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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可以吃頓便飯,」我硬梆梆地說。「你幾點來?」
我從沒料到魏樂太太會介紹我認識一個叫作君士坦丁的男人。
「我兩點左右開車來接你。你住的是亞馬遜吧,對嗎?」
這次突然造訪後,寶弟音信全無,直到三月初一個晴朗的星期六早晨,他才又出現。我在大學宿舍裡讀下禮拜一歷史科要考的十字軍東征,正讀著隱士彼得(Peter the Haermit)、窮光蛋瓦爾特(Walter the Penniless)的事蹟,走廊裡的電話響了。
「瓊恩好嗎?」我冷冷地說。
這棵無花果樹長在一個猶太男人家與修女院之間的青青草坪上,猶太男人與一位膚色黝黑的美麗修女常在樹下碰面,採擷成熟的無花果,有一天,他們發現枝頭鳥巢裡有個孵化了的蛋,兩人望著小鳥啄殼而出,不覺手背相觸了,從此修女不再和猶太男人一起去採無花果,換成姿色平平的天主教廚房女傭去採,每次她和那男人採完時,她還清點數目,確定男人絕沒比她多採,男人氣壞了。
「塵土。」
我喜歡收集名字有意思的男人。我已經認識了一個蘇格拉底。他又高又醜又知性,是好萊塢某大希臘製片家的兒子,但信奉天主教,這可把我們兩個都毀了。除了蘇格拉底,我還在波士頓工商管理學院認識了一位白俄男子,名叫阿提拉。
「有兩個,」我說,「隱士彼得和窮光蛋瓦爾特。」
我草草翻閱了一個又一個故事,最後看到一篇講無花果樹的小說。
寶弟一語不發,因此我說:「這是他們的綽號。」
我漸悟到君士坦丁想約我今天見面。「你想今天下午來看看聯合國嗎?」
唉,別想了。我梳梳頭,多上了點唇膏,帶著歷史書下樓去,如果來人太恐怖,我可以說正要去圖書館。結果竟看到寶弟.魏樂靠在郵件桌邊,身穿卡其拉鍊外套和藍粗布褲及磨損了的灰球鞋,咧開了嘴對我笑。
我們跳舞時相距大概有一英里,直到「魂斷藍橋」響起,他才突然把下巴靠上我頭頂,好像不勝疲憊。然後我們在寒冷黑暗、半夜三點的風中極慢地走了五英里,回我借宿的宿舍,住在那兒一晚只要付五角,睡的是起居室裡過短的沙發,有好床可睡的地方大都索價兩元。
聖誕假期中,他忽然闖到我家來,身穿白色高領套頭厚毛衣,英俊得讓我目不轉睛,他說:「哪天去學校看你,如何?」
的確,化學實驗室後面有個勉強算坡的地方,可以看到紐哈芬市內的三兩家燈火。我站在那兒假裝欣賞夜景,寶弟在崎嶇不平的地上找到了立足點,就來吻我。我雙目圓張,想記住各家燈火的距離,以便永誌不忘。
「我現在就看得到聯https://www.hetubook.com.com合國,」我神經兮兮地輕笑著告訴他。
「對呀,」我說。
寶弟在宿舍台階前再度吻我,次秋他得到了醫學院的獎學金,我就不去耶魯了,改到醫學院去跟他見面。就在那裡,我發現了這些年來他如何欺瞞我,他真是個偽君子。就在我們看見嬰兒誕生的那天,我發現了這一切。
第二天早上七點,電話響了。
可是啊,整場大三舞會裡面,寶弟對我的態度都如對待朋友或堂妹。
「哇什麼?」我驚奇地說。這是個乾燥、乏善可陳的小吻,記得當時我覺得真遺憾,在冷風中步行了五英里,我倆的嘴都皹裂了。
「喔,差不多啦。」我覺得自己這一年來彷彿每週都和不同的男生出去。
「塵土。」他一臉自以為聰明的得意相,我木然盯著他的金髮、藍眼、白牙——他的牙很長,潔白強壯——漫應道:「大概是吧。」
「我從窗子就看得到了。」我怕自己的英文說得太快。
「我只是過來打個招呼,」他說。
照理大家應該輪流接聽走廊裡的電話,但我是這層樓上唯一的新生,年資最淺,所以大四生一貫支使我去接電話。我等了一會兒,希望有人會搶先去接,但隨即想到大家可能都出去打壁球,或出門度週末去了,還是我自個兒來吧。
「哇,吻你的感覺好棒。」
我簡直難以置信,尖叫著跑進宿舍大嚷「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陽台上陽光耀眼,室內顯得一片漆黑,我什麼也看不見。我發現自己擁著值班的大四學姐。她聽說我要去參加耶魯大學大三學生的舞會,就對我刮目相看,敬重有加。
對方一言不發。
我錯在把寶弟.魏樂的話一律奉為至高無上的真理。我記得他第一次吻我那晚。那是耶魯大學大三學生舞會結束後的事。
