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吧,阿甘,」他說:「我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這樣做,不過,你去側翼接球員的位置,看看接不接得到球,這樣,等蛇人回來,就不會變成笑柄——我也一樣。」
「呃,佛雷斯特,我知道你累了。客廳裡有張沙發,我可以幫你鋪個床。」
「呃,是真的。」
「等等,」那傢伙說:「你不會碰巧叫佛雷斯特.甘吧?」
那傢伙塊頭很大,手裡拿著一個啤酒瓶,揮瓶子的動作是我打從當年唸阿拉巴馬大學之後就沒再見過的。咦!竟然是「蛇人」,就是二十年前我們跟內布拉斯加州那些種玉米的傢伙在「橘子盃」比賽,第四次攻擊時把球扔出界外的那個四分衛。當然,他那一扔,不僅讓我們輸了球,還弄得我不得不去越南打仗,而且——呃,這會兒別談那些往事。
「抱歉。」回到列隊陣容,他說。他伸手從褲腿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塑膠瓶,喝了一大口。
那時候,養蝦公司開了一陣子,我就撒手走了,因為我厭膩經營大企業的那些狗屎鳥事。我把生意交給我媽,還有在越南認識的朋友丹少尉和教我下棋的大師崔伯先生。先是媽媽死了,這件事我就說到這兒。接著,丹少尉打電話給我,說他要辭職,因為他已經賺夠了什麼的。然後有一天,我接到國稅局的來函,說我沒繳稅,他們決定要我關門,沒收所有船隻和房子等等,等我回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天吶,什麼也沒了!所有辦公大樓和倉庫到處長滿了野草,而且他們把電話也拆了,又切斷了供電,警長還在大門上釘了張公文,說我們被「查封拍賣」。
不過首先,容我報告一下我的近況。這十年左右,我遭遇了許多事。一是,我老了十歲左右,這可不像有些人認為的那麼有趣。我頭上冒出了幾根灰髮,而且速度也沒以前那麼快了,這一點,在我又想打美式足球來掙錢的時候,立刻就發現了。
可蘭太太停頓了好半天。她不哭了。只是一逕望著窗外的街燈。
但情況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唔,有人說惡習難改,可是也有人說奇蹟總會發生,所以我很高興蛇人做對了。
總之,我走過去,從蛇人手裡奪下酒瓶,他見到我好高興,竟然敲我的腦袋瓜,他這一敲可錯了,因為擰了他的手腕,他又叫又罵。大概就在這時候,條子來了,把我們統統扔進牢房。話說,牢房這地方我倒是略有所知,因為我去過好幾回。到了早上,大家都清醒了,獄卒送來一些煎香腸和陳麵包,問我們要不要打電話找人把我們弄出去。蛇人氣瘋了,他說:「佛雷斯特,每次碰到你這個大笨蛋,到頭來總是倒楣。你看看,這麼些年沒見面,結果呢,一見面就給扔進牢裡!」我一個勁兒點頭,因為蛇人說得對。
總之,那個星期我天天練球,到了星期天,我覺得自己的狀況頗佳。蛇人已經拆了夾板,又擔任先發四分衛,而且頭兩節他打得拼勁十足,因此我們回到更衣室時,比數才只不過零比二十二落後。
所以我就這麼做了,找了個經紀人。他的名字叫巴特菲先生。
總之,有人來把我們保了出去,包括蛇人、他的朋友們、還有我,不過那人可不太高興,蛇人就問我:「對了,你在那下三流的地方作什麼?」我說我是那兒的清潔工。蛇人聽了表情怪怪的,說:「咦?阿甘,我還以為你還在貝特河那家養蝦公司當大老闆吶。怎麼回事?你可是個富翁吶。」我就把那悽慘的故事告訴他:養蝦公司破產了。
嗯,那天下午真有意思。到了第四節,我們以二十八比二十二領先,最後我接到一個四十碼長傳,結束比賽。球是後援四分衛傳來的,他代替蛇人上場,因為蛇人的腿被一名巨人咬掉一塊肉,在邊線上縫傷口。球賽到了最後一節,球迷們一個勁兒吶喊:「阿甘!阿甘!阿甘!」比賽結束,上百名攝影記者和新聞記者擠進球場包圍我,探問我是誰。
