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在於,她所接受的費力治療,只使她的痛楚有增無減。她的恐懼使她克服了不忍傷布萊托情感的顧慮,告訴他她的症狀不僅未曾減輕,反而加劇了。布萊托搖著頭說:「可是,我的女孩,妳應該覺得好多了呀!」整整兩週過去了,當蘇菲說或許她該去找個正牌的診斷醫生看看時,他發了一陣她不曾見過的脾氣。「妳想找一個內科醫生是吧?他們只是一群搶錢的強盜!我的女孩,妳不如找一個獸醫還牢靠些!」令她絕望的是,他進而建議以一種電動感應器來治療她,這種機器是最新發明,外型複雜,看起來像個小冰箱,還有許多電線和儀錶,據說可以重新組合脊柱細胞的分子結構,是他剛從俄亥俄或艾渥華——這兩州的州名她時常混淆——某處的世界指壓治療脊椎總部購得的。(他以精確的英文成語對她說:「所費不貲。」)
可以想見的(這個事實在這篇敘述中非常重要),那年夏天蘇菲對我扯了許多謊。也許我該說,為了保持她的沉著,她無可避免地編造了許多遁詞。我當然不指責她,因為她的不實之言實在很容易看穿。舉例而言,關於她對克瑞科早年生活的回憶,我確信大部份都是事實,但卻有一、兩個明顯的假話,暴露出致命的漏洞。事實上,回顧我到目前所寫下的一切,我注意到蘇菲在我們初見沒幾分鐘後就對我說了謊。那是當她和納森爭吵後,她自暴自棄地望著我,宣稱「除了我丈夫外,我只和他上過床。」雖然無關緊要,這句話卻不是真的。(後來她對我坦白承認,說她丈夫被納粹槍斃後——這是真話——她在華沙曾有過一個情人。)我所以提出這件事並非出於堅持絕對誠實的假正經,而是指出蘇菲對性的慎重說法。因此更足以說明,她對布萊托開口說出,因地下鐵的強|暴事件引起她可怕抑鬱的困難。
一想到揭露她的祕密她便惶惶不安——儘管對象是布萊托,一個她深知她能夠信賴的醫生。她這番遭遇的可憎,甚至比她在集中營所待的那二十個月更令她感到污穢。的確,她現在更加無助了,因為她原以為布魯克林是個「安全」的住所,而且她是個天主教徒及波蘭人的事實使她更覺羞愧。(後來她告訴我說,是有開放及熱情慾念的納森,解脫了她從不知道自己擁有的性|愛傾向。)她遭受攻擊的摸索方式,以及她要告訴布萊托所感受的困窘,使她幾乎難以忍受。
「丁哥,我竟然會這麼想,實在是太天真了。就像我的史丹洛叔叔,他是我父親的弟弟,也是波蘭騎兵隊裏的一名上枚。我最喜歡這個叔叔,他充滿活力,笑聲開朗,無知的熱愛波蘭——好像波蘭立國那麼多年來,從沒有被魯普士人、奧地利人或俄國人統治過,而是和法國或英國一樣的和平。他到克瑞科來看我們時,總是穿著軍服,戴著佩刀,一臉絡腮鬍,高談闊論,談笑風生,說德國人要是想攻打波蘭,就會得到很好的教訓。我父親對我叔叔還是很好,不理會他的說法,但凱西岷是個直接了當、具有邏輯觀念的人,總會和史丹洛叔叔爭辯,問他當德軍開著坦克入侵時,波蘭有多少可用之兵。我叔叔會說,地勢才是最重要的,波蘭騎兵熟知地形,德軍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會全軍覆沒。你知道這個爭論的結局——一場大災難,在三天之內。哦,那一切都是愚蠢、英勇而又徒然的。那些士兵和那些馬匹!而且很可悲,丁哥,可悲……」
布萊托,一個強健、英俊、溫文、頭部漸禿的男人,年約五十五、六,是上帝所賜福的人之一;他的命運使他脫離俄屬波蘭赤貧的生活,享有美國的各種物質享受。他講究衣飾,健談,喜歡說笑(他的笑話都是用意第緒語說的),樂觀、幽默,使人如沐春風,多年以來,他是第一個讓她由衷發笑的人。
索倫.魏斯極易以為是他的言語殺害了她。因為不久後,蘇菲在猛然跌倒在地的昏厥中醒來時,他的話仍瘋狂地擲進她的心裏,她模糊地憬悟到,他剛對她吼完話,她便昏倒在地板上,但現在一切事情都顛倒而且支離破碎,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圖書館,對了,當然,她是在圖書館裏,可是她似乎靠著什麼沙發或窗畔座位,而不是在她剛才崩潰的櫃台前,而且她好虛弱,四周又有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一股難以辨認的酸味,慢慢地,她意識到她的衣服前襟是潮濕的,才明白她不久前吃的那一餐都吐出來了。一層濕漉漉的嘔吐物像髒泥般貼在她的胸前。
因為我無法為死亡停止,
但是她知道她仍有一段很長的路途。音樂或已振作了她的精神,但她的身體因瑟縮在黑暗中而虛弱不堪。某種直覺告訴她,這是由於她吃得極少,甚至幾近於絕食之故,即令如此,她仍為自己的毫無胃口、疲乏、腳脛刀割般的疼痛,和突然早來了好幾天、而且流血量極多的月經感到害怕。她揣測,這會是因為強|暴而引起的嗎?第二天她回去上班時,決定請求布萊托醫生為她檢查,並尋求治療的途徑。她對醫藥並非全然無知,明白向一個指壓治療專家求助可以說相當荒謬,但當她最初接受了這份迫切需要的工作時,她就必然放棄了這種狹隘的醫學觀念。她知道,至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法的,而且那些出入他診所接受診治的病人(包括許多警察),有些也似乎頗受他那些推拿擠壓的脊椎治療之惠。但最重要的是,她所認識的少數人中,他是唯一夠格提出任何告誡的。因此她對他有相當的依賴,與她微薄的薪水完全無關。
蘇菲僅只望了一眼便移開目光,覺得彷彿被人當胸刺了一刀。她快步前行,深知她的臉必定泛著紅潮,一顆心猛烈地跳個不停。她的體內各部脹滿了熾熱的興奮,既費解又令人驚慌。在許久以來毫無感覺,許久以來毫無慾望之後!此刻那團火卻沿著她的指尖直燒到身體的各個盡端,但主要在她的心中熊熊燃著,幾年來她不曾有過如此的渴想。
