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意要嚇蘇菲一跳,但房門是半掩的,我又看見她穿著衣服,因此沒有敲門就走了進去。她穿著家居袍,站在大房間的盡端,對著一面鏡子梳頭。她背對著我,有一會兒大概未曾意識到我的存在,梳理著一綹綹的金髮,在正午的寧靜中發出輕微的刷刷響聲。一早的心猿意馬,使我突然有種走到她身後,將鼻子埋在她頸項,伸出雙手撫摸她胸部的衝動。但是這個想法是荒謬的,而且當我無聲地站在房裏望著她時,我明白這樣躡足走近她侵犯她的隱私是不對的,所以我咳了兩聲以宣告我的到達。她驚喘了一口氣回過頭來,顯露出一張我終此一生都不會忘懷的臉。我愕然注視——僅僅是一剎那——一個老巫婆,下半部的臉整個皺縮,露出扭曲的嘴巴和老朽的表情。那是一個枯萎的面具。
「哦,是的,是嗎?」我有點自衛地說:「你怎麼知道?因此你才說我寫南方的事很有勇氣是嗎?」
「你知道,小子,隨時歡迎你去播放。」過去幾天來,他偶爾會叫我「小子」。他不知道我對此暗覺高興。我想在我對他與日俱增的喜愛中,我,一個大男孩,開始把他看成我從未有過的哥哥了——一個哥哥,加上他的迷人和熱切,使我迅即將他的怪異言行置諸腦後。「聽著,」他繼續說:「你就把我的培得和蘇菲的培得看成兩個——」
「我不認為我寫些南方的東西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繼續說:「那是我最了解的地方。老家的棉花田。」
禮拜四清晨,正如我說過的,帶著迫近的幸福,和幾乎令人難忍的允諾。坐在我的粉紅色書桌前,我設法對我的發燒不加理會,壓制著幻想,寫了兩、三個鐘頭的小說。正午過後幾分鐘,我覺得有點飢腸轆轆。整個早上我都沒聽見蘇菲的聲音。無疑的她一定埋頭看書,勤奮地繼續自我教育。她的英文閱讀能力雖還遠稱不上十全十美,在她遇見納森的這一年來卻有相當的改進;大致說來,她不再依賴波文譯本,現在正鑽研著福克納的作品。她曾說過:「那些句子就像蛇一樣!」但是她對福克納紛亂的敘述和狂暴的力量又十分心折。在大學時我鑽研過福克納的作品,因此,在我的建議下,幾天前納森為蘇菲買了一本選集。此後每次我們相聚時,我便享有為蘇菲解釋福克納的樂趣。
那個禮拜天下午,是一生中模糊的記憶裏,最愉悅的一個。康尼島。華氏七十九度,陽光明媚。空氣中散溢著爆米花、糖蘋果和德國泡菜的香味——蘇菲扯扯我和納森的衣袖,建議大家去搭乘那些瘋狂的玩意兒,我們依言而行。越野障礙賽公園:我們乘坐兩次空中飛輪,冒險地探出頸子,在一種叫做「史奈普」的新設計中,我們坐在圍著鐵欄杆的無蓋座位上,順著不規則的軌道繞圈懸盪,不但頭昏腦脹,而且尖聲叫喊。這些飛車飛輪使蘇菲得到一種單純的喜悅。我從未看過這種娛樂使人如此狂喜,如此驚懼,帶給人出自肺腑的歡欣。她忘形的尖聲叫喊,出自於甜蜜的冒險。她緊擁著納森,把頭埋在他的臂彎,又笑又叫,連眼淚都出來了。至於我自己,大致說來我是個好運動員,不過當我站在一九三九年世界博覽會遺跡,一處高二百呎的地方跳降落傘時,我卻光是看看就覺得頭昏腦脹,因而畏縮不前。「膽小鬼,丁哥!」蘇菲叫著,拉拉我的臂膀,但即使是她的懇求也不曾打動我。我舐著一塊愛斯基摩派,注視著穿著三〇年代衣服的蘇菲和納森在蒼穹下拉著引導線逐漸縮小的身影;他們在山頂上停了似乎是永恆的一剎那?而後筆直地往地面上跳落。蘇菲的叫喊聲穿過下方海灘上圍觀的人群,即使是漂浮在外海的船隻大概也都聽得到。她對這一跳陶醉不已,興奮地說個不停,毫不留情地嘲笑我的懦弱——「丁哥,你不知道什麼叫做樂趣!」我們隨著人群踏在木板道上,朝海灘走去。
但是使我情慾激漲的原因並不單只蕾思令人驚愕的坦率而已,我們初識不到兩個鐘頭,她便像隻母獅子一樣,把漂亮修長的腿伸開在沙灘上:大眼睛肆無忌憚的瞟著我,暗示等待著我的探險。納森那個救生員朋友——孟提.赫柏,在禮拜天下午用木樁圍做私人社交聖域的這片幽靜的沙灘,充滿了我所聽過最不堪入耳的談話,或許可稱之為混合交往。這是更嚴重更複雜的事。她熱情的凝視包含了直接的挑戰和期許,赤|裸邀請的眼神,像挑動春情的套索般繫在我的耳朵上。她所要的就是行動。當我恢復了機智時,我以簡明、冷靜、維琴尼亞州紳士的聲音說:「呃,蜜糖,既然妳這麼表示,我想我可以在被單裏好好抱抱妳。」她不知道我的心在危險的怠工之後,奔馳得多麼厲害。我的方言和措詞都包含了能說善道的詭計,成功地逗起了蕾思的興趣,顯然也贏得她的好感。我們徜徉在沙灘時,我深思而誇張的言詞,使她著迷的咯咯發笑。她才大學畢業,父親是模型塑膠品製造商,生活和戰爭的限制,使她最遠只到過新罕普夏的威尼皮索克湖,她說我是第一個和她交談的南方人。
「總之,蘇菲和我上班去的時候,你隨時都可以上去聽唱片。莫瑞.芬克有一把鑰匙,我告訴過他任何時候你想進去的話,他都可以開門讓你進去。」