接著他把事情告訴了我。我在紐奧良打混的時候,好心的丹少尉帶著公蘇——牠是我的朋友,是隻猿猴,不,正確說,應該是婆羅州巨猿——他們一起回到貝特河,幫忙解決養蝦生意的一些問題。這問題就是,我們沒蝦子可捕。當時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蝦子。像住在印第安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波里這種地方的人,幾年前都沒聽過蝦子,可這會兒卻要求每一家速食店日夜供應大盤蝦子。我們已經儘快捕蝦了,可蝦子就只有那麼多,過了幾年,我們捕到的蝦子還不及剛創業的一半,老實說,整個養蝦業都著慌了。
總之,蛇人叫了球,我又跑出去。到這會兒,觀眾向我們開汽水,扔紙杯、節目單和咬了一半的熱狗到場中。這一回我一回頭,一個爛番茄正中我的臉,大概是看台上某個觀眾帶進球場以表示不滿吧,我猜。可想而知,我有點兒慌亂,伸手抹臉,老天,蛇人竟然在這個時候傳球給我——力道太猛把我撞到地上,但起碼我們破了鴨蛋。
我正要說是,蛇人打斷了我,在一張餐巾紙上寫了些字。
「誰吞了?」我問。
「現在可沒把握囉。我好久沒跑了。」
「唔,我告訴你一件事,」他說:「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不過嘛,我是紐奧良聖徒隊的四分衛。你大概也聽說了,我們最近表現不太好。目前成績大概是零勝八負,大家都叫我們『菜鳥』!下個週末我們要跟紐約巨人隊比賽,照目前情況看來,到時候我們的成績肯定是零勝九負,那我大概要被炒魷魚了。」
「親愛的佛雷斯特,」她說:「我不知要怎麼跟你說。總之,大約一個月前,珍妮突然得了重病,她的丈夫唐納也一樣。上個星期他過世了。第二天,珍妮也走了。」
「我不想吵醒他。」我說。
唔,就在我們預定動身去達拉斯比賽的前一天,我去郵局,結果發現有一封寄自阿拉巴馬州木比耳港的信。是珍妮的媽媽寫來的。是這樣的,每次有珍妮的消息,或者任何跟她有關係的人來信,我總會很興奮,可是這一回,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怪怪的。信封裡還有另一封信,沒拆封。就是我前一次寄給珍妮附上三萬塊支票的那封信。我開始看可蘭太太想告訴我什麼事,但還沒看完,我就希望自己死了算了。
「背叛吶。」他這麼回答。
「我不知道啊,」我說:「我只是找了個經紀人——」
我跑去找布巴的老爸問問究竟出什麼事。話說,布巴是我的夥伴,他死在越南,但是布巴的老爸幫助過我,所以我琢磨他應該會告訴我實情。我去到他家,他坐在門階上,神情憂傷。
蛇人又叫了同一個戰法。我正拼命抹去臉上的番茄,蛇人說:「你得留心看台上那些人扔東西。這兒的人就是這個調調。」
「好了,阿甘,」赫利教練說:「咱們現在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我覺得咱們已誘使他們紐約巨人隊誤以為安全了,一定以為可以輕輕鬆鬆獲勝。你可不能讓他們如願。」而後他跟另外幾名教練又說了一堆狗屎,我們又回到球場上。
「那些傢伙有什麼毛病?」我問四分衛。
又有兩、三個傢伙過來,跟赫利教練揮著胳膊又吼又叫。我起身跑回列隊陣容。
「嗯,」我說:「我嘗過這滋味。」
「那是什麼?」我問。
話說,寇蒂斯曾經跟我是大學室友,起碼直到他把一具外裝馬達扔出宿舍窗子,砸在一輛警車上,結果惹了些麻煩。後來我在貝特河曾經給他在養蝦公司安插了一份工作。就我對寇蒂斯的認識,他只要開口說話,必定先罵上幾句髒話,所以有時候弄不清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尤其是只剩五秒鐘球賽就要開始的時候,而正是目前的情況。我跟他揮了一下手,他似乎很意外,回頭看他的隊友,就在這時,開球了。儘管寇蒂斯想用腳絆倒我,可是我像顆子彈似地衝過他旁邊,朝前場奔去,蛇人傳的球真準。我腳步未停——直抵球門。達陣!