最初幾個月,蘇菲都是一個人度過的。語言上的困難(後來很快就克服了)使她極為羞怯,但她滿足於她的孤獨,事實上可以說是享受著獨處的時刻,因為私人生活是她這些年來所缺乏的。這些年來她所缺乏的還有書本,幾乎是任何種類的印刷刊物,因此她開始貪婪地閱讀,訂了一份波英對照的報紙,又時常到富頓街的一家波蘭書店去借閱書籍。她所看的多半是美國作家譯成波文的作品,她回想著,她所看完的第一本書是多斯.培梭的「過渡曼哈坦」,接著是「向戰爭告別」、「一個美國悲劇」、和渥爾夫的「漫漫歲月」,最後一本的波文翻譯實在太糟,使她不得不打破在俘虜營中所起的誓——終生不看德文——在公共圖書館借到了一本德文譯本。很可能是這本書的譯文流暢、豐潤,也或者是渥爾夫對美國悲觀而動人的看法是蘇菲當時的心靈所極需的,那年冬、春兩季,她所看過的許多書中以這一本最能使她心情激盪。
「當我是個小女孩時,」蘇菲告訴我:「我們住在克瑞科一幢古老的房子裏,這幢房子矗立在一條古老迂迴的街道上,離一所大學不遠。這真是一幢古屋,我確信有某些部份是在幾世紀前建造的。很奇怪,你知道,在我這一生中,除了這幢房子外,葉塔的屋子是我所住過的唯一一幢——我說的是,真正的房子。因為,我在那裏出世、成長,就是結了婚之後還是住在那裏。在德國人入侵以前,我不得不到華沙去住過一陣子。我喜歡那幢宅邸;那是四層樓的建築,屋裏安靜而且充滿陰影,我還擁有自己的房間。對街還有另一幢老屋,白鸛在這幢古屋的煙囟上築巢。白鸛,對吧?可笑,在說英語時,常會把這種鳥和『沙錐鳥』混淆。總之,我記得在對街煙囪上築巢的白鸛,牠們和我那本德文的格林童話書上的插圖是多麼相像啊。我也記得那些書,書皮的顏色,還有封面上各種動物、鳥類和人的圖畫。我還未學波蘭文以前,就會看德文了,而且你知道嗎?我甚至是先會講德語,才會說波蘭話的,因此我剛上教會學校時,總會因為說話帶有德國腔而受到嘲笑。
她對美國的整個經驗就是紐hetubook.com.com約——大多在布魯克林——最後她逐漸愛上這個都市,也同樣對它感到驚悸。她這輩子只知道兩個城市——寧靜、古老的克瑞科小城,還有經過轟炸後滿目瘡痍的華沙。她最甜美的記憶根植在她生長的小城,不朽的古老屋頂和蜿蜒曲折的街巷。在克瑞科與布魯克林之間的這些年,是她設法要從記憶中抹除的。因此她說剛搬到葉塔出租的房子頭幾天早晨,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四周是怪異的粉紅牆,困倦地傾聽教堂街上傳來的汽車聲,她總會一時無法認出自己置身何處,就像她童年時在格林童話中所看到的一個著了魔的女子,在夜間的魔咒後,被送到一個未知的新王國。然後,她眨眨眼,心情摻合著哀傷和喜悅,告訴自己,妳不在克瑞科,喬莎,妳在美國。起身面對混亂的地下鐵和以指壓治療病人的布萊托醫生。還有布魯克林充滿綠意的美麗、親切、豐富、髒亂及廣闊。
「我們在克瑞科最後一年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仍然不敢相信那種閤家共度的生活會有所改變。凱西岷很愛我,我非常幸福。他慷慨、溫柔,又知識卓越——丁哥,你看,我只會被有學問的人吸引。我不能說我愛凱西岷勝過納森——我愛納森愛得心痛——也許愛是不能比較的。總之,我很愛凱西岷,受不了戰事即將來臨,凱西岷很可能會成為一名軍人。因此我們不去想它,仍然過著平常的生活;聽音樂會、看書、到城裏散步,在散步時,我開始學說俄語。凱西岷是布瑞斯里人,那個地方被俄國人統治了很久,因此他的俄語說得很道地,他盡心教導我。我父親就不一樣,他雖然也出生於俄國人統治的地方,卻很痛恨俄國人,拒絕說他們的語言。不管怎樣,在這段時間我避免去考慮這種生活即將終結。呃,我知道必定會有些改變的,但那是自然的改變,你知道,譬如搬出我父母的房子,建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庭。可是我認為這是戰後的事情,如果有戰爭的話,戰爭也會迅速結束,德國人會戰敗,凱西岷和我就可以照原定的計劃到維也納去唸書。」
但就在她逐漸復甦之際,她覺得還有什麼東西,一個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朗朗有力,對一個畏怯而冒汗的人影怒吼,由這個人影側面的一只綠色遮光眼罩,她認出那是索倫.魏斯。而那個聲音嚴厲憤怒的男人,由她這個角度卻看不清楚。她虛弱無助地靠著椅子,背部竄過一股快樂而奇異的報復感。「我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魏斯,可是你態度惡劣。我聽到你對她說的每一句話,我就站在這裏!」他咆哮道:「我聽見你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粗魯言詞。你難道看不出她是個外國人嗎?你這個該死的笨蛋,你這個敗類!」一小群人聚集過來,蘇菲看見那個圖書管理員彷彿被強風襲擊般的顫抖。「你是個開克,魏斯,一個開克,那種卑劣、齷齪、丟猶太人臉的開克。那個可愛的好女孩有點語言上的困難,她誠摯地向你發問,你卻無禮的對待她。我真該打破你那該死的腦袋!」在昏眩的驚訝中,蘇菲看見那個人猛地拉下了魏斯的遮光眼罩,使得眼罩無用地掛在魏斯的頸項。那個聲音輕蔑而厭惡地說:「你是個髒鬼,足以讓任何人嘔吐!」