我壓抑了慾念,回到寫字檯上,想再隨意塗些東西,打發這段空檔,對於其他房客的來來去去,幾乎但不是完全的渾然不覺——莫瑞.芬克打掃前庭時恨恨的自言自語,葉塔踏著步由三樓住處走下來,照例的巡視了一下屋前屋後,身軀龐大的邁西.穆卡柏利快步離開,吹著悅耳的口哨:「驢子情歌」。過了一會兒,我停止書寫,站到對面公園的窗畔時,看到在金氏郡立醫院值夜班的雅翠.文斯坦疲憊地回到屋裏。不多久我房間對面的房門砰然一響,在同一家醫院上班的莉莉安.葛洛絲曼,這時候急匆匆地走出門。很難比較她們兩個人那一個比較不平庸——雅翠笨重粗陋,一張平板似的臉,像隨時都會哭出來的樣子;莉莉安則身輕如燕,表情困惱苛刻,受她照拂的人想必不太好受。她們的平庸令人頭痛。不過住在這麼一幢缺乏「性」趣的房子裏,已經不算是我是壞運氣了。畢竟,我有蕾思!我開始冒汗,呼吸急促,一顆心像汽球般脹大。
一些隨意的論調:
「哦,我只是確信猶太式的寫作在不幾年內,會成為美國文學的重要力量。」
「蘇菲在聽音樂。」納森說:「我要她不上班時就晚些起床,可是她說她沒辦法。她說自從戰爭爆發後,她就再也沒法賴在床上了。」
接著蕾思和我開始閒聊(我記得話題是文學,這要拜納森之提攜說我是個作家),我意識到我們彼此的吸引大致相若。猶太人和異教徒之間的引力。沒有錯——我幾乎立刻便感受到她所散發的熟度,一種振動,一個人一生中難得經歷的催眠般的感情。但是我們也有共通的幾點,蕾思和我一樣,也是主修英國文學,她曾寫過一篇關於哈特.克倫的論文,對於詩所知甚廣。她的態度放鬆而不古板,這使得我們的談話www.hetubook.com.com非常投機。儘管我的注意力一再被她的胸脯吸引,偶爾會說得文不對題。談到另一個布魯克林的桂冠詩人——渥特.惠特曼時,我發現我的心思極易飄離這個話題。在大學和其他地方,我已多次玩過這種文化猜謎,明白說話的內容沒有話中想像的權威來的重要。由於我幾乎聽而不聞,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最初以為是無意中聽到一種新的動詞遊戲,後來我才想到這不是開玩笑的,在這些談話片斷中包含著嚴肅的真誠,幾乎每一段都以「我的分析者說……」開始。
我差點沒呼喊出聲時,她卻嚥了口氣,伸手捂著嘴巴跑進了浴室。我尷尬地站在那裏好一陣子,聽著浴室門後傳出的模糊聲響,這才察覺留聲機上正播放著司卡列提鋼琴協奏曲的柔和音樂。然後我聽見她叫道:「丁哥,你什麼時候才學會到女士房間要先敲門?」聲音中戲謔多於惱怒。這時候——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剛剛目睹了什麼。她未曾發火使我由衷感激。這種寬厚的胸襟迅即令我深深感動,我不禁想到要是我拔下一口假牙,被別人撞見時,我可能會有什麼反應。蘇菲走出浴室,臉上微微泛紅,但臉色鎮定,美國的牙科醫學為她重組了美麗的臉龐。「我們到公園去。」她說:「我餓死了。」
然而,我恐怕法藍這項不尋常而令人感動的遺贈卻使我十分為難。我很想盡力依法藍的希望,不出售這塊地,卻不知道經過這麼多年後,我是不是還適宜耕種,即使像法藍一樣當個不住在產權地上的地主。這仍需要大量的工作及關注,而我在造船所這邊仍有許多事要分神。當然就許多方面看來,這是個很吸引人的提議。該處住有兩名能幹的黑人佃農,一切設備都還很耐用。農莊本身只要略加整修就可以當做一個度週未的好處所,特別是農場旁還有一條極適於釣魚的小河。現在花生是一種頗有收益的農作物,尤其自上一次戰爭後,花生被證實有多方面的用途。我記得,法藍把他大部份的收成賣給薩佛克的耕種者公司提煉美國大量需要的花生油。此外還有一些豬,製造出全世界基督教國家中最好吃的火腿。還有幾畝地種著大豆和棉花,兩樣都是利潤頗豐的農作物。你也看得出這種種情況都誘惑我在乖違穀倉和田地四十年後再投入農業。當然這並不會使我發大財,但為了你那兩個位在北卡羅萊納州的姨媽,我枯竭的收益或許急需增加。但上述的種種疑慮和保留之點,使我難以斷然決定。丁哥,這使我想到你在這個目前為止尚未解決的維谷之境可能扮演的角色。
雖然在閱讀上仍有困難,她卻對這種狂野的筆調印象深刻。她對我說:「他就像——你知道,著了魔般的寫出這些作品。」然後又加了句:「很顯然他的心理是不可能分析的。」當她說這句評語時,鼻子厭惡地皺了皺,必定是想到禮拜天使她感到很不舒服的那一群。當時我並不完全了解,但是使我深覺有趣的那場佛洛伊德式的討論會,卻使蘇菲反感厭惡,繼而與納森逃離了海灘。「那群討厭的怪人,全都挑剔著他們的小……疙瘩。」納森不在時,她曾向我抱怨:「我厭惡這種無病呻|吟。」雖然我明白她的意思,仍對她明顯的敵意感到驚詫,我想著,這也許並不只是,和她已放棄的嚴格宗教信仰有不協調之處而已。
納森望著我笑。這似乎是個極為友善的笑容,未曾露出一絲嘲諷,但是有一剎那,他的在場又使我有種以前已經經歷,以後還會再有的感覺,那就是他的迷人和卓越,竟然使人感到不祥。但這種感覺稍縱即逝,似乎房裏的陰濕突然被抽走了,我不再覺得毛骨悚然,也對他笑笑。他穿著我相信就是所謂「棕櫚海灘」的套裝,精工裁製,價錢顯然昂貴,和我幾天前在走廊見到對蘇菲怒吼,穿著寬鬆長褲時的他,簡直判若兩人。驀然間他對蘇菲的瘋狂指控顯得極不真實,好像是出自一部很久以前所拍,已經忘了一半的電影對話。當我看見徘徊在他臉上的那個曖昧的笑容時,我明白這個人的人格簡直就是個謎,比我所見的任何人,都要令人氣憤而迷惑。
