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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貝琪,早上我躺在床上,準備去看皮草秀。我沒告訴她,稍早德琳來過我房間,她說:「去看那個爛秀幹嘛?賴尼和我要去康尼島,何不一起去?賴尼可以給你找個好伴,反正今天已經被搞砸了,又是午宴,又是下午的電影首映,沒人會關心我們在不在的。」
「沒,」我說,「我本來想去看皮草秀的,不過哲.西打電話來,叫我去辦公室。」
想看皮草秀並不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但此刻我想讓自己信以為真,這樣一來,哲.西對我的打擊可就更為慘痛了。
「我的天!」我說,語調仍然死氣沉沉。「那可真夠快!」
「婦女生活」是本大型女性刊物,特色在以摺頁大幅刊登彩色大餐照片,每月推出不同的專題、不同的所在地。午宴還沒開始,工作人員就領我們參觀了無數間廚房,間間光可鑑人,並示範給我們看在強光下拍攝罩著冰淇淋的蘋果派有多困難,冰淇淋不停地融化,必須用牙籤從後面撐住,一旦顯出溶化的跡象,就得換上新的。
酪梨是我最喜歡的水果。每星期天,我外公都帶一個酪梨給我,他把酪梨藏在公事包最下層,上面蓋著六件髒襯衫及週日報紙的漫畫版。他教我怎麼吃酪梨:先把葡萄果醬及法式沙拉醬下鍋熬融,再在酪梨中空的杯狀部位填滿這石榴色的醬。想到這醬,鄉愁油然而生。相形之下,眼前的蟹肉就淡而無味了。
我估計對面的女孩搆不到這碗魚子醬,因為桌子中央擺飾著山樣高的杏仁糖葫蘆。我右邊是貝琪,她太客氣了,想必不會要求分一杯羹,我只要讓魚子醬躲在我肘邊的麵包盤側就行了。何況另外一碗魚子醬就放在貝琪鄰座女孩的右側不遠處,貝琪可以吃那一碗。
我的說詞是:我需要時間修莎士比亞,畢竟我主修的是英文。既然妳我都明知我在化學課上也一定會從頭到尾得A,那何必再參加考試呢?何不讓我去上課、旁觀、吸收一切就是了,不再計較分數與學分?這事攸關榮譽學生的榮譽。內容比形式更有意義,何況明知自己每次都能得A,分數不就更無聊了嗎?由於校方剛修改了章程,我們這一屆以後的學生不再必修第二年的科學課程,我們等於是在老規定下受罪的末代學生,所以我的要求就更言之成理了。
「我會考慮看看能做些什麼,」我告訴哲.西。「我或許可以上那種學校特設的二合一基礎德文速成課。」當時我以為這不失為可行之計。我有辦法說服導師讓我破格行事。她覺得拿我當試驗品十分有趣。
「那我就放心了,」哲.西語中帶刺。「這個月你可以在雜誌社學到很多東西,你知道吧,只要你捲起袖子苦幹。上次來見習的女孩根本不甩時裝秀。她從這間辦公室一跳就跳到『時代』雜誌去了。」
我們這群在雜誌社工作的女孩共來了十一人,指導我們的編輯大多也出席了,「婦女生活」食品檢驗廚房部門的工作人員一律身穿潔白罩衫,頭戴俐落髮網,清一色化著桃子派顏色的妝,無懈可擊。
曼茲先生完全贊同我的計畫。我想他是受寵若驚,我對他的課那麼鍾情,甘願拋開學分及再獲A等佳績的功利考和*圖*書量,純粹為化學之美來修課,實在太給他面子了。我覺得這一招真是神來之筆,明明已經改選了莎士比亞,還主動提議去旁聽化學。這本來毫無必要,因此更顯得我對化學不能忘情。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怯怯地說:「我想要去看皮草秀。」這當然並不是我的本意,可也想不出其他藉口。
「我對每件事都很感興趣。」這些字眼空洞平板,掉到哲.西桌上,像一堆木頭做的五分硬幣。