他非常坦率。也許只有這樣的不屈不撓的好心人,可以列舉他所有的財產而不令人嫌惡:「付稅前的年收入是四萬元,在昆士區聖阿爾本最高尚的地段擁有一個價值七萬五千元的家,沒有貸款,地毯連室,每間房都有間接照明;三部車,包括一輛設備齊全的凱迪拉克。再加上一個最親愛、最可人的妻子。我,當年一個飢餓的猶太年輕人,在伊利島下船時身上只有五塊錢而且舉目無親。告訴我!告訴我,我為什麼不該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我為什麼不該想使人們和我一樣快樂,歡笑?」一點理由也沒有。那年冬天蘇菲到他位於聖阿爾本的住處後,坐在凱迪拉克車的後座與布萊托駛回辦公室途中,便不禁這麼想著。
第二年春天,鄰近的展望公園成為蘇菲的避難處——當時那裏是個安寧的地方。週末或空閒的日子,蘇菲會帶一盒野餐,在古老蒼勁的刺槐和榆樹下靜靜地坐一整天。後來她略微羞澀地向我坦承,她一到達城市便對食物著了迷而且感到混亂。她知道自己必須學會留心她的飲食。難民中心一位瑞典紅十字會的醫生曾說過,她的營養失調極為嚴重,可能或多或少會造成新陳代謝上的永久損害;他關照她注意食物的過度攝取,尤其是脂肪,不管這種誘惑有多麼強烈。但是這更為她造就了樂趣;午餐時刻到富勒布須的一家熟菜店以及購買展望公園的野餐時,都像是一個愉快的遊戲。選擇的特權使她有種享受感。食物的種類如許繁多,每一回她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眼底發亮,以緩慢而嚴肅的態度去選取她想吃的東西。握著棕色的紙袋,她心中的警告就像是祈禱一樣——「記得勃隆大夫的話,不可以放縱飲食。」
「哦,丁哥,我告訴你吧:我再也見不到我父親和凱西岷了。我跑著,這段路並不遠,當我到達大學時,中庭前方的大門口聚集了一大群人。那條街的交通封鎖了,德國的大卡車停在街頭,還有數以百計攜帶來福槍和機槍的德軍。街心設了圍柵,那些德國兵不讓我過去。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個熟人,渥那教授夫人,她丈夫在大學裏教化學。她變得歇斯底里,哭喊著跌到我的雙臂中,說:『哦,他們全都走了,他們全被帶走了!全部!』我不敢相信,我無法置信,但另一位教職員的妻子哭著走近我們身邊說:『是的,那是真的。他們都被帶走了。我丈夫——莫凌教授也被帶走了。』我開始漸漸相信了,我看著那些關得緊緊的卡車開向街尾,朝西駛去,這才接受了事實,放聲哭泣。我跑回家去告訴我母親,我們相擁而泣,哭成一團。我母親說:『喬莎,喬莎,他們到那兒去了?那些德國人把他們帶到那裏去了?』我說我不知道。直到一個月後我們才獲悉,我父親和凱西岷被送到薛辛霍森的集中營,在新年那天被槍斃了。只因為他們是波蘭人,而且是教授,他們被謀害了。還有其他教師,總共大約是一百八十名,沒有一個人回來。這件事發生後不久,我們就到華沙去——我必須找一份工作……」
「一九三九年九月,德軍進駐克瑞科,我們害怕、驚慌,痛恨這種變卦,但是我們保持平靜,只想著最好的結果。丁哥,最初情形並不太糟,因為我們相信德國人會對我們以禮相待。他們並沒有像轟炸華沙那樣的轟炸克瑞科,我們覺得受到特殊的待遇和保護。德軍的品行良好,我記得我父親說過,這證明了他久已相信的事實。那就是德軍承襲古普魯士的傳統,有榮譽感和正直的信仰,因此他們絕不會傷害或凌|辱平民。而且當我們聽到數千名士兵以德語交談時,還感到格外安心,因為我們家也慣用德語。因此最初我們雖然驚慌,情況卻並不很糟。我父親聽到華沙慘遭蹂躪的消息時十分痛心,但他說我們一定要繼續過以前的生活。他說他對希特勒對知識份子的想法並不抱以幻想,可是維也納、布拉格等地的許多大學教師仍被允許繼續執教,他認為他和凱西岷也不會例外。然而週復一週的消逝了,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們開始覺得克瑞科將會逃過一劫,安然無恙。」
她或許曾和別人一樣的呻|吟了。但那隻手堅硬的中指卻以外科手術般的技巧和急速,精確地探索、挖掘,使她在這種手指的強|暴中既驚恐又難以置信。那隻手指先是像囓齒動物般搔弄她,接著猛力沒入她的體內,使她感到痛楚,陷於一種催眠中的恐慌。她隱約感覺到指甲,又聽到自己喘息地說,「求求你」,那是愚蠢而平凡的話。這個事件前後才半分鐘,最後那隻可憎的爪子撤退後,她顫抖地站在窒息的黑暗中,彷彿永遠也不會再見到亮光了。她不知道過了多久車燈才亮,火車繼續前行,四周仍是一堵堵厚www.hetubook.com.com而密實的人牆,她明白她不可能知道那個攻擊者是誰。她只設法在下一站時逃下了車。
她告訴我她從不曾感到厭倦。她決心把過去置諸腦後,因而這個大城無論就實際上或精神上而言,都成為她的新世界。她明白她的身體依然殘破不堪,但這並未阻止她參與周遭的樂趣,就像一個走進冰淇淋店的孩子。舉例而言,她說光是音樂一項就足以使她內心充滿歡愉。直到遇見納森前,她並沒有留聲機可用,不過沒有關係,她以便宜的價格所買的輕便型收音機時常播放出各種美妙的樂曲。此外,還有在音樂學會及曼哈坦區的劉易生露天會場所舉行的音樂會,門票便宜得幾近於免費。有一晚露天會場舉行了由葉第.梅紐恩演奏的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她坐在星空下,聽著那充滿激|情的樂聲,覺得內心有種令她驚奇的慰藉和平靜,同時也明白了還有許多事情值得她活下去,而且她可能重獲零散破碎的生命,將它們組合成一個新的自我。