我在粉紅色的出租公寓舒適地定居下來,約莫兩個禮拜後,才又接到我父親的另一封信。那封信本身便很吸引人,雖然當時我並不知道它會在我和蘇菲、納森之間的關係,以及那年夏天後來所發生的種種混亂事件中具有何種意義。就像我所引述的上一封信——有關梅麗.韓特之死的一樣,這封信也披載著死亡的訊息;又如同提及阿提斯特的那封信,它帶給我一件也許和遺產的本質有關的消息。我將大部份內容抄錄於下:
我的提議是,你搬到農場居住,我不在時由你負責經營。我猜想得到你看到這裏時的懊惱,看得到你眼睛流露出「可是我對種花生根本就一無所知」的神色。我很明白這件事看起來對你並不適合,尤其是你已經選擇要在北佬之間成就你的文學事業。但我要求你考慮這項建議,並不是為了我不贊成你寄居在野蠻(在我看來)的北方以尋求獨立的需要,而是出於我很關心你最近的來信中所表露的不滿,由字裏行間我得知無論在精神或財務(當然)上,你都談不上飽足。不過你該明白你的職務相當少,因為胡果和路易——那兩個和家人住在該地已有多年的黑人——會負起農場裏的實際職務,你只要當個紳士農人,好好去寫你的小說就成了。這樣你可以省去付房租的花費,而且我會付你一小筆額外的津貼。此外,我要求你考慮我保留到現在才告訴你的最後一項誘目,也就是這幢農莊和「老先知南特」的古代居處十分相近。許多年前這個神秘的黑人,曾使一個維琴尼亞不快樂的蓄奴者嚇得屁滾尿流。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對「老先知」深感興趣;你高中時曾忙著搜尋地圖、圖表及所有微薄的資料,想獲知有關這個不尋常人物的任何消息。霍勃家的農場離先知進行可怕的殺人處只有咫尺之遙,我相信如果你在那裏住下,會找到你要寫的那本書所需要的一切氣氛和資料。兒子,請仔細考慮這項提議。不用說,我的提議當然也為了自我利益著想。如果我不將它出售,我便非常需要一個監督農場的人。如果這件事成真,我毫不隱瞞地說,想到你(逐漸成為我一度渴望卻並未達成的一名作家)可能有機會住在這片產業,去觸摸、目睹、感覺這塊孕育黑人的土地,我為你由衷高興……
禮拜天在康尼島時,那個二十二歲的猶太美女蕾思.雷彼多,差不多已保證了我將擁有她絕妙的軀體,我們訂了禮拜四晚上的約會。這其間的日子——熱切期盼著我們的第二次會晤,那種興奮使我有點發起燒來——我為一個事實沉醉不已……這一回我必然會成功。我將它縫合,完成!這一回沒有障礙了!和一個身材惹火、膚色微褐的猶太女孩做|愛不再是愚蠢的幻想,這是個既成事實,可以說已經達成,只除和-圖-書了到禮拜四前這番要命的等待。在我短暫而興奮的性生活中,我不曾經歷過征服之舉,而且感覺敏銳。一個人可以說些調情的話,追逐的震顫,艱苦獲勝的喜悅和挑戰;各有各的報償。然而,這樣悠閒而愉快地等待,已可謂為囊中之物。當然更值得一提,當我沒有浸沉於小說中時,我就想著蕾思以及和她共效于飛的快|感。
「那是協奏曲一四七,英文名稱是『耶穌,人類希望的喜悅』。」
「我信任你。」他說:「雖然你是得小心些。那些該死的唱片太容易破了。我預測幾年內必然會有種新產品問世——摔不破的唱片。」
我說過,納森鼓勵我和蘇菲相伴,因此他上班後我便到走廊叫喚蘇菲,絲毫不覺得有愧於心。那天是星期四,她不用上班,她的回應聲溜著扶手欄杆傳下來時,我問她願不願意中午過後和我到公園去吃午餐。她愉快地叫道:「好的,丁哥!」然後她便遠離我的心思。坦白說,我所想的是大腿、胸脯、小腹、肚臍和臀部,尤其是前一天我在海灘會晤的那個美人兒的;也就是納森為我介紹的那個「燙手貨」。
我打了個呵欠掩飾我的窒息。「我覺得那本書相當薄。」事實上,我知道這本小說,但是未成名作家的狹隘心靈,使我惡意地隱藏了別人對這本書的佳評。「這是一本很都市化的書,」我又說:「很特殊,你知道,對於街邊瑣事的描寫嫌多了些。」但我不得不向自己坦承,納森的話困擾了我。我望著他安適地靠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心裏想著:要是這個聰明的狗雜種說得不錯,我所投注的古老、高貴的文學遺產真的要消匿了,我會屈辱地在隆隆停下的腐朽車輛下壓碎嗎?納森對其他事物的看法都準確而見多識廣,他的預測可能是對的。突然在一種怪異的幻影中,我看見自己在文學的跑道上奔馳著,跑在我前方的貝婁、舒瓦茲、李維和曼德本所激起的捲捲塵埃,嗆得我咳嗽不止。
「在我去接受分析前,我完全的性冷感,你們想像得到嗎?現在我滿腦子只想上床。魏翰.雷屈把我變成了一個色情狂,我指的是滿腦子的性。」
「臘腸加瑞士乳酪麵包,」我又說:「還要加一片黃瓜,半酸的。」
「我並沒有說猶太人的作品會成為唯一的力量,只是重要的力量。」他愉快而平靜地回答:「我不是建議你,不該在你的傳統上再加點意義,只不過,就歷史和倫理的觀點看來,猶太人在戰後的浪潮中,將會在文化上形成一股力量。這是天數,如此而已。已經有一本小說邁開步伐了。那不是一本鉅著,只是一本小書,但是比例勻稱,而且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作家所寫。」
更久的沉默。我嚇壞了。我這輩子還沒有聽這一群男女公開談論性。我也沒有聽過感情移轉。我覺得我那長老會的陰囊驟然縮小。這些人可真是開放。但果真如此,他們為何如此沉鬱?