我說懂了,然後就出去練球。
「我知道。」我說。
「找什麼?」我問。
「百分之百純柳丁汁,笨蛋,」蛇人說:「你總不會以為我這年紀還會亂喝酒吧?」
「好吧,佛雷斯特。」她說完轉過身去。我摸摸他的小臉蛋,他翻個身,輕輕吁了口氣。
「阿甘,」他們說:「你已經簽了本季合約,每接到一個傳球拿一千塊,每一次達陣一萬塊。現在你要反悔。這到底在搞什麼!」
「呃,我還能幫得上什麼忙嗎?」
「哦,他今天沒來。總教練逼他去看和*圖*書醫生,因為他在酒吧裡敲了個白癡的腦袋瓜,擰了手。」
「養蝦生意出了什麼事?」我問。
反正,現在也沒辦法了。就讓他們拿去吧。那天晚上,我坐在岸邊一座碼頭上。大大的半輪月亮從密西西比灣外升起,好像就那麼掛在水面上似的。我心裡想,要是媽媽還在,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我也想到珍妮.可蘭,管她現在姓什麼——還有小佛雷斯特,他其實是我的兒子。我已經答應她要把養蝦生意裡我的那份錢給她,這樣,將來小佛雷斯特要是有什麼需要,總是有點兒錢可倚仗。可現在怎麼辦?我完了。破產了!要是你還年輕,沒有家累責任,這倒無所謂。可是,嗯,我都快四十了,而且我希望對小佛雷斯特盡盡心。結果呢?我又把事情搞砸了。這就是我的人生故事。
「我不知道吶,蛇人,」我說:「我沒怎麼練習。」
「巴特菲!去他的經紀人!這傢伙是個壞蛋。你不知道嗎?」
「我也不知道,」我告訴他:「蛇人叫我來這兒,看看你們要不要我替你們打球。」
「到底為什麼?」我問。
總之,這一回我一上場,還沒列陣,就聽到有人衝我罵髒話,我往對面望去,天吶,竟然是當年阿拉巴馬隊的後衛寇蒂斯,他穿著紐約巨人隊的球衣!
唔,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接下來做了什麼,總之我回到家,扔了些衣服在行李袋裡,當天下午就搭巴士回木比耳。那趟路大概是我這輩子最漫長的一段了。我不停地回想珍妮和我在一起那些年的事。在學校她總是幫我解圍——甚至在戲院裡我不小心扯破了她的衣服之後,她仍然幫助我;還有唸大學的時候,她跟那個民謠樂團唱歌期間,有一回她跟五弦琴手在車上做|愛,我居然把他拖下車,搞砸了他們的好事;還有後來在波士頓,她跟「裂蛋合唱團」唱歌期間;還有我去哈佛大學旁聽,演那齣莎士比亞名劇,意外引起火災——即使在發生過這些事之後,她在印第安那波里一家補胎公司做事,我成了摔角選手,她還不得不告訴我,我把自己弄得多可笑——這不可能是真的,我一再反覆這麼想,但是空想不能成為事實。內心裡,我知道,我知道這是真的。