蘇菲一定再度失去知覺了,因為她所記得的下一件事是納森溫柔有力的手指,將某件冰涼的東西放在她的額上,同時輕聲低語地安慰她:「妳沒事了,蜜糖,妳不會有事的。什麼都不要擔心。啊,妳真漂亮,妳怎麼會那麼漂亮?別動,妳沒事,妳只是著了一點魔。好好躺著,讓醫生料理一切。對了,這樣好不好?要不要喝杯水?不,不,不要說話,放鬆些,不一會妳就沒事了。」那聲音持續地往下說,溫柔的獨白,哄著,安慰著;柔和而鎮定的聲調,使她不再為這個陌生人沾上她吐出穢物的雙手感到困窘,然而她對自己一睜開眼睛,便對他表白的話卻有些後悔;「哦,我想我快要死了。」他再度以忍耐而有力的聲音說:「不,妳不會死。」他貼在她額頭上的手指是那麼冰涼。「妳不會死,妳會活到一百歲。甜心,妳叫什麼名字?不,現在別告訴我,妳只要好好躺著,像這麼美麗就行。妳的脈搏很好,很穩定。來,喝一口水吧……」
「也許你會認為這只是芝麻小事,丁哥,可是讓一個人連一聲告別、一句慰藉或了解的話也沒有便死了,實在使人受不了。我曾經寫過許多封信到薛辛霍森去給我父親和凱西岷,這些信總是被註明『查無此人』而退了回來。我只是想告訴他們我有多愛他們,特別是凱西岷;並不是我愛他勝過爸爸,而是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時吵了一架。我們幾乎從不爭吵,我們結婚三年多了,我想偶爾鬥鬥嘴也是無可厚非的。總之,在那個可怕的日子來的前一晚,我們大吵了一場,我不記得究竟是為了什麼吵,真的,我叫他『斯帕達』——這句波蘭話的意思是『去死吧』——他衝出房門,那一晚我們沒有同室而眠。此後我甚至沒再看過他一次。這就是我難以忍受的原因,我們甚至沒有和氣的別離,一個吻,一個擁抱,什麼也沒有。哦,我知道凱西岷明白我還是很愛他,我也知道他愛我,然而不曾聽我親口說出,表達我們對彼此的愛,他必然很痛苦。」
「哦,克瑞科有那麼多的回憶,叫我怎麼一一描述,那時候是多麼美好,在戰爭之間的那幾年,就是貧窮而飽受戰亂之苦的波蘭也一樣。納森認為我過份誇張我們所擁有過的好時光——他總是開波蘭的玩笑——可是我對他說我的家境,以及我們所過的文明生活,那是你所能想像的最佳生活,真的。他問我:『你們禮拜天怎麼打發?對猶太人扔爛馬鈴薯嗎?』他只知道波蘭是反猶太的,因此時常編造這種笑話,使我覺得很遺憾。因為那是真的,我是說波蘭的強烈反猶眾所皆知,使我常常感到羞慚,就像你,丁哥,你們南方虐待黑人的事實一樣。但是我告訴納森,不錯,波蘭是有過這種壞歷史,可是他一定要明瞭,並非所有的波蘭人都是那樣的,像我的家人就都是高尚而有修養的人……哦,這是件多麼醜陋的事。說到這件事總是令我想起納森,他很……忌諱,所以我想我該改變話題。」
「十一月的某天早晨,我到聖瑪麗教堂去望彌撒——你知道,就是那間有人吹號的教堂。在克瑞科時我常去望彌撒,德國人來了也沒有改變,去祈禱戰爭結束。也許在你聽來會覺得我的動機自私可笑,丁哥,因為我希望戰爭結束最主要的原因是,這樣我就可以和凱西岷到維也納去讀書了。哦,當然祈禱還有數百萬個其他原因,不過人都是自私的,我的家人很幸運地都沒有受到戰爭的折磨,因此我只希望戰爭結束,讓我們再回復舊日的生活。這天早上我在彌撒中祈禱時,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使我驚慌不已。我不知道我在怕什麼,只是突然間停止禱告,感覺吹襲教堂的風在我四周打轉,潮濕而冰冷。然後我記起了使我驚慌的原因何在。因為我想到當天早上克瑞科區新上任的納粹總督,召集大學的教職員在大學中庭集合,說是要發佈佔領期間教職員的新規則。那並沒什麼大不了。那只是個簡單的集會。他們那天早上都在那裏。我父親和凱西岷前一天才聽到這個指令,而且聽起來合情合理,沒有人進一步思索。但在這一剎那我感到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奔出教堂,跑到大街。」
然而她設法讓自己穩定下來,將那種不健康的想法排斥到內心的遠端。離鏡子稍遠些,她仍能捕捉到一絲隱藏在蒼白之下,她一向自我陶醉的美麗,這使她感到相當安慰。那一天她該到布魯克林學院去上英文課。為了要安度地下鐵艱辛的一程,她強迫自己吃點東西。這是件伴隨著陣陣噁心的工作,但她知道她非吃不可,蛋、燻肉、全麥麵包和脫脂牛奶。吃東西的當兒,她有了一個靈感——至少有一部份是因收音機播放的交響樂而激起的。一連串徐緩的調子使她想起一首詩;這首詩是幾天前她在英文課下課前老師唸給她聽的。這位老師是個熱心、肥胖、有耐性又誠實的研究所學生,班上的人都叫他楊斯坦先生。班上的成員主要是來自歐洲各個角落,說意第緒語的難民,由於蘇菲能講其他數種語言,在班上的表現可以說是最傑出的;她的優秀無疑吸引了楊斯坦先生,儘管蘇菲有自知之明,單是她的在場,便會使這個年輕人手足無措。
「是了,我的家人。我的父母親都是大學教授,因此我的回憶總是和大學相繫。那是歐洲最古老的大學之一,創建於十四世紀。我只知道身為教師之女的生活,對於其他種生活我一概不知,也許那就是何以我所記得的總是一些溫和、文明時刻的原因。丁哥:有一天你一定要到波蘭去,看看這個國家,將它寫下來。那是個美麗的地方。也很可悲。想想看,我在那裏成長的那二十年,也是波蘭得到自由的唯一的一段時期。在多少個世紀之後,父親常說:『這是波蘭的光明時期。』因為每樣事物都是第一次得到自由,在各學校及大學裏——你可以閱讀任何你想看的東西。我想那也是波蘭人何以能夠盡情享受生活的原因,讀書、學習、聽音樂,在春夏兩季的禮拜天到鄉間去尋幽訪勝。我想過我對音樂的喜愛,大概和我對生命本身的喜愛相若,真的。我們常參加音樂會。我還小的時候,每每在夜晚時睜著兩眼躺在床上,聽著我母親在樓下彈鋼琴——她會彈舒曼或蕭邦,有時候是貝多芬或史卡拉第或巴哈,她的琴彈得非常好。我會清醒的躺在床上,傾聽由樓下傳上來的美妙樂曲,覺得又溫暖又舒適又安全。我常認為沒有人擁有比我更好的父母親或更好的生活了。我會幻想著,有一天當我不再是個孩子,也許結了婚,成為和我母親一樣的音樂老師。我想著,這將是一種多麼好的生活,彈奏並教授美好的樂曲,嫁給和我父親一樣的好教授。」