我真心誠意地說:「耶穌,我只想向你道謝。」
「我佩服你的勇氣,小子。」有一天早晨,納森在我房裏對我說道:「我真的佩服你所從事的,著手寫下關於南方的事情。」
兒子,十天前我的好友也是政治和哲學的死敵——法藍.霍勃——在造船所辨公室裏暴斃身亡。那是立即致命的腦血栓症。他才六十歲,到了這個年齡我才開始感知生命的春天。他的逝世使我大為驚愕,也深覺以為憾。他的政治觀念無疑是可嘆的,我要說,大約是在墨索里尼右翼十哩,但是我們這些出身鄉間的人總是說他是個「老好人」,我會想念當我們開車去工作時他那副笨重、慷慨卻頑固的樣子。就許多方面說來他都是個悲慘的人,孤寂無依的鰥夫,仍哀痛他獨子小法藍之死——你該記得這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不久前才溺死在阿比瑪海灣一次釣魚的意外中。法藍死時孑然一身,這是我所以寫這封長信給你的主要原因。
在那最初幾週,我設法成功地埋藏了我對蘇菲的迷戀。我細心地儲存起對她的熱情火焰,因此我確信她和納森都無法察覺到,每當我和她相處時所忍受的飢渴。原因之一是,當時我很可笑的毫無經驗,就是在性運動或競爭的精神看來,我也絕不會追求一位顯然已將她的心奉獻給別人的女人。另一個原因是,我認為納森是我的前輩。這並不是個微不足道的問題,就二十多歲的人而言,幾年的差異此稍長些的計算顯得更大;也就是說,納森年近三十,我才二十二歲,使得他穩居較「年長」的地位,而如果我們都已四十多歲的話,這幾年差距就不算什麼了。還有一點必須指出的是,蘇菲的年齡和納森相若。這種種顧慮,加上我所佯裝出來的不感興趣態度,使我幾乎確信蘇菲和納森心裏從來也沒想過,我是個認真追逐她情感的競爭者。一個朋友,是的。一個情人?那會使他們兩個人都不免大笑。必然是由於這一切,納森從不顧忌讓我和蘇菲相處,甚至還鼓勵我們在他離開時彼此作伴。他有信賴不疑的充分理由,至少是在最初幾週,蘇菲和我頂多只有不經心的指尖相碰而已,雖然我對她渴念不已。我成為一個聽眾,我相信我那種聰明的純正超然,使我最終得以獲知和納森所知一樣多(或更多)關於蘇菲的種種及過去。
我說:「那麼你真的計劃過要從事寫作?」
幾副角架眼鏡,此起彼落的對話,和散置在地上的書本(其中有一本是「高潮的作用」),使我推測這一群人都是學術型的,我猜得不錯。他們都是最近才大學畢業,不然就是和布魯克林學院有點關聯。不過,蕾思則是莎拉羅倫斯學院的畢業生。她也是唯一不令我感到冷漠的。她穿著大膽的兩截式白色游泳衣,露出我以前未曾親眼見過的成年女人的肚臍,當孟提介紹我時,她並不像其他人僅只迷惑而不信任的瞟我一眼而已,她笑著注視我,然後揮手示意我坐在她旁邊。在火熱的太陽下,她冒著健康的汗珠,並散發出一種女人特有的體香,使我立刻像大黃蜂似的被吸引了。我不想說話,飢餓地注視她。她看起來就像是我童年時的情人蜜蓮長大的模樣,她的胸脯真該受到禮拜,她的乳|溝(以前我從不曾在這麼近的距離看過)隱約的泛著濕氣。我真想把我的鼻子埋在那個濡濕的猶太胸脯中,發出發現和喜悅的悶聲叫喊。
在葉塔那裏住下的初期,另一件我記得很清楚的事是,新建立的愜意和安全,我確定這是由於我和蘇菲及納森的友誼所導致的結果。那個星期天我在蘇菲的房裏已略微發現了這一點。當我置身於麥格洛吵嚷的環境時,我退縮到一個幻想和孤獨的世界中,可以說有點病態、自我鞭笞;以我自己的形容詞來說,那是不自然的,因為多數時候我都是個合群的人,對於造成人類結婚或加入扶輪社的孤獨也有同樣的恐懼。在布魯克林區我漸漸明白了我所需要的就是朋友,而我找到了,因此我不再感到焦慮,得以開始工作。當然只有有病而且隱遁的人,才能夠日復一日賣力工作,而不會思及那個房間的四壁蕭條,無比寂靜m•hetubook•com.com。在我寫完那個荒涼悲痛的小喪禮後,我覺得我賺取了幾罐啤酒和蘇菲、納森情誼的權利。
「培得。」
她的神色自若,加上她已經恢復的美麗,使我不覺啞然失笑。
叫珊蕊的女孩:「我的分析者說我的感情移轉,已經經過敵意階段進入深情階段。他說這通常意味分析的障礙和壓抑已經減少了。」
沒有人笑。
靜默了許久。陽光眩目,由蔚藍的天際散射。地平線處有捲捲的雲煙。一個美好的晴天,彷彿本身就是一首歌。這些小鬼究竟苦惱什麼?我從未見過如此鬱悶、如此消沉、如此挫折麻木的靜肅。最後終於有人打破了沉默。
最後我說:「至少你沒對我說我的小說死定了。」這時,一陣輕柔細膩的樂聲,由樓上房間飄了下來,使我們不得不改變話題。
「別說了,丁哥,你會殺了我!」她發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走吧!」我們便離開了屋子,到公園去。