我偏好的菜式都重用牛油、乳酪及酸酪。我們在紐約經常與雜誌社裡的人及來訪的名流共進免費午餐,結果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面對小小一盤小菜都要五、六毛的巨幅手寫菜單,我一定從頭讀到尾,直到挑出最貴最腴美的菜式方才罷休,然後點上一堆。
「這樣就會一事無成。」哲.西沉默了半晌。「你會哪些語言?」
「我不太確定,」我聽到自己這麼說。我自己聽了都嚇一大跳,因為一說出口,我就知道這是老實話。
「我一直想進出版界工作。」我設法挽回一條線索,或許可以循這條線重拾我過去的推銷術。「我想我會向出版社求職。」
我們每次被人帶出去用餐,都可以向公司報帳,所以毫無罪惡感。我非常檢點,總是吃得飛快,以免讓人久等。別人為了減肥,通常都只點主廚沙拉及葡萄柚汁。我在紐約認識的人差不多都在減肥。
每間廚房裡的食物都堆積如山,看得我目瞪口呆。倒不是我在家吃不飽,而是外婆老煮廉價帶骨肉、廉價肉餅給我們吃,她還有個習慣,當我們舉起第一叉食物送到嘴邊時,她一定要說:「好吃吧?一磅要四毛一呢!」這一來,我覺得吃下去的全是硬幣,而非上選烤肉。
「唉!」貝琪同情地說。她一定看見我的眼淚掉入甜點盤中的蛋白酥皮糕和白蘭地冰淇淋裡了,因此她把自己沒動過的甜點推過來,我吃完自己那份後,心不在焉地著手進攻她那份。我覺得落淚有點尷尬,但淚水是千真萬確的。哲.西確實對我說了重話。
我跟德琳說,我不去看秀,也不參加午餐及電影首映,不過我也不要去康尼島,我只想賴床。德琳走後,我百思不解,為什麼自己再也不能義無反顧去做該做的事了呢。想到這我就傷感而疲倦。我又想,為什麼不能義無反顧去做不該做的事呢,德琳就有這份能耐,想到這裡,我就更傷感、更疲倦了。
我一向不完全了解希達。她身高六英呎,眼睛很大,是丹鳳眼、綠眼珠,嘴唇殷紅豐|滿,帶著斯拉夫人那種空洞的表情。她擅長做帽子,在編輯部的時尚組見習,因此與德琳、貝琪及我這一票性近文學的人很不相同。我們這一夥都寫文章,即使寫的只是健康或美容專欄。我不知道希達會不會讀書,不過她做的帽子令人稱奇。她在紐約上一個專做帽子的學校,每天都戴她親手用零星稻草、毛皮、緞帶或面紗製作的新帽子來上班,色彩的組合精妙怪異。
所以我擬了一個妙計,有備無患地去見導師。
我畢生都在提醒自己:用功、閱讀、寫作及瘋狂工作是我的志願,看來這也確是實情,我樣樣事都做得很好,總是拿和圖書A,等到我擠進大學,已經如入無人之境了。
我一直想得豐厚的獎學金,進研究所,或獲得補助,去歐洲各處進修;我又想成為教授,同時寫詩出書:或一面寫詩出書,同時做個編輯之類的。通常這些計畫都掛在我嘴邊,隨時可以脫口而出。
我們總共只來了十一人,因為德琳缺席。她的座位挨著我,想必是刻意的安排,但如今這張椅子空著。我替她保存了席位卡——一面可隨身攜帶的鏡子,頂端用花體寫著「德琳」兩字,周邊飾以磨砂雛菊花圈,中間框出一個銀色窟窿,那就是德琳的臉該出現的位置。
我側目觀察希達,她坐在貝琪的另一邊。沒錯,她披著貌似昂貴的貂尾圍巾,一側用垂懸下來的鍍金鍊子別起。
只見一個矮小黝黑的男人,聲音高亢,口齒不清,大名叫作曼茲。曼茲先生面對全班同學,身穿緊繃的藍色西裝,手裡拿著小木球。他把球放在滑梯狀的陡峭滑道上,讓它滾到底。隨後他說,令a等於加速度,t等於時間,他突然在黑板上塗滿了字母、數字與等號,我的心就死了。
我知道化學會更要命,因為我在化學實驗室裡看過含九十幾種元素的大圖表,所有美好無瑕的字詞,像金、銀、鈷、鋁一致簡化成醜陋的縮寫,後面跟著數目不等的小數。如果我得再絞腦汁去對付這玩意兒,我一定會發瘋,會一敗塗地。能熬過今年上半年,我憑仗的無非是超人的意志力。