但是六月的某天下午,幾乎使她那朝不保夕的平衡為之毀損。都市生活也有令她反感的一面,其中之一就是地下鐵路。地下火車的髒污和吵聲令她厭惡,而那麼多人貼身擠在一個車廂,以及上下班時的擁擠雜亂,尤其叫她難以忍受。一天傍晚她早早下了班,爬上一列比平日更擁擠的火車,溼熱的車廂內不僅擠著平日汗流浹背的布魯克林居民,而且很快又爬上一群帶著棒球和圖書裝備的高中男生,用勁地向各個方向擠去,使得車內的壓力更叫人難受。她被人群毫不留情地擠向走道的盡端,踩上連接車廂的陰溼平台,有兩個人緊緊將她夾在中間。她在迷茫中想辨認這兩個人時,火車突然煞車駛慢,遽而停止,車燈全都熄了。她一陣悚然。更令人懊惱的是,那些男孩粗啞的歡呼聲震耳欲聾,掩蓋了火車裏的嘆息呻|吟。在黑暗中無法動彈的蘇菲,驀地感到有一隻手由她身後的裙底直摸索到她的兩腿之閒,卻又明白叫喊抗議只是徒然無效。
他每每臉紅而慌亂,顯然心折於她,但除了每次笨拙的建議她下課後留下幾分鐘聽他唸「美國代表詩作」之外,並無更進一步的行動。他每每以緊張的聲音唸出惠特曼、愛倫坡、佛洛斯特及其他人的作品,她總是用心傾聽,時常為這些激發她了解英語新意義的詩篇,也為楊斯坦先生隱藏在眼鏡後思慕的凝視和笨拙的愛戀之情深深感動。她發現這種不成熟的迷戀,使她又溫暖又困惱;她也只能對這些詩篇有所反應而已,因為除了他比她小了十歲左右的事實外,他的外型也不吸引人——他的眼睛遲鈍,身材明顯的超重。不過他對這些詩的情感倒是深刻真摯的,往往可以表達出它們的本質,蘇菲曾特別被一段韻文所吸引,這篇詩的開始是這樣的:
「過了那麼漫長的歲月,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時,我在瑞典的難民中心。我常會回想我父親和凱西岷被殺的時候,還有我所流過的淚,奇怪何以在種種境遇之後,我竟然哭不出來了。這是真的,丁哥,我已經麻木不仁。我沒有任何感覺,似乎我體內已經沒有可以傾洩的淚水。在瑞典那兒,我和一個來自阿姆斯特丹的猶太女人成為好友,她對我很好,特別是在我自殺未遂後。我想我並沒有很用力,用一片玻璃割手腕,血流得不多,但是這個猶太婦人開始對我友善,那年夏天我們談了很多,她曾被送到我待過的那個集中營,失去了兩個姊妹,我不明白她是如何逃過劫難的,許多猶太人在那裏遇害,你知道,數以百萬計的猶太人,可是她和我一樣,是少數的倖存者。除了德語外,她的英語說得非常流利,我開始跟著她學英文,因為我知道我可能會到美國來。
還有不朽。
「我知道老是聽我說我父母親有多麼的好,你大概會感到很厭煩。納森——你知道,他現在很好,很平靜,他是在好心情的——周期,是這麼說的吧?可是當他心情很壞的時候,就像你第一次看到他時那樣——當他發脾氣時,他就會罵我是隻反猶太的波蘭豬。哦,他的語言,他還用英語罵一些我從來沒聽過的話!但大部份都是:『妳這隻骯髒的波蘭豬,妳在宰殺我,像你們那些骯髒的豬玀總是殺害猶太人那樣的宰殺我!』我想要和他說理,可是他不肯聽,他發怒時就是這麼不可理喻,在這種時候,告訴他有許多波蘭人像我父親一樣好是沒有用的。爸爸在盧布林出世時,那裏還是俄國人的領地,許多猶太人因為那些對抗他們的措施而受苦。有一次我母親告訴我——因為我父親絕不會談這種事情——父親年輕的時候,曾和他那個牧師兄弟冒著生命,讓三個猶太家庭躲在他家裏,避開哥薩克士兵。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在納森發脾氣時對他說這些,他只會對我更大聲的吼著,罵我是骯髒的波蘭說謊豬。哦,那時候我總得讓著他,不要理他,掉頭想些別的事情,等著他氣消,他又會對我溫柔了。」
「她的信仰虔誠,這個女人,常常到那裏的猶太教堂去祈禱。她告訴我她仍非常相信上帝,有一次還問我是不是相信祂——基督教的上帝——就如她相信她的上帝亞伯拉罕的上帝。她說她的遭遇使她對祂的信仰愈加堅定,儘管她知道現在有許多猶太人覺得上帝已經遠離了世界。我對她說是的,我曾經信仰基督和聖母,但過了這些年後,現在我也和那些認為上帝已永遠離去的猶太人一樣。我說基督已經離棄我了,因此我不能再向祂祈禱,像以前在克瑞科時那樣。我不能再向祂禱告,我也哭不出來。她問我怎麼知道基督已經離棄我了,我說我就是知道,我知道只有一個沒有憐憫,也不再照拂我的上帝,才會允許讓我所愛的人被殺,讓我在這樣的罪愆中活著。他們的慘死已經夠可怕了,但是這種罪愆尤其令我難以忍受。一個人可以受苦,但是所受的苦也有限度……」
所以,在華沙被轟炸以及後來在集中營度過的那些日子,這首作品及其名稱消褪殆盡,模糊的隱藏在另一個時代的記憶中。但那天早上小收音機播放出這首愉悅歡快的曲子,使她驀地坐起身,唇邊不自覺浮上微笑。她坐在床上微笑的傾聽了幾分鐘,深深的著迷,心中的痛苦也得以慢慢化解。樂聲一止,她便仔細寫下了電台主持人所說明的這首樂曲名稱,走到窗畔,拉開窗帘。望著窗外公園邊的棒球場,她發現自己想著,她會不會賺到足夠的錢買一部留聲機和莫札特的協奏曲唱片,然後她意識到這個想法本身,便已意味著她掙脫了陰影。
一陣突然的噁心、暈眩,加上四肢像有千萬支針刺般的痛楚,蘇菲冷靜地望著素倫.魏斯那張深沉而不愉快的臉。她在心中自語:我覺得非常不舒服。但她設法嗄聲對圖書管理員說:「我確信一定有一位叫狄更斯的美國詩人。」接著她想到那些詩句,那些不朽的哀傷詩句必定是一個美國的圖書管理員所熟悉的。蘇菲覺得她張嘴想唸出:「因為我無法為死亡停止……」她很想吐。她也沒有意識到在這幾秒鐘內,索倫.魏斯狹隘的腦子裏認為她愚蠢而傲慢。她還未唸出這段詩句前,聽見他的聲音似乎由遠處衝破了寂靜般襲來。「聽著,我告訴過妳了,」那個聲音說:「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妳問我,我就告訴妳,妳聽見了嗎!」