幾天前法藍的律師打電話給我,令我驚訝的,他通知我說,我是法藍不動產的主要繼承人。法藍存了一點錢,沒有任何投資,和我一樣都是美國企業大怪獸後方的高級薪水階級。因此對於我無法及時寄給你一張巨額支票,以資助你開墾文學園地,我深以為憾。多年來法藍一直是南安普頓一處小花生田的地主;這地方自內戰時便歸霍勃家族所有。法藍所留給我的就是這塊地,載明於遺囑中,我想他是希望我能和他過去一樣繼續耕作這片田,因為六十畝地的花生不只有相當的獲利,最重要的是,在那裏可以欣賞青蔥的鄉間景色。他一定明白我非常喜歡那個地方;過去多年來我時常到那裏探訪。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回答:「只不過你是在一項傳統的盡頭。你或許以為我對南方一無所知,看我上個禮拜那麼殘酷而不可原諒的對你提出鮑比.偉德的事。不過我現在所說的是另一回事——寫作。南方強烈的寫作在幾年內就會沒落,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種類型。所以我才說你還在寫這些陳舊的傳統實在很有膽量。」
我不否認,就某方面說來,這項建議的確誘人。我父親在信中為我生動地描述了農場種種景象;四周濃蔭高聳的山毛櫸,十九世紀中期巍然的農舍,除了再漆一層油漆外,看起來並不需要多費什麼力氣,極適宜一個可能成為南方傳統的作家——農夫的人居住。那個地方甜美的寧靜,(夏天時,鵝群搖擺著身子在草地上漫步,前院有個鞦韆,老胡果或路易望著曳引機的鋼輪露出兩排白牙的笑容。)使我油然興起思鄉之情。這種誘惑強烈有力,我不禁再從頭看一次信,遐想著那幢房舍及親切的草地,一切都籠罩著一層田園的輕霧。然而這封信雖使我心動,我卻明白必須回拒父親的邀請。如果這封信早幾個星期到達,在我被麥格洛開除的低潮時期,我或許會為這個機會雀躍不已。但現在事情已有積極的轉變,我也愉快地適應當前的環境了。因此我不得不回一封道歉信給我父親。此際我回顧那個充滿希望的時刻,明瞭自己那種類似新生的滿足是基於三個因素:㈠在此之前,顯得晦暗無光的小說突然又現光明;㈡結識蘇菲和納森;㈢期待必然發生的性的履行,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作如是想。
「哦,這太過份了,納森。」我衝口說道:「不過上帝——謝謝。」他的慷慨使我感動——不,幾乎難以自持。那個時期的唱片可不是一般便宜的消費品。那時候人們絕不輕易出借他們的唱片。它們很珍貴,我這一輩子還不曾被賦與享有選擇這麼多音樂的權利;納森的提議使我歡欣若狂。我急忙加了句:「我一定會小心使用的。」

珊蕊:「這並不好笑,厄爾,事實上你剛才說的話真是荒謬絕倫。感情移轉的問題可不是好笑的事。」
然而,過了相當時間後——至少有好幾個星期——我又涉及我的新夥伴在我初遇時,幾乎使我們都憔悴不堪的激動場面。當這次風暴重新爆發時,實在是非常可怕——比我先前描寫的吵嘴、毆打等情形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使我至感狼狽。不過這是稍後的事。此刻我因為創作的滿足而志得意滿。還有一點,我無需再擔心由樓上傳來做|愛的喧鬧聲了。那一年多裏,蘇菲和納森都住在二樓,他們以一種自由而有彈性的方式同居,各自擁有一個房間,但同睡在任何時候比較自然、方便的一張床上。
我懶洋洋地說:「呃,猜得出來。」
「不僅是摔不破而已,而且是濃縮的——這樣你可以一次聽完整張樂曲,例如,一張唱片的一面便包括了整首巴哈的協奏曲。我確信一定會問世的。」他站起身,用猶太人的措詞加強他對唱片的預言:「丁哥,音樂的黃金時代就快來臨了。」
她回答:「五香燻牛肉!」
我問:「你的什麼?」
「留克利希阿斯曾指出,關於研究生命的一個特質,那就是,研究科學的人若僅以科學關切自己,不能享受藝術,以藝術豐富生命,他便只是一個畸型的人,一個不完整的人。我相信他的說法,丁哥老友——或許這也是我所以關心你和你的寫作的原因。」他停住口,拿出一個看起來很昂貴的銀質打火機,點燃了夾在我唇間的駱駝牌香煙。「請原諒我鼓勵你的惡習,我帶這個是為了點油燈用的。」他戲謔地說著,又往下說:「事實上,我對你隱瞞了一件事。我自己原來一直想成為一名作家,直到我唸哈佛唸了一半時,我憬悟到我永遠也寫不出像杜斯妥也夫斯基那樣的作品,所以我把敏銳的心思,轉向研究人類原形質的奧祕。」