「你為什麼沒和我們一起去看皮草秀?」貝琪問道。我依稀覺得一分鐘前她已問過我同樣的問題,奇怪的是我並沒在聽,怎可能發現她是舊話重提呢?「你是不是和德琳出去了?」
「我謹代表本社全體同仁歡迎大家。各位小姐年輕有為、才貌出眾,承蒙賞光,我們非常榮幸,」發福的禿頭司儀氣喘咻咻地對著夾在衣襟上的麥克風說。「『婦女生活』的食品檢驗廚房部門為了聊表心意,特地安排了今天的餐敘,感謝各位大駕光臨。」
曼茲先生不時瞥我一眼,見我寫個不停,便奉贈我一個多情的會心微笑。我想,他一定以為我一字不漏的抄寫公式,動機和其他女生大不相同;別人是為了應付考試,我是情不自禁,為他的台風傾倒。
在高腳水杯、銀器及骨瓷等觥籌交錯聲的掩護下,我在盤裡鋪滿雞片,上面塗一層厚厚的魚子醬,就像在麵包上塗花生醬那樣。我用手指把雞片一片片拈起,捲好,以防魚子醬外漏,再吃。
剛開始我有點心動。那個秀的確滿蠢的。我又從來不愛皮草。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盡情賴床,然後去中央公園,在那個童山濯濯、池塘只容得下鴨子的荒野中找出最高的草叢,躺在裡面消磨一整天。
想到那年剩下的時光,我真忍不住笑。我一星期去上五次化學課,從不缺課。曼茲先生站在老舊欲垮的大階梯教室底部,把這個試管裡的東西倒到那個試管裡,製造出藍色火焰、紅色閃光及黃色雲彩,我把他的聲音關在耳朵外面,假裝那只不過是遠方的蚊子在叫,然後我往後靠,欣賞亮光及彩焰,寫了一頁又一頁www.hetubook.com.com的十四行詩及維拉內勒體短詩。
我這一招是哲.西帶我與一位名詩人共進午餐時學會的。那位詩人的穿著恐怖極了,一件帶斑點的咖啡色蘇格蘭粗呢外套,料子凹凸不平,配上灰長褲、紅藍格敞領毛衣。那間餐廳非常正式,到處是噴水池及吊燈,除了他,所有男人一律穿深色西裝及雪白的襯衫。
我瞪著電話看了一分鐘。骨色的電話機上,聽筒微微震動,因此我確定它真的在響。可能是我在舞會或宴會上給過誰電話,卻不記得了。我拿起聽筒,聲音粗嘎,但滿懷期望地開了口。
我不敢告訴哲.西,大四這年進度緊,絕對抽不出空學語言。我是榮譽學生,要學習獨立思考,因此除了修一門關於托爾斯泰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課、一門高級詩歌創作的討論課外,全部時間都要用來寫論文。究竟要寫詹姆士.喬伊斯作品中哪一個隱晦的主題,我還沒選定,因為還沒空讀《芬尼根守靈》,不過教授對我的論文興致勃勃,說好要就替身的意象給我幾個點子。
不知道已經幾點了,只聞眾女孩熙熙攘攘,在走道裡喊話,準備出席皮草秀,隨後走道靜了下來,我躺在床上,凝視空白的天花板,寂靜似乎越來越膨脹,差點爆破我的耳膜。然後電話響了。
「你該學法文及德文,」哲.西無情地說,「可能還要其他幾種語文,例如西班牙、義大利文——最好會俄文。每年六月多少女孩湧入紐約,全以為能當上編輯。你得比一般人多些什麼才行。你最好學幾種外文。」
我們雜誌社的編輯及「婦女生活」的工作人員都沒坐在我附近,貝琪又那麼親切隨和,好像對魚子醬毫無興趣,所以我越來越篤定了。吃完第一盤雞片與魚子醬,我又如法炮製了第二盤。接著向酪梨蟹肉沙拉進攻。
來紐約以前,我從沒在像樣的餐廳吃過飯。豪沃江森餐廳當然不算數,我和寶弟.魏樂者流去那兒,無非吃點炸薯條、乳酪漢堡、香草冰淇淋牛奶罷了。不知為何,我熱愛食物幾乎勝過一切。不管我怎麼大吃大喝,體重從來不增加。這十年來我的體重一直沒變,只有一次例外。