她在摸索著。在她「重生。」的過程中,她往往有種困乏,事實上,就像一個初生嬰兒般茫然無助。她像重獲健全肢體的半身不遂者一樣笨拙。有些可笑的小事仍使她困擾。她忘了該怎麼拉上一件外衣的拉鍊。有一次她用力擠一管化妝乳液,結果那玩意兒噴了她一身,毀了她身上的新衣,使她不覺流下淚來。偶爾她的骨頭會發痛,特別是腳脛和足踝處,她走路時也似乎因散漫和疲憊導致的遲緩。然而,倘使不能形容她已生存在璀燦的陽光下,至少可以說她已遠離了那絕望無底的黑暗。
馬車上僅只載著我們自己
她的記憶如此鮮明——由悶熱可厭的地下鐵,到綠草如茵、陽光普照的校園,校園裏有一群群參加暑期課程的學生徜徉在花徑裏。在這裏比布魯克林的其他地區更令她感到安寧;那些自在瀟灑的學生,下課時換教室的急促腳步聲和濃濃的學術氣氛,使蘇菲覺得舒服、放鬆、愜意。大學裏的花園靜謐而繁花似錦。那天她繞過花園時突然瞥見了一個景象,後來在她心中盤據不去,使她不禁想著這或許也和納森進入她的生命有神祕的關係。她所見到的即令是以四〇年代布魯克林學院高尚的水準看來,也稱不上令人驚駭,蘇菲並不覺得驚愕,而是有種強烈的震撼,似乎這一幕有種激起她心中火花的力量,而這種火花是她以為已經永久熄滅了的。她看到兩個美麗年輕的黑人、靠著一棵樹幹站立:他們的腋下雖夾著課本,卻緊緊相擁親吻,像最飢餓的野獸般,盡情吞噬彼此。
「我第一次聽到我父親說:『馬森莫德』:大概是十年前,也就是戰前一、兩年。那時報紙披露過,德國納粹對猶太集會和猶太商店的可怕指示。我記得我父親第一次說到盧布林的事,還有他所見到的一些措施,然後他說:『禍害先起自東方,現在又來自西方。這一次將會是馬森莫德。』那時我並不完全明白他所說的話意味什麼,大概因為克瑞科裏雖然也有條猶太街,但那裏的猶太人卻比別處要少。再說,我並不認為他們有什麼不同,也不以為他們會被迫害或凌|辱。我想我和*圖*書是很無知的,丁哥。那時候我已經嫁給了凱西岷——你知道,我非常、非常年輕的時候就結婚了,我想我的心態仍是個小女孩,認為這種美好的生活舒道、安全,將會永遠持續。媽媽、爸爸、凱西岷和喬莎(喬莎是蘇菲的暱稱)——都快活的住在一幢大房子裏,豐衣足食,看書寫字,傾聽巴哈的樂曲——哦,永遠。我真不明白我怎麼會那麼蠢。凱西岷是個數學講師,我們是在我父母親為大學裏的年輕教師舉辦的宴會上認識的。凱西岷和我結婚的時候,我們曾計劃像我父母親那樣到維也納去。就像他們在那裏唸書的方式差不多。凱西岷在奧地利學院攻讀數學博士學位,我研習音樂。我從八、九歲起就開始學琴,我要在曾經教過我母親的名教授那裏學習。但是那年德奧締結同盟,德國進駐維也納。情勢開始緊張,我父親說我們也將會參戰。」
有一次,納森曾提及他和蘇菲的相遇就像「電影情節」。他的意思是,他們並不像一般人那樣,是在社區或學校或辦公室等普通情況中認識,而是像好萊塢白日夢裏那些浪漫的陌生人愉快而偶然的方式,從第一次相遇就注定交纏,例如:約翰.嘉菲爾和拉娜.透納,自路邊咖啡店交換過第一眼後便緣定終生;或者更奇妙的,像威廉.波威爾和卡露.朗白,當他們在珠寶店搜尋一顆鑽石時腦殼相撞。另一方面,蘇菲說明他們的路徑所以會交合,只是由於布萊托的治療失敗。後來她時而沉思著,要是布萊托醫生和他的年輕助手——賽默.柯茲醫生(他下班後才來幫忙照顧數量極多的病人)的治療奏效;要是由那隻蹂躏的手指導致荐骨脊椎壓迫第五腰椎,或第一荐骨神經而引起種種症狀的推測,被證明並非只是指壓治療脊椎的幻象,而在布萊托和柯茲連續兩週推拿她受苦的脊柱後,得到了痊癒而健康的結果;毫無疑問的,她絕不會遇見納森。
她喜歡聽楊斯坦先生唸這篇詩,也很想用她已有相當進步的英語,為自己唸詩人的其他作品,因此她才能牢記不忘。但是美中不足的是,她還抓不住老師的音調變化。蘇菲明白這段迷人的短詩是描寫對永恆的看法,是一位被視為不朽作家的美國詩人所寫。今天她在葉塔的房子裏再次想起了這段憂鬱的詩章,決定上課前先到布魯克林學院圖書館去閱讀這位大師的作品。後來她對我說,她記錯了這位作家的名字,這也是她得以和納森邂逅的最重要的因素。
然而,在另一次坐凱迪拉克到聖阿爾本途中,她設法以生硬而正式的波蘭語表明了她對身體健康的關切,她的鬱悶,她雙腿的疼痛、她的流血,最後以近於耳語的聲音說出,她在地下鐵的遭遇。正如她所預料的,布萊托並未立刻意會到她所說的話。經過猶豫、艱難的抑制後,她讓他明瞭了這件暴行並非依照平常的方式達成的。然而它所使用的不尋常手段,卻一樣令人噁心難過。現在她以英語低聲說道:「大夫,難道你不明白嗎?」她淚水盈眶,只要他明白她所說的,就會明白這種方式更令人作嘔。「妳是說,」他插嘴道:「一隻手指……?他不是用他的……」微妙地停止,因為就性這件事而言,布萊托不是一個粗魯的男人。當蘇菲再度肯定她所說的一切後,他同情地望著她,艱澀地低語道:「老天爺,這真是個要命的世界。」