蕾思和我在一家叫勝利者餐廳的酒吧,我有點醉了。我這輩子還未感受過這種性的電擊。這個猶太精靈,單單一根拇指就比全維琴尼亞和全卡羅萊納待字閏中的處女還要性感。而且,地很聰明,足以加強亨利.密勒對性的看法,認為性全看腦袋,也就是說,和笨女孩上床毫無情趣。我們的談話就像海浪般漲落——哈特.克萊恩,性,湯瑪斯.哈第,性,福樓拜,性,叔本華,性,尼采,性,哈可貝利.芬,性。我使她全然欽佩我的知識。要不是我們是在公共場所,我會當場和她燕好。我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手濕濕的,似乎表露了慾望。她講話很快,用一種和曼哈坦口音類似的布魯克林高級口音。她的表情可愛,時時展露微笑。不過令我驚訝的是,在那懶散的一個多小時裏,我聽見她說了許多這輩子我還未聽女性說過的字眼。一旦我也用這些字眼時,就不覺得有多髒了。說話的多半是她,我只是盡責的回應,有一回還用了她的詞彙,使我對自己竟能當著女人的面前說這種話感到驚訝。當我們離開勝利者我已經醉得差不多了,使我有勇氣毫不顧忌摟著她裸|露的腰肢。我甚至還輕撫著她的臀部,她的回應是用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臂膀擠擠我的手,凝視著我的黑色眼眸閃閃發亮,使我確定我終於奇蹟似的發現了一個擺脫因襲慣例,不為我們偽善文化折磨的女人……
「那本書叫『垂吊的男人』,」他回答:「作者是索爾.貝婁。」
最後一段話是蕾思說的,使我的性|欲為之消滅,就像聽到色情字眼的效果一樣。她難道不明白她這種色|欲的言論,那些無價值的髒話,無異是射在我上流基督徒城堡上的利戟嗎?我注視著蕾思的坐姿——曬褐的長腿由堅實的臀部下露了出來,略長雀斑、曬成古銅色、線條渾圓柔美的背,一如海豹背的光滑。她必定意料到我渴望撫摸她的背,因為她迅即回過頭對我說:「嘿,替我抹抹油,好嗎?我快被烤焦了。」
叫厄爾的男人:「不要太深情,珊蕊。到頭來布隆曼大夫也許會和妳上床。」
這也許是對當時嚴厲道德觀的一種反應,儘管葉塔對性的態度相當寬容,蘇菲和納森卻覺得有必要技巧地分居兩房——僅只隔著幾呎鋪著油氈的走廊——而不願搬到一個房間居住。但是這仍是一個講求婚姻及合法關係的時代,而且,這裏是富勒布須區,是一個重視品行端莊,喜歡刺探鄰里言行的小城。要是眾人皆知葉塔的屋子裏有兩個未婚同居的男女,這幢房子就會背上一個不好的名聲。因此樓上的走廊對蘇菲和納森而言並非楚河漢界,事實上只是像將一間大公寓分成兩半的模糊界線。現在我所以感到更為安寧的原因是,我的兩個朋友很快地將睡覺陣地及震耳欲聾的做|愛儀式轉移到納森房裏的床上去了——這個房間比不上蘇菲的房間可人,不過納森說,夏天在這裏倒還比較涼快些。謝謝上帝,我想著,不會再有註解似的高潮干擾我的寫作和文思了。
甚至在最後一次閱讀後我還未把父親的信放下以前,我便得意地嘆了口氣,覺得第二幕又上場了,清晰得我幾乎可舉手愛撫,就像藏在我腦海裏的一顆大金蛋。我翻開黃色稿紙,拿起一枝鉛筆。火車抵達位於河岸的車站,一個塵埃滿佈、燥熱難當的陰森碼頭。等著火車的是那個父親、他糾纏不休的情婦、靈車、油滑的殯儀館老闆,也許還有別人……一個忠心的隨從,一個婦人?一個老黑人?湊合湊合。
我說:「那就太棒了。」
「別提了,小子。」他說著,抬眼望向樓上。「別謝我,謝謝蘇菲。她教我留心音樂,彷彿那是她發明的,而我以前根本沒留心過似的。正如她教我衣著,還有許許多多的事物……」他停住口,眼睛變得光亮而遙遠。「關於一切事物。生命!上帝,她是不是令人不可置信?」他的聲音隱含著有時當他讚美藝術傑作時的敬意,然而我低聲同意了,「一點也不錯。」納森根本不明瞭我絕望而嫉妒的熱情。
首先,先說我試著動筆寫的書。在我的作家事業中,我常會被不健全的主題吸引——自殺、強|暴、謀殺、行伍生涯、婚姻、奴隸制度。即使是那麼早的時期,我也知道我的第一部作品必定會描述相當的病態——這是一種直覺,或許可以稱之為悲劇感——但坦白說,對於我熱切想寫的東西,我只有極模糊的概念,我的腦海中的確有一部小說中最有價值的成分:一個地點。我家鄉泰瓦海岸的景色、聲音、味道、光亮和陰影;深水和淺水,都迫我在紙上寫下實象,將這些事物記下來,可以滿足我的激|情。但是人物和故事,一個可以串起這些生動影像的敏銳敘述,我卻俱付闕如。二十二歲的我,覺得自己只是個身材瘦削、六呎高、一百五十磅重、頗有膽量但極少言語的人。我的原始計劃是邊寫邊想,缺乏邏輯和設計。對於像我這種年紀的人而言,這並不是個完全不足取的野心。
「我的分析者說,任何感情移轉的問題都是嚴肅的,無論是深情或敵意。她說這證明妳還未克服戀母情結的依賴。」這是那個叫雪莉的女孩說的,她的乳|房雖沒有蕾思高聳,也相當豐|滿。正如湯瑪斯.渥爾夫指出的,這些猶太女孩的胸部都有極佳的發育。不過,除了蕾思以外,這些人都是一副送葬的表情。我注意到蘇菲站在沙堆旁傾聽。她在乘坐遊樂場裏那些玩意兒時所表露的單純快樂已經消逝無蹤。她美麗的臉上有種怏怏不樂的神情,一語不發。即使是她情緒低落時,她還是那麼美麗。她時而看看納森——似乎是在尋找他,確定他也在那兒——然後又瞪著眼睛聽別人談話。