我是本鎮報紙的駐校通訊員,一份文學雜誌的編輯,當選了熱門的職位——學生榮譽審查會的祕書(該會負責審理學生在校內外違規案件及處分事宜),同時還獲得一位詩名遠播的女教授賞識,積極設法讓我進入東岸名校的研究所,得到全額獎學金應該不成問題,現在我又拜了這份知性時尚雜誌的頂尖編輯為師,可我做了什麼?像匹拖車的笨馬,一再停蹄,停蹄。
這話聽起來很真,我也認出了箇中實情,就像那個不三不四的傢伙,一向都在你家門前晃來晃去,有天忽然上前自我介紹,說他是你生父,長得也真和你一模一樣,你這就知道他果然是你生父,你畢生認作父親的那人反而是冒牌貨。「我不太確定。」
一陣文雅、淑女氣派十足的掌聲響起,隨後大家圍著鋪亞麻布的龐然大桌坐下。
有個老笑話,是外公和我愛說的。外公在我們家附近的鄉村俱樂部當侍者領班,禮拜一是他的休假日,每星期天外婆都開車去接他回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管輪到弟弟還是我陪外婆去,外公總把我們一家子當成俱樂部的正式客人,服侍我們吃星期日大餐。他喜歡介紹我吃特別的小菜,所以九歲時,我已經養成熱愛冷奶油濃湯、魚子醬及鹹魚糊的癖好了。
「我告訴她我想去看皮草秀,」我對貝琪說。「可是她叫我去辦公室,她想和我談談,還有些工作要做。」
「婦女生活」雜誌設盛宴款待我們,餐桌上陳列著對半切開的黃綠色酪梨,裡面填著蟹肉和美乃滋;一盤盤生嫩的烤牛肉及冷雞肉;間或端上滿盛在刻花玻璃碗裡的黑色魚子醬。這天早上我沒時間在旅館自助餐廳裡吃早飯,只喝了一杯熬得過火的咖啡,苦得我皺鼻,我餓壞了。
我們的笑話就是:在我的婚禮上,外公保證讓我吃魚子醬吃到飽。這之所以是個笑話,首先因為我從沒動過結婚的念頭,何況即使我結了婚,外公也供應不起那麼多魚子醬,除非他洗劫鄉村俱樂部的廚房,偷一手提箱出來。
我母親小時候在美國說德文,因此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學校裡的孩子衝著她丟石頭。我父親也說德文,不過我九歲時他就死了,他的老家是個得了躁鬱病的小村,位在普魯士王國的壞心腸中央。此刻我弟弟在柏林參加國際生活實驗計畫,他說德文就像說母語一樣。
「當然啦,你還有一年才大學畢業,」哲.西接著說,口氣溫和了些。「你畢業後想做什麼?」
「跟我們講,那個人是誰?」學生追問,曼茲先生搖搖頭,什麼也沒說,只對我甜蜜地會心微笑。
「皮草秀好玩嗎?」我問貝琪,不再擔心有人和我爭奪魚子醬了。我用湯匙把盤上最後幾粒鹹鹹的黑卵刮下,舔得乾乾淨淨。
植物學是滿不錯的,因為我喜歡把樹葉切開,放到顯微鏡下,畫麵包上的黑徽,或畫蕨類性週期裡的心形怪葉,我覺得這些都非常真切。
「我是哲.西,」哲.西立刻應道,語氣無情而果決。「不知道你今天來不來辦公室?」
我心情很壞。今天早上,哲.西才親手撕下了我的假面具,現在我又覺得對自我的諸般疑慮都漸漸應驗,再也騙不了自己了。十九年來,我追著分數、獎品及各種獎學金跑,如今我鬆懈、減速、徹底退出比賽了。
好吧,我研究了那些公式,我上課去,看一個又一個球滾下滑板,聽鈴聲響起,到學期終了,大部分女生被當了,我卻從頭到尾都得A。我聽到曼茲先生對一票抱怨功課太難的女生說:「不,怎麼會太難,有個女生從頭到尾都得了A呢。」
我沒說的是,每次拿起德文字典或德文書,一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色字母像鐵蒺藜般扭絞在一起,我的心就像個蛤蜊,把殼合上了。