我所寫的這個時期,一九四七年炙熱的六月,她告訴我她的許多往事時,我註定要栽進一個陷阱,像一隻無助的昆蟲,落入蜘蛛無助的網中,調和了蘇菲和納森之間的關係。她在布萊托醫生位於富勒布須偏遠區的辦公室當接待員。此時蘇菲到美國來已快一年半了。布萊托醫生是脊椎指壓的治療專家,很久以前便由波蘭移民到美國。他的病人包括許多以前的移民者及後來的猶太難民。在一個國際解放組織的贊助下,蘇菲於一年多前抵達美國紐約,不久後她便得到了這份工作。最初布萊托(他會說流利的波蘭語和意第緒語)對於介紹所派給他的這個只在集中營學會說幾句意第緒語的異教女子感到失望,但是這位古道熟腸的醫生無疑對她的美麗、她的境遇,以及她那一口無懈可擊的德語印象深刻,當下僱用了迫切需要這份工作的蘇菲,當時她除了瑞典難民中心發給她的幾件舊衣服外一無所有。布萊托無需擔心,沒有幾天蘇菲已經能用意第緒語和病人閒聊,彷彿自小就是在猶太街生長的。她獲得工作的同時,租下了葉塔那個便宜的房間——七年來她第一個真正的家。一週只上三天班,使蘇菲得以保持身心愉快,換句話說,她可以利用空閒在布魯克林學院的免費課程中進修英文,並適應該區生動、廣泛、熱鬧的生活。
「因此,丁哥,許久以來我都懷著這樣揮之不去的愧疚,雖然我知道道實在沒有道理,瑞典那個猶太女人也這麼說,希望我看清我們所擁有的愛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那場愚蠢的爭吵。但是我仍感到非常愧疚,真可笑,丁哥,你知道我已經又學會了哭泣,我想或許這表示我又是一個人了。至少,當我一個人聽著音樂,回想克瑞科和過去的那些日子,我就常暗自飲泣。你知道嗎,有一首樂曲我是不能聽的,這首樂曲會使我泣不成聲,眼淚像出閘的水那樣奔流。那是我聖誕節收到的韓德爾唱片集,其中有一首叫『我知道救世主存在』。我哭泣,因為我深深的愧疚,也因為我知道救世主不存在,我的軀殼將被蟲蠹摧毀,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再見到上帝……」
如同過去一般,幫助她復甦的仍是音樂。到了第五或第六天——她只記得那是禮拜六——她在一夜擾人的惡夢之後醒來,出於習慣地扭開她放在床頭的小收音機。她並不是有意的,這全是出於一種反射;這幾天來她所以棄絕音樂,是因為她發現她不能忍受音樂那抽象而難以測量的美與自己痛楚的絕望相對照。然而在不自覺中,她必定是神祕地受到莫札特的召喚——樂聲一傳出,她全心充滿了單純的喜悅。她突然明白了,何以這首宏亮而高尚的詮釋會使她的心靈感受到放鬆和快樂。除了它本質的美之外,這是她尋找了十年的作品。在科瑞克被德軍佔據的前一年,她曾聽過來自維也納的交響樂團演奏而心馳不已。她坐在音樂廳中,傾聽當時的這首新作,敞開心懷接受那絢爛的和諧,以及強烈的震撼。然而此後她沒有再聽到這首樂曲,因為和其他的一切相同,莫札特的這支協奏曲被戰爭的風暴席捲而去。
「在目錄室,左邊第一扇門。」魏斯面無笑容地說:「但是妳不可能找到這份目錄。」
「查爾士.狄更斯是一個英國作家。並沒有任何姓狄更斯的美國詩人。」他的聲音尖銳而隱含敵意。
布萊托的結論是,她所遭受的暴力,確實可能造成困惱著她的症狀,特別是大量出血。也就是說,他認為她骨盤區位所受的創傷,引起了荐骨脊椎的移位,使第五腰椎或第一荐骨神經遭受壓力;這足以造成她所抱怨的失去胃口、疲憊、和骨頭發痛,而流血更是另一項確證的症狀。他告訴蘇菲,她的脊柱需要接受處理,以恢復正常的神經作用。他向她保證,只要兩個禮拜的指壓治療,她就會安好如初。他說明,她已經成為他的一個親人,他不會向她收取分文費用。為了更進一步的使她開懷,他堅持她看他表演最新的戲法,他手中握著的一束彩色絲布憑空消失,變成繫在一條線上的迷你萬國國旗,從他嘴裏拉了出來。蘇菲欽佩地笑了,但那時候她只覺得情緒低落,渾身不適,直覺得她很可能會發狂。
他好意的為我停止了;
她預定接受電動感應器可怕的擁抱的那天早上,一醒來便感到格外疲乏,比以前似乎更嚴重得多。那天她不用上班,整個上午都昏昏沉沉的,直到十二點左右才算清醒過來。她清楚的記得,那天早上她在發燒中打著盹,一直夢著她父親。他穿著衣領漿硬的衣服,戴著他那副無邊眼鏡,黑色的羊毛西裝有雪茄煙的味道,面無笑容的以德語訓誡她,一如她年幼時,他似乎在向她警告著什麼——他是關切她的病症嗎?——然而和*圖*書每次她像個游泳者般掙脫睡眠時,他的話便消匿無蹤,逃離了她的記憶,只記得她父親模糊的影像,孤寂、嚴厲,甚至還流露著脅迫。最後她強迫自己起身,面對迷人的蒼翠綠意和美麗的夏日。她的腳抖得很厲害,而且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她久已察覺她的皮膚蒼白,但這天早上她瞥一眼浴室的鏡子時,才真正感到驚愕:她的臉沒有一絲生命的血色,和她在義大利教堂地下墳墓看到的古代僧侶被漂白了的頭殼一樣。
由她的手指、腳底竄上一股流經全身的冰冷,她緊緊閉上眼睛,深信她已來日無多了。她知道這個病的名稱。她想著,我得了白血病,像我的表弟泰鐸一樣,我會因白血病而死,布萊托醫生的治療只是一種善意的偽裝。他知道我快死了,一切的治療都是假的。她思索著,在她所見過、所知道、所忍受過的無數種疾病之後,她畢竟得以倖存,現在她竟會死於這種隱伏而無法說明的病,實在是相當可笑。在哀傷卻又歡欣的複雜情緒中,她變得有點歇斯底里。
「不可能找到這份目錄?」蘇菲迷惑地重複了一句。一會兒後,她又開口道:「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但是這種不可思議的情緒瞬間便消失了。她步入圖書館,遇見櫃台後那個圖書管理員——一個納粹。不,他當然不是納粹,不只因為那塊白底黑字的名牌上指出他是索倫.魏斯先生,也因為——納粹怎麼會在布魯克林學院圖書館分配一冊冊裝載人類智慧的書籍呢?不過這位年近三十的索倫.魏斯,蒼白、執拗、戴著富侵略性的角質眼鏡,鏡框上還有綠色的遮光眼罩,和嚴厲、堅毅、冷酷的德國人及她過去這些年來所知的惡魔驚人的相像,使她有種又被拉回占領時期的華沙一般的怪異感。一剎那間,她的神經一下子又變得衰弱無助。她再度感到疲憊衰弱,問索倫.魏斯該到那裏去找十九世紀美國詩人伊明.狄更斯作品的目錄。