我有點冒火,儘管我的忿怒並不在於他所說的邏輯和事實,而是對這樣的文學批判,出自一個藥廠的研究生物學家的嘴裏,令我很不痛快。這似乎與他風馬牛不相及。但是當我溫和地對文學美學的標準提出抗議時,他又直截了當地將我駁倒。
「這是什麼曲子?」這首樂曲十分耳熟,幼童的第一本音樂書中就收錄了一小段,是巴哈所寫的,曲名我卻忘了。
我很清楚地記得,在葉塔那房子裏的最初幾週。首先,是那股洶湧的創作力,無知和年輕的狂放,使我得以在短短的時間內寫下這本小說的最初五、六十頁。我的寫作從來都不迅速順暢,這幾十頁也並不例外,每當我被迫搜尋正確的用詞及特殊的微妙及韻律時,我就苦不堪言;然而,我卻滿懷奇特而膽大的自信,愉快地振筆疾書,我所創造的人物似乎個個都鮮活了起來,而泰瓦的夏季景色更彷彿歷歷在目。此刻我是多麼珍愛自己在早期時的影像啊,在那個粉紅色房間裏,彎背趴在教員書桌上,口中唸唸有詞(現在依然如此),試試我所創作的詞句,同時為這種勞累的成果感到滿足,無論它缺乏了什麼,都是一個人想像力最重要的結晶——小說。受祝福的小說。神聖的小說。全能的小說。哦,丁哥,我多麼羨慕你第一部小說時期遙遠的下午,當不朽的渴望,催出你的每一個破折號和分號,而且你擁有一個孩子對美麗的信仰,覺得你注定要將它寫出。
「我的分析者說,我之所以覺得難以適應,是因為我的性器官成熟前期固定。」(珊蕊)
「真羨慕你有留聲機。」我說:「還有那些唱片。不過這些東西都貴死了。一張貝多芬交響曲就要花費我一大筆錢。」這時我才想到,這些天來我們三人情誼的另一項支柱,就是對音樂有同樣的熱愛。納森也喜歡爵士樂,但大致說來,我所謂的音樂是指傳統音樂,並不十分流行,在舒伯特之後也沒有什麼人作曲;但布拉姆斯是個可貴的例外。和納森、蘇菲一樣,我也處於音樂不只是糧食的年代,而且是一種麻醉劑,一種類似神的氣息的原因。(我忘了提及在麥格洛的休息時間或下了班後,我常耗費許多個鐘頭在唱片行裏傾聽音樂。)我說:「你那一大疊唱片真叫人夢想。」
「培得。你知道,一個房間。」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暗語。培得。聽起來不錯。
「你的看法如何?」
這裏有幾罐從木板路旁的小店買來的啤酒,無疑有助於保持我的沉醉;就連蘇菲和納森對我說了再見——蘇菲看起來蒼白而不快和圖書樂,說她有點不舒服——猝然離去,我還飄在雲端上。(不過我記得,他們的離去,使沙灘上的一群不安而靜默了好一會兒,打破沉默的是某個人說道:「你們看見她手上的數字嗎,那些刺青?」)又過了半小時令我掃興的心理分析談話後,酒精使我鼓起勇氣問蕾思,願不願意和我到一個只有我們兩人可以談心的地方。她同意了。我們走到木板路盡頭的咖啡店,蕾思喝了七喜汽水,我則藉一罐又一罐的啤酒吞下我冒火的熱情。我再錄下一段筆記,繼續說明當天下午的滑稽劇:
還有一點:我一直認為這種想法是對的。每一個奉獻心靈的藝術家,無論多麼貧困,至少都應有這樣的酬報。甚且,只要我打對了牌,看起來這種關係將會成為固定,甚至是每天進行的。我將會擁有狂野的早晨和下午,而這對我的文學品質將有所提高。但是我懷疑這層關係牽扯了多少高調的愛情,因為我之被蕾思吸引,主要是出於原始的本性,缺乏我對蘇菲深藏的那種詩意而理想的熱情。蕾思將會允許我這一輩子首次以平靜而探究的方式,得到花樣極多的軀體經驗,一直到今天,這些經驗仍像性|愛百科似的深印在我腦海中。蕾思最終會使我已經橫阻了太久的基本飢渴,得以和緩。當我等待這命中注定的禮拜四時,她縈繞在我心裏的影響,所代表的是性溝通的可能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我好奇地問:「寫南方的東西有什麼勇敢的?」我為我們兩人倒了咖啡,那是我們自康尼島回來後那個禮拜的某天早晨。好幾天來天一亮我就起牀,被我剛才描述過的急切所驅使,坐在書桌前固定地寫它兩、三個鐘頭。今天我已經完成了一段衝刺——大約寫了千把個字——覺得有點喘息,因此納森在上班時經過我房間敲敲我的房門時,我對他的打擾表示歡迎。好幾個早上來他都像這樣探頭看看我,我也享受著這段插曲。這些天他起得很早,他解釋過,因為有些培養菌需要觀察,他得提早到費滋公司去。他曾試著對我詳細描述他的實驗——那和一隻兔子的羊水和胚胎有關,包括酵素和羊水的移轉——但當他看到我對這些全然不解的東西露出痛苦而厭倦的表情時,他便笑著放棄了。這種心智聯繫的失敗是我的錯,而不是納森錯,因為他敘述簡明,口齒清晰。只不過我對抽象的科學理解力有限而且缺乏耐心,我想這也是我為自己悲嘆,同時羨慕納森見識廣博的一個領域。
「納森,你是個去他的細胞專家,」我說:「你對文學風格和傳統又知道些什麼?」

「那是什麼?」
我說:「裸麥烤餅,加芥茉。」