「可蘭太太,其實我可以睡在陽台鞦韆上。我從小就喜歡那個鞦韆,妳知道。珍妮和我以前常坐在上面——」
「哦,佛雷斯特,」可蘭太太說:「我實在不相信這一切。太快了。而且他們看起來是那麼快樂。有時候,世事變化真是壞得讓人想不到,哦?」
「吶,這是練習場的地址。明天中午一點整準時到那兒。把這張字條給他們看,叫他們帶你去找我。」
他搖搖頭。「佛雷斯特,」他說:「這件事真悽慘。我看你是完了。」
「喂——不對嘛。他到底在搞什麼!」另一傢伙嚷道。
第一輪攻擊,我們這邊有個傢伙開球失誤,我們又回到自己的一碼線上。赫利教練說得沒錯,我們已誘使巨人隊誤以為安全了。赫利教練拍拍我的屁股,我上場了。觀眾突然間安靜了下來,然後開始嗡嗡交頭接耳——我猜是因為他們來不及把我的名字印在比賽單上。
「哦,佛雷斯特。」說著,她抱住我哭了起來,我也忍不住哭了。過了一會兒,我們進屋,他給我弄了些牛奶和餅乾,然後盡可能把經過告訴我。
「唔,我沒把握吶,蛇人。我是說,好久沒打球了,打從你在第四次攻擊扔了個界外球,把冠軍送給那些種玉米的傢伙——」
那個星期,我終於辭去了「汪妲」脫衣舞俱樂部清潔工的工作。因為上班時間漸漸讓我感到困擾。汪妲說她了解,而且她反正就要攆我走,因為我一方面替聖徒隊打球,一方面又當她的門房,實在不「體面」。何況,她說:「那些傢伙來這兒不再是看我囉,他們來看你的,你這大傻瓜!」
「經紀人啊,你這笨蛋。得找個人代理你,替妳弄錢吶。你在這兒待遇不合理。我們大家統統一樣。但起碼我們有經紀人對付球團那些混蛋。你的酬勞應該是現在的三倍吶。」
不過,我倒懷疑。
我跑到列隊陣容裡,告訴他們我到了。四分衛看著我好像我是神經病,不過他說:「好吧,八〇三角桿位置——阿甘,你直奔二十碼左右,往前和圖書看一下,然後再回頭。」大家散開各就各位。我連自己的位置在哪兒都弄不清楚,所以我就走到我認為的位置,四分衛看見了,示意我移近一點。他計數,球傳出去,我跑到估計二十碼左右的地方,輕跳一下,回頭看,果然球直朝我飛來。當時我只知道球到了手裡,我就緊緊抓著它,開始拼命跑。要命的事,再跑了二十碼左右,兩名大傢伙就把我撲倒在地上。
就這樣,我睡在鞦韆上。那一整夜,風不停的吹,快天亮的時候,還下起雨來。屋外並不冷或什麼的,只是常見的秋夜氣候。我一直想著珍妮和小佛雷斯特,還有我的人生。思想起來,我的一生實在乏善可陳。我做過許多事,但沒有幾件做得好。還有,我總是在事情剛開始好轉的時候惹上麻煩。我想,這就是當白癡必須承擔的懲罰。
「嗯,正是。」
呃,這消息真的太悽慘。我實在沒法子相信!丹和崔伯先生。還有公蘇!