她是到他家裏幫他整理文件的,在那裏她第一次見到了布萊托的太太——一個身材豐|滿、頭髮染成金色的女人,名叫茜薇,穿著像土耳其肚皮舞|女郎所穿的絲質燈籠褲,引導蘇菲參觀她在美國所進入的第一間住宅。這是一間陰森的陵墓,在正午時刻光線幽暗,到處都有印花棉布。牆上貼著印有邱比特的壁紙,還有一架紅色大鋼琴及過多的椅子,浴室裏的瓷磚則是漆黑色的。稍後,坐在前門上有大縮寫字母「HB」的凱迪拉克車中,蘇菲著迷地看著醫生使用最近才裝的汽車電話。她回憶起布萊托醫生方才撥電話。他這通是撥回聖阿爾本的家中,說,「茜薇甜心,我是布萊托。我的聲音清楚嗎?我愛妳,親愛的。吻,吻,親愛的,凱迪拉克現在在自由路上,剛經過貝賽公墓。我仰慕妳,親愛的。給我的寶貝一個吻。(嘖,嘖!)甜心,待會兒再談。」過了一會兒後:「親愛的茜薇,我是布萊托。我愛慕妳,我的寶貝寵物。現在凱迪拉克在林敦大街和猶卡道交叉口。交通阻塞使人動彈不得。我吻妳,我最親愛的。(嘖,嘖!)我要給妳許多個吻。什麼?妳說妳要到紐約市區買東西?為布萊托買些美麗的衣服,我美麗的甜心。我愛妳,親愛的。哦,親愛的,我忘了,開克萊斯勒去。別克車沒油了。通話完畢,最親愛的寶貝。」然後瞄蘇菲一眼,撫著話筒:「多了不起的通訊工具!」布萊托是個真正快樂的人。他愛茜薇超過生命本身。有一次他告訴蘇菲,只有他沒有兒女的事實使他不能成為全世界「絕對」最快樂的人……
「你知道,克瑞科是個很古老的城市,我們家和中央廣場相距不遠。在廣場中間有一幢建於中世紀時的建築,非常美麗——波蘭語稱為『Sukiennice。』,譯成英文,大概是『布廳』,那裏有個陳列所有衣料和布疋的市場。在聖瑪麗教堂上還有一個鐘塔,很高,但是他們不用鐘,而是讓活生生的人替代,這些人會在一定的時刻出來吹號宣告時間。晚上的號聲聽起來很美,有點遙遠而悲傷,你知道,就像巴哈管弦樂組曲中的號聲,總是使我想起古老的時代,以及時間這種東西是多麼神祕。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我會躺在四樓房裏的一片黑暗中,傾聽樓下街道傳來的馬蹄聲——那時候波蘭的汽車並不多——當我沉沉入睡時,我會聽見鐘塔上的人吹號,非常哀傷邈遠,我就會思索著時間——時間的神祕。或者是躺在床上想著時鐘。廳堂裏有個放在立架上的古鐘,屬於我的祖父母所有,有一次,我曾打開它的後側,望進時鐘的內部,看見了一大堆發條、齒輪和寶石——我想大部份是紅寶石——迎著陽光閃閃發亮。因此夜晚我躺在床上時,會想像自己進入時鐘內部——小孩子想像得出各種瘋狂的事!——我會躺在一根彈簧上,望著擺針移動,各種齒輪轉動,還有那些和我的頭一樣大的紅寶石。最後我終於沉入夢鄉。
「我的雙親都不是克瑞科本地人,我母親是洛次人,我父親則來自盧布林。他們還是學生的時候在維也納結識,我父親在奧地利科學院讀法律,我母親則在那個城市研習音樂。他們兩人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因此我是在宗教氣氛濃厚的環境下長大的,我望彌撒,唸的又是教會學校,不過我並不是說我是個非常信仰上帝的宗教狂,我父母親也不是。他們的思想非常自由——甚至可以稱為社會主義者——他們總是投票給自由黨或民主黨。我父親痛恨畢蘇斯基,說他對波蘭的危害比希特勒更甚。畢蘇斯基死的那一晚,他痛飲慶祝。他是個和平主義者,我父親,雖然他常說這是波蘭的光明時代,我知道他心裏憂鬱而擔心。我曾聽他對我母親說——那必定是一九三二年左右——他沉重地說:『這不可能延續太久。一定還會有戰爭。命運不允許波蘭人享有很久的快樂。』我還記得,這幾句話他是用德語說的。在家裏我們常用德語交談。在學校裏我學會說流利的法語,但是我講德語更能駕輕就熟。你知道,那是維也納的影響。我的父母親曾在那裏待過一段時期,而且我父親是個教授,德語是當時許多學者所用的語言。我母親很會燒維也納食物。哦,她的手藝真是好!我還記得有種叫做梅特妮布丁的點心,裏面有很多核桃、奶油和柑橘皮,非常可口。」
後來她想著,尋常的直接強|暴,對她的心靈反而不至造成那麼大的侵犯,也不會使她那麼驚駭作嘔。過去五年來她所目睹的任何酷刑,她所親身遭受的殘暴,都不曾像這次侮辱這樣使她茫然無措。典型的面對面強|暴,無論多麼可鄙,至少也會使妳得知施暴者的面孔,或讓他明瞭妳內心的情緒:憎恨、恐懼、詛咒、噁心,甚至只是嘲弄。然而這種黑暗中擾人的背後出擊,使妳永遠無法得知誰是攻擊者。這件事本身就夠糟了,但她大可以以相當的力量背負這段插曲,就像她生命中其他痛苦的時刻一樣。可是現在這件事破壞了她重新恢復的心理平衡,不僅將她推回她慢慢試著退卻的夢魘,更使她觸到那惡夢世界的中心。
多久以來她是赤|裸的,在布魯克林這幾個月,她費盡心力為自己穿好衣服,在這次遭遇中卻又被剝得精光。她的心靈再一次感受到冰冷。她沒有說明緣由,向布萊托醫生告了一個星期的假,躺在床上。在那個暖和的夏季,她就是這樣子躺了好幾天,拉著帘幕,不開收音機。她吃得很少,什麼書也不看。在黑暗中她傾聽著,隱約從公園傳來男孩們打棒球的叫聲,想著她童年時幻想爬進去的那座古鐘,躺在彈簧上,望著鐘擺、齒輪和紅寶石。時而集中營的幽靈會騷亂她的意識邊緣——她知道只有在她的生命遭受危險時,她才會讓這段記憶侵犯。如果集中營的記憶像她在瑞典時那樣過於迫近,她有沒有力量抗拒這個誘惑,或者她會再一次抓住那傷人的邊緣,這回不再試圖修補了?那些天她就躺在床上想著這個問題,凝視著由外面透入、在粉紅色天花板上打轉的閃爍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