我夠難為情的吧?我向來不是個愛哭的人,」她一邊擦乾眼睛,一邊用一種低微的聲音喃喃問道。「你為什麼不走啊?我真希望你一點沒看到這些;這一來差不多讓你全都知道了。」
「我沒有叫人去請過你——別忘了這一點,達蒙;我很痛苦,但是我沒叫人去請過你!至少,作為人|妻,我一直是光明磊落的。」
「不,抱小孩的是懷爾德夫太太,」他答道,「走在後面的保姆什麼也沒拿。」
「把你一個人留在那兒安全嗎?」
「我們都同另一個人結了婚,」她軟弱無力地說道,「從你那兒得到幫助會成為一個罪孽的詞兒——畢竟……畢竟……」
「是的,是的。我對蓓蕾口的一切都很熟悉。」
尤斯塔西雅正無聊地坐在客廳裡,聽到這口信一驚,便起身把百葉窗打開了。土壩上的那堆篝火直映她的眼簾,並立即把它的紅光照進了她待的房間,把燭光完全壓倒了。
「好吧,告訴我你打算什麼時候走。我們在十二月前不會離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自己的家的;在那以後我們要搬到卡斯特橋鎮去。到那時隨便命令我做什麼吧。」
「這話怎講?」
「抱著嬰孩的是小保姆嗎?」尤斯塔西雅問。
隨著他的這些話,她通常很平靜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我……我……」她張口欲言,接著渾身顫抖,爆發出一陣抽泣,這發自肺腑的憐憫之聲是她根本沒有想到的,令她大為感動——這片對她的一往情深幾乎已被她忘卻了。
懷爾德夫就站在她的面前。在扔了最後一塊卵石後他就向前走去,現在這堆篝火就橫亙在他們面前的那道土壩上,火光照亮了他倆的臉。
「我要考慮一下,」她匆匆說道,「我是否能坦誠地把你當作一個朋友來要求你,還是把你當作一個情人一樣親密無間——這是我必須要自己來回答的。如果我希望走並決定讓你同行,我會在某個晚上八時正發信號給你,這就意味著你要在當天晚上十二點正準備好一匹馬和一輛馬車,及時把我帶到蓓蕾口碼頭,好讓我趕上上午的輪船。」
「這事實在太過分了——它會殺了你的:我確實這麼想!」
「我本來就不應該追你;要不乾脆就把你追到手,我本該堅持留住你。但是當然,現在我已經沒有權利說這些話了。我只想問你一句:我能為你做什麼嗎?在這個人世間,到底能讓一個男子做什麼,來使你比現在更快活些?如果有,我一定會去做的。你可以命令我,尤斯塔西雅,只要是我的影響力能做到的;別忘了,現在我很有錢。肯定能做些什麼,使你擺脫目前的處境!在這麼一個荒蠻的地方竟長出這麼一株罕見的植物,真讓我看了悲哀不已。你想買什麼嗎?你想到哪兒去嗎?你想同我一起脫離這地方嗎?只要你開一聲口,我會去做一切,來永遠擦去這些眼淚,這是我再也不想見到的了。」
他為什麼在那兒待那麼久,卻又不走上前看一看呢?好奇心占了上風。她順著土壩的臺階向上走了一兩步,探頭向外望去。
「我會在每天晚上八點鐘注意瞭望的,我不會放過和-圖-書每一個信號的。」
「你該有這樣的希望,因為它讓我跟你一樣感到悲哀,」他恭敬而動情地說,「至於說到讓我知道——在我倆之間用不著說這個。」
「真不錯,查利!」維伊船長從壁爐暖位那兒說道,「可我但願他燒的不是我的柴火才好……啊,去年就是這個時候,我碰見了那個叫維恩的,把托馬茜.約布賴特帶到家裡——準沒錯!呵,有誰會想到那個姑娘的麻煩最後竟有了這樣好的結局?你在這事上幹得有多傻啊,尤斯塔西雅!你丈夫給你寫信了沒有?」
「我不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答道。
等到所有的篝火都星星點點亮起來後,查利也點起了他的篝火,還把柴火堆得好好的,好使這堆篝火不必要時時去照料。然後他返身回到屋前,在門口和窗戶間不停地走來走去,好用什麼辦法讓她知道他所做的事,並能出去看看它。但是百葉窗緊閉著,大門也關著,看起來好像對他的行動一點都沒注意到。他不想去叫她,便回去再給篝火添上柴火,他這麼做了不止半個小時。可是當他準備的柴火大部分都已燒掉時,他又回到後門,叫人去請求約布賴特太太,是不是把百葉窗打開,看看外面的夜景。
「不是你。是我住的這個地方。」
「懷爾德夫太太和小保姆。」查利說。
她依然沒吱聲。
「沒有,」尤斯塔西雅答道,兩眼茫然地望著窗外的那堆篝火,這堆篝火一下占據了她的內心,使她根本沒顧得上去怨恨外公率直的指責。她能看見土壩上查利的身影,他正在給篝火添柴,讓它燒得旺旺的;她眼前似乎出現了這堆篝火會召喚來的另一個身影。
「不,不;不完全是……」
「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這兒,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你已經離開了你的家。恐怕這事多少得怪我吧?」
傍晚來臨,尤斯塔西雅似乎依然對這個一年一度的喜慶日子一無所知。在從望遠鏡裡看夠後,她進了屋,然後就再也沒露過面。等天一大黑,查利就開始堆起了篝火,地點就選在一年前尤斯塔西雅選擇點篝火的同一個地方。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