孟提——友善、魁偉、一身是毛,非常典型的救生員身材——向我們介紹三個穿著游泳短褲的年輕人是厄爾、薛利和巴特,三個渾圓、甜美的女孩分別叫做珊蕊、雪莉、和——啊!蕾思。孟提平易近人,但其他人卻有種置身度外,甚至是敵視的態度,使我本能地感到不舒服。我望著這一群人,不自覺地為我的排骨身材和蒼白的皮膚尷尬不已。我真羨慕那些曬成古銅色的軀體。
這些話使我迷惑;加上新奇的性表白,使我經歷了大約自八歲以後就不曾感覺過的現象!我的耳朵發燙。這段時間的對話,對我而言,是一種全新的經驗,使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一晚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時,便把還記得的話逐字寫下——這些筆記現在已經泛黃了,和我父親的信收存在一起。雖然我向自己應允過不向讀者提出太多我在那年夏天所寫的東西,對於這一特別的事情卻是例外,把我的小摘要收錄於下,由此可看出一九四七年時,也就是戰後美國心理分析發展時期,某些人的典型談話方式:
不過當時——哦,大多數作家遲早都會變成挖掘他人悲劇的人,真是一點也不錯——發生了梅麗.韓特的事。她是在我最需要靈感時死去的。因此在接獲她死訊後的那幾天,驚駭逐漸平息,我便得以對她的慘死採行所謂的職業觀點,懷著一種荒唐的發現感。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詳讀我父親寄來給我的剪報,對於梅麗及她家人可以做為小說人物的典型感到興奮熱切。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父親,心神有點錯亂,堅守教規的母親;然後是女兒,可憐的梅麗,一開始就注定是犧牲品;這家人的生活充滿了誤解和恨意——我的上帝,這簡直是天賜的禮物!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拼好了這齣悲劇的第一部份架構:火車上,我所珍視而一再用心重看的車程,此刻代表女主角屍體的抵達,由紐約的墓地中挖掘出來,裝在一個行李箱中,送回她的出生地埋葬。這實在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哦,作家都有很殘忍的機會主義傾向!
發現我在寫上面這段文字時,並未帶有絲毫的嘲弄,或使我略感屈辱。這也許只是指出我和蕾思的邂逅有多重要,或者我的激|情有多愚蠢,或者只是我二十二歲時的心態。總之,當蕾思和我在太陽快下山時走回海灘,原來在救生塔旁邊談論分析的那群人已經散了,只留下一本半埋在沙堆裏的雜誌,和一堆可口可樂瓶子。我們在沙灘上又待了一個多小時,重拾話題,兩個人心裏都明白,我們把這個下午視為共同探討一個狂野境域之旅程的第一站。我們腹部朝下,併肩躺在地上。我用指尖輕撫著她弧度極美的頸際時,她伸手摸著我的手說:「我的分析者說,人類永遠是自己的敵人,直到他們明白每個人只需要一次神奇的交媾。」我聽見我的聲音似乎由遠處傳來,卻很誠摯地回答:「你的分析者一定是個很聰明的人。」好一陣子她默然無語,隨後她轉過頭來,仔細端詳我的整張臉,最後,她毫不掩飾她的慾望,一針見血地提出邀請,使我心跳停止,心智毫不平衡。她說:「我打賭你的床上功夫可以讓女孩飄飄欲仙。」那時我們才決定在下一個禮拜四晚上約會。
「起初並不然。猶太籍的母親對她們的兒子都抱有極大的野心,我的整個童年時期都被盼望成為一個偉大的提琴手——另一個海飛茲或梅紐恩。但坦白說,我缺少天分,雖然這使我對音樂有相當的瞭解。然後我決定當一名作家,在哈佛我們有一群人,一群愛書成瘋的大二學生,我們陶醉於文學生涯好一段時候。劍橋一處可愛的布倫伯利小幼稚園。我寫了一些詩,還有一些很爛的短篇小說,我們那一夥人也都一樣。我們每個人都自認將凌駕海明威。但結果我憬悟到我寫小說大概和路易士,巴斯德差不多。我的天賦是在科學上。因此我從主修英文,轉學生物。這是個幸運的選撵,我非常肯定。現在我所僅餘的一點有利之處是,我是個猶太人。」
我以勇敢而坦誠的神情謊說道:「當然。」
「那一本書?」我問。我想當我繼續發問時,聲音流露出陰鬱;「那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又是誰?」
「猶太人?」我插嘴道:「這又是什麼意思?」
「經過九個月的分析之後,我發現我並不是想和我母親上床,而是想和我的莎蒂嬸。」(巴特)(幾聲訕訕的笑)
他問:「你看過那本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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