「你對工作沒興趣嗎,艾瑟?」
「棒極了,」貝琪笑道。「他們教大家用貂尾及金鍊做成多用途的圍巾,那種鍊子的仿製品在伍爾沃斯百貨公司就有得買,只要一塊九毛八,唯妙唯肖,希達馬上衝到皮草批發店去買了一堆打了很多折的貂尾,接著彎到伍爾沃斯,一上公車就把所有東西縫了起來。」
「真了不起,」我說。「了不起。」我好想念德琳。如果她在,一定會附在我耳邊妙語如珠,m.hetubook•com•com把希達那片寶貝貂皮諷刺得體無完膚,讓我精神為之一振。
當然啦,如果我沒先得到那個A,這番狡計也永難得逞。如果導師得悉我原來有多麼恐懼沮喪,甚至有病急亂投醫的念頭,像是搞份醫生證明,說我身體不好,不宜修化學,公式會使我頭昏等等,我想她根本就連一分鐘也不會聽我說,只會命令我不論如何都得修這門課。
按照學校規定,我得選一門物理和化學的課。我已經修過一門植物學,表現優異。那一整年,我一個題目也沒答錯,有一陣子我覺得當個植物學家,去研究非洲的野草或南美雨林,可能挺有趣,因為到怪地方去研究不吃香的題材,和你競爭的人不多,容易獲得鉅額補助,去義大利研究藝術或去英國研究英文就難多了。
結果,教務委員會批准了我的請求,導師後來告訴我,有幾位教授深受感動。他們認為這是知性漸趨成熟的具體表現。
我把物理書帶回宿舍。這是本巨著,印在易滲的油印紙上——長達四百頁,沒有插圖、照片,只有圖表與公式——封面封底是磚紅色的硬紙板。這本書是曼茲先生寫來向大學女生解釋物理的,如果對我們合用,他就有意把它出版。
這位詩人用手指把沙拉一葉一葉拈起來吃,一面跟我談論自然與藝術的對比。我身不由己,一味凝視著他的手,粗短蒼白的手指在詩人的沙拉碗與詩人之嘴間來來去去,拈起一片又一片濕淋淋的生菜葉。沒人嗤笑或低聲譏刺。這位詩人把用手吃沙拉變成了天下第一自然、第一明智之舉。
「喔,有的,有的,」我說。「我很感興趣。」我想把這些話大聲喊出來,彷彿這樣一喊就更能表現出誠意,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我曾煞費苦心揣摩各種匙子的正確用法,終於發現如果你在餐桌上舉止不當,卻態度倨傲、信心十足,別人就不會批評你沒禮貌、沒教養,反而會認為你自成一格、聰明過人。
十點左右,我虛弱地走進辦公室,哲.西起身繞過她的桌子去關門,我坐進打字桌前的旋轉椅,面對著她,她坐進她桌後的旋轉椅,面對著我,背後窗上掛滿了層層疊疊的盆栽,欣欣向榮,像個熱帶花園。
「喔,我大概可以讀點法文吧,還有,我一直想學德文。」我跟別人說我一直想學德文,大概已說了五年了。
我倒回被褥中。哲.西為什麼以為我會去辦公室?我們一切活動都記錄在油印的日程卡上,早上及下午時常外出參加社交活動,不在辦公室的時間很多。當然,有些活動是自由參加的。
「喂?」
由此我心生一念,想把下學期的化學課躲掉。我可以在物理課上全程得A,但那是狗急跳牆。我一讀物理就煩得要死。我最受不了的是把一切都縮減成字母和數字。黑板上不再有樹葉的形狀、樹葉呼吸孔的放大圖、葉紅素及葉黃素等迷人的字眼,只有曼茲先生用特製紅粉筆寫的公式,字母像蠍子,難看難認。
我去上物理課的頭一天就斃了。
站在席位後面聽歡迎詞時,我垂頭偷偷打量一碗碗魚子醬的位置。有一碗很明智地擺放在我和德琳的空位之間。
德琳和賴尼.薛佛出去玩兒了。最近她幾乎一有空就和賴尼.薛佛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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