那以後,我的人生可是改變了。對巨人隊那場比賽,聖徒隊給了我一萬塊支票。接下來那個星期,我們跟芝加哥熊隊比賽,我又接到三個傳球達陣。聖徒隊球團想出了一個酬饋我的方法,他們說是「意在鼓勵」,也就是,每接到一個球就給我一千塊,一次達陣就給我一萬塊作為獎金。唔,又打了四場球之後,我在銀行裡存了近六萬塊,而且我們的成績是六勝六負,在聯盟的排名正往上竄升。接下來跟底特律獅隊比賽的前一個禮拜,我寄了三萬塊支票給珍妮.可蘭和小佛雷斯特。打敗底特律獅隊,接著陸續贏了紅人隊、雄駒隊、愛國者隊、四九人隊和噴射機隊之後,我又寄給她三萬塊,我估計到了決賽,我的日子就輕鬆了。
「唔,那你等一下。」他有點兒嫌惡似地看我一眼,然後走進一扇門。過了幾分鐘,他搖著頭回來。
他帶我到球衣間,他們找了些制服之類的狗屎東西給我。咦,這可跟以前大學球隊的情形大不相同。這會兒球衣全變了樣,墊肩吶,橡膠墊什麼的,是以前的兩倍多,所以穿戴好了之後,看起來就像火星人什麼的,而且一站起來就好像會栽跟頭。等我終於穿好了,大家都已經在球場上練習了。赫利教練示意我到他那批隊員練習的地方,他們正在做交叉傳球,他要我排到隊伍裡。我還記得這個部分——只要跑個十碼左右,轉身,他們就會把球傳給你。於是輪到我的時候,我就跑出去,轉身,球正中我的臉,我因為猝不及防,栽倒在地上。赫利教練搖頭,我又跑回隊伍排到最後。練習了四、五回,我一個球也沒接著,其他人都躲著我,好像我該去洗個澡什麼的。
「沒問題,佛雷斯特。我去給你拿毯子和枕頭。」
「唔,這樣吧,阿甘,蛇人要求我讓你試試。你何不進來穿上裝備——對了,我是赫利教練。我訓練側翼接球員。」
「沒有人清楚究竟是什麼病,」她說:「他倆大約是同時得病。病情惡化得很快,他們就這樣走了。她並不痛苦什麼的。事實上,她比以前還美。就這麼躺在床上,就像我記憶中她小時候的模樣。躺在她自己的床上,頭髮又長又漂亮,臉蛋始終像個天使。而後,那天早上,她——」
過了一陣子,教練開始又吼又叫,要大家練習並列爭球。他們分成兩隊,練習了兩回之後,赫利教練示意我過去。
他走了之後,我把那張餐巾紙塞進口袋,繼續打掃。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睜眼到天亮,琢磨蛇人說的話。他也許說得對。反正,試試也無妨。我想起那麼些年以前在阿拉巴馬大學的日子,還有布萊恩教練、寇蒂斯、布巴和大夥兒那群人。想到這,眼睛就有點溼溼的,因為那算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觀眾吼著叫著,而且我們幾乎每場比賽都贏。總之,我換了衣服出門吃早餐,中午一點,我騎著腳踏車抵達紐奧良聖徒隊的練習場。
巴特菲先生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去找聖徒球團的人吵架。沒多久,我被叫去罵了一頓。
「嗯,」我說:「蛇人。」
「阿甘」他說:「我倒要弄清楚。你這輩子做了那麼多鳥事,到頭來卻在這種下三流地方當清潔工?你瘋啦?我問你一件事——你現在速度是不是還像在學校那麼快?」
過了一天左右https://www.hetubook.com.com,蛇人大概在打烊的時候到「汪妲」轉了一下。他的手因為敲我的腦袋瓜擰壞了,全用夾板給固定住,但是他的腦袋瓜卻想著別的事。
「我可以看看嗎?」
「嗯。是這樣的,蛇人和我當年是阿拉巴馬大學隊友。昨晚他告訴我——」
這下子,地獄裂開了。
「我猜想,他們把你的錢都吞了,佛雷斯特。」布巴的老爸說。
「她原來住的地方,就是她——」
「我進房間去看她,她已經走了。躺在那兒,頭靠在枕頭上,幾乎像是睡著了。小佛雷斯特在陽台上玩耍,呃,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叫他進來親吻他媽媽。他親了。他什麼也不知道,因為我沒讓他在房間裡待太久。第二天我們就把她下葬了。葬在市郊木蘭花墓園的家族墓地,跟她爸爸和奶奶葬在一起,就在一顆糖楓樹底下。小佛雷斯特,我不知道他到底懂多少。他不知道他爸爸的事。他爸爸死在沙凡納老家。他知道他媽媽走了,可是我想他並不真正懂得什麼是走了。」
我說我不知道,他們就說,巴特菲先生威脅他們,如果不給我現在待遇的三倍價錢,他就不讓我參加決賽。
蛇人兩眼發亮看著我,說:「好,阿甘,時候到了。放手做。」他叫了球,我朝邊線走去。一開球,我立刻朝前場飛奔,然後轉身,可是球沒來。蛇人在後場被五、六名巨人追逐,就在我們自己的防區裡來回跑——他至少跑了百碼,可是方向錯了。
「我可告訴你,阿甘,」球團老闆說:「要是你敢玩這荒謬的搶錢勾當,落掉一場球賽,我不但親自把你踢出球隊,而且會教你永遠打不了球——起碼在職業聯盟內。懂了嗎?」
「佛雷斯特.甘。以前我跟蛇人一起打球。」
「打球?替我們?」他眼睛露出一種怪怪的神色。
唔,那一下午我又接到了五、六個傳球,除了防守隊之外,皆大歡喜。這時候蛇人已經看了醫生回來,站在邊線上咧嘴笑著,又蹦又跳。
到達可蘭太太家,已經將近晚上九點。
「哦,可以,佛雷斯特。就在屋裡。小佛雷斯特現在睡那個房間。我只有兩間臥——」
事情發生在紐奧良,那是我經歷了各式各樣事情之後,到頭來落腳的地方,而且只有我孤伶伶一個人。我找了份差事,在一家名叫「汪妲」的脫衣舞俱樂部當清潔工,那地方要到凌晨三點才打烊,所以白天我閒得很。有個晚上,我就那麼坐在角落裡,看著我的朋友汪妲在台上跳舞,突然前面打起架來。有人叫嚷,咒罵,扔椅子、桌子、啤酒瓶,互相敲腦袋瓜,還有女人尖叫。我並不太在意這種事,因為每個晚上都會發生兩、三回,只不過這一回,我覺得好像認得其中一個參與者。
「那是幹什麼!」有個傢伙喊道。
「每個人吶,」他說:「丹、崔伯先生、秘書、內外勤員工。他們把這兒的東西都搬空了。連公蘇也一樣。我最後一次見到牠,牠在辦公大樓拐角探頭探腦,胳膊底下夾著一部電腦。」
「看什麼?」可蘭太太問。
「今晚還是讓他休息吧,」我說:「明早他還有時間跟我見面。」
「是啊,伯母,」我說:「的確是。」我們走出房間。
我們果真贏得聯盟區冠軍,接下來要跟達拉斯牛仔隊在他們的主場比賽。一切情況十分樂觀。我們的球員信心滿滿,在更衣室裡彼此拿毛巾打屁股。蛇人甚至不喝酒了,身體狀況正值巔峰。
「嘿,可不是,」他說:「每個人都這麼說。」
一天,有個傢伙過來問我說:「喂,阿甘,你得給自己找個經紀人才行。」
「要命,阿甘,別又提醒我那件事——都已經二十年了!到這會兒大家都忘記了——大概就除了你。老天爺,瞧瞧,這會兒是凌晨兩點,你還在啤酒館裡清掃,居然要放棄這畢生難逢的機會?你是什麼,神經病不成?」
她還說了好些旁的事,只是我記不太清楚。我一直反覆看頭幾行字,兩手顫抖,心跳得好像快暈倒了。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珍妮不可能死了。我是說,我認識她這麼多年,打從一起唸小學就認識了,而且我一直愛著她——除了我媽之外,我只真正愛過她一個人。我就那麼杵在那兒,豆大的淚珠淌到信紙上,暈開了墨水,只看得清最後幾行字,內容和_圖_書是:「小佛雷斯特就在我這兒,只要我照顧的了,他可以一直跟著我,可是我自己身體也不太好,佛雷斯特,如果你能在賽程當中勻出時間來看看我們,我想我們應該談一談。」
我起身,走到碼頭尾端。半輪月亮仍然那麼掛在水面上。突然間,我只想哭,就靠在一根那種支撐碼頭的大木樁上。咦,它居然腐蝕了,就這麼斷了掉在水裡,連我也一起拖下水。狗屎。瞧我,又成了傻瓜,站在及腰的水裡。當時就算有條鯊魚還是什麼的游過來吞了我,我也不在乎。可是沒有,所以我就涉水上岸,搭上第一班巴士回到紐奧良,正好趕上脫衣舞俱樂部打烊,開始清掃。
所以我就走進珍妮的臥房。小佛雷斯特就睡在她的床,並不清楚自己究竟遭逢什麼變故。他抱著一隻玩具熊,一大綹金色鬈髮掉在額頭上。可蘭太太正要叫醒他,但是我請她別叫。我幾乎可以看見珍妮躺在那兒,安詳沉睡的模樣。幾乎。
「總而言之,」布巴的老爸說:「佛雷斯特,你是一文不名了。」
「好吧,甘先生,跟我來。」他帶我去更衣室。
大夥兒全跳到我身上又抱又摟的,等我起身後,寇蒂斯走過來對我說:「接得漂亮,混蛋。」這大概是寇蒂斯嘴裡最高的讚美了。大概就在這時候,有人拿番茄砸他,正中他的臉。那是我頭一回看見他啞口無言,我有點兒替他難過,就說:「他們沒惡意,寇蒂斯。紐奧良人就是這個調調。他們在嘉年華會上也扔東西砸人吶。」可是寇蒂斯不聽這一套,於是他朝看台跑過去,又吼又罵,跟每個人伸指頭。寇蒂斯還是這個調調。
「佛雷斯特,」並列爭球練習結束之後,他說:「下個星期天下午對付那些紐約巨人們,咱們一定會給他們好看!幸虧那天晚上我去了你那間脫衣舞俱樂部!」
「沒關係啊,」可蘭太太說:「也許他反而會開心些。」
布巴的老爸並不清楚後來究竟又發生了什麼事,總之,情形每下愈況。先是丹少尉辭職了。布巴的老爸說,他看到丹開著一輛大轎車,帶著一個穿細高跟鞋和「披頭式」金色假髮的女人走了,丹還拿著兩大瓶香檳伸到車窗外頭揮個不停。接著,崔伯先生竟然也不幹了。就這麼一聲不吭走了。之後,所有人都跟著跑了,因為他們沒拿到薪水,到最後,只剩下公蘇在那兒接電話,等到電話公司把電話拆了,公蘇也走了。大概牠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吧。
「嘿嘿,」他說:「我聽說過你,阿甘。蛇人說你跑起來像地獄來的蝙蝠。」
「呃,不然我玩什麼,你這白癡——伸縮喇叭不成?吶,聽清楚,星期天對付巨人隊我們非得有絕招才行。我想也許就是你了。其實花不了多少功夫——你只要練習一、兩場就行了。只要表現不賴,或許可以以此為業。」
我希望他們換個別的「調調」。
「美式足球?」我問:「你還在玩球?」
「嘿,阿甘,那些傢伙太笨啦,看到以前沒見過的事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以為你會照我的話做——跑出二十碼,跳一下,然後直奔角桿。你做了一半——而且連這一半也做反了。教戰手冊沒這一招。幸好我發現了你。不過剛才球接的很漂亮。」
「你說你是誰來著?」我把蛇人寫的餐巾紙給守衛看,他上下打量我,好像很懷疑。
話說,當年我見識過許多大塊頭的傢伙。我還記得那些內布拉斯加大學球員,他們可真是大塊頭。可這些傢伙不是大塊頭——他們是巨無霸!我可能還沒告訴過你,我身高六呎六,體重大概兩百四十磅——可是這些傢伙,他們看起來大概有七呎高,個個都有三、四百磅重!有個穿得挺正式的傢伙走過來,對我說:「你要找人,老傢伙?」
容我這麼說吧: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所以人家才會在痰盂四周擺塊橡膠墊。可是,信我這話準沒錯:千萬別讓任何人拿你的人生故事去拍電影。他們拍得對不對,倒不打緊。問題是人家會一天到晚跑來找你,問些問題,拿電視攝影機湊在你臉上,要你簽名,說你是怎麼怎麼的好人。哈!要是狗屎是一桶一桶拉的話,我倒要找個製桶工人的差事,那賺的錢可要比唐納.川普、麥克.穆立根和伊凡.波佐斯基等先生們加起來還多。這個問題我會再多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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