我看清楚了,魏樂太太無非是把她去俄國作客的機會換成我在紐約吃頓便飯罷了。
「哈囉,」我說。「我們去外面陽台上坐坐吧。」
「不過,我想還抽得出空每三星期見你一次。」
「好,我知道地方。」
就在他笑得得意忘形時,我會說:「你切爛的屍首也是塵土。你以為自己能救活的那些人也是。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百分之百的塵土。我想一首好詩比一百個這種人加起來還要長命。」
「我本來想,如果你不在的話,就把這封信留給你。裡面有個問題,你可以回信答覆。我不想現在問你。」
我伸手把電話拉到枕上,讓聽筒的口部抵住我鎖骨,耳部擱在我肩上。
真怪,從此宿舍裡的情況就變了。跟我住同層樓的大四學姐開始跟我聊天,時而有人會滿自動地去接電話,不再在我門外大聲指桑罵槐,諷刺書呆子白白上了m.hetubook.com.com大學,可不懂珍惜黃金歲月。
然後他說:「或許還可以吃個便飯。」
我就這件事向德琳討教,她說自從她上次來紐約,小費的成數可能已從百分之十漲到百分之十五了。否則就是那名計程車司機混帳透頂。
寶弟走後我拆開信來。信裡邀請我參加耶魯大學大三學生的舞會。
當然,一開始我並不知道他那麼虛偽。我覺得從沒見過這麼棒的男生。最初他遙不可及,我單相思了五年,他根本視若無睹;然後我倆有過一段美好時光,那時我還是仰慕他,而他開始眼中有我;等到他越來越重視我了,我卻意外發現他虛偽得可怕。如今他膽敢妄想跟我結婚,我簡直恨死他了。
我又加了一句:「他們是從達特茅斯來的。」
事隔一整年,我到了紐約,才想出如何回嘴。
我想到陽台上去,因為值班的大四學姐是個包打聽,我想擺脫她好奇的眼光。她顯然覺得寶弟已鑄成了大錯。
「好啊,既然你不想帶她去,何必答應下來?」我刻薄地問。
我問該給多少,她說最少兩毛五,如果皮箱太重,就給三毛五。可是我大可自己把皮箱提到房裡,要不是是那位侍者看起來那麼熱心,我何必讓他插手。我還以為這種服務是免費奉送房客的呢。
打開書,一張卡片掉了出來。卡片正面有隻捲毛狗穿著有花朵圖樣的睡前外套,愁容滿面地坐在狗籃裡,卡片裡面有隻捲毛狗含笑躺在狗籃裡熟睡,上方是刺繡體的字樣:「睡得多,好得快」。卡片底部有手寫的字跡:「早日康復!『婦女生活』全體好朋友敬上」,用的是淡紫色墨水。
「不知道。詩是什麼?」我會這麼說。
「謝了謝了謝了。哈!」他故作諂媚狀,實則語中帶刺,口氣非常惡劣。我還沒來得及轉身看清他吃錯了什麼藥,他就走了,粗魯地啪嗒一聲關上了門。
「你有了個男朋友?」寶弟好像不敢置信。「是誰?」
別人做了我自己輕輕鬆鬆就能辦妥的事,還要付他們錢,我不甘心,想到就彆扭。
我覺得不可思議,他幹嘛從耶魯大老遠跑來,還為了省錢沿路搭順風車,結果只來說聲哈囉。
寶弟自然無話可回,因為我說的是真理。人是塵土構成的,除此無他,我看不出醫療這些塵土有什麼了不起;還不如寫出歷久彌新的好詩,讓哀傷、病苦或失眠的人能反覆玩味。
我聽了大吃一驚,因為那年別人介紹我認識的男生裡面,沒有一個人再打電話來約過我。我就是運氣不好。我痛恨每週六晚上手心冒汗、滿懷好奇地下樓,讓某學長介紹我認識她阿姨死黨的兒子,結果碰到個蒼白的小子,長得像個磨hetubook•com•com菇,外加一對招風耳,或暴牙,或瘸腿。我覺得自己不該只有這樣的份。畢竟我毫無殘障,若說有缺陷,頂多是讀書太賣力了點兒,不知道何時該停。
「對。」
我曾遐想寶弟這週末就會愛上我,這樣一來,本學期結束前,我都不必再操心週六晚上該做什麼。我借宿的宿舍馬上就要到了,這時寶弟說:「我們去化學實驗室吧。」
寶弟張口結舌,我猜他沒讀過多少歷史。他從籐搖椅上一躍而起,沒必要地陡然輕推它一把。然後在我膝上放下一個淡藍色信封,上面有耶魯大學的飾章。
最糟的是我不能直截了當地吐露我對他的觀感,因為我還沒來得及這麼做,他就得了肺結核,現在我只好一路遷就他,等他恢復健康,足以面對赤|裸裸的真相再說。
他似乎被將了一軍。
「噢,沒辦法。我是來陪瓊恩參加大二學生舞會的。」
寶弟.魏樂是個偽君子。
「對。」寶弟想牽我的手。「我們上化學實驗室去,後面風景很美。」
我嫉妒得發抖。我們宿舍裡所有大四學姐都最愛去耶魯度週末,我從沒去過。我決定對寶弟.魏樂死心。如果你對某人死了心,就不會患得患失了。
「唉,我得花很多時間讀書。」
最後寶弟往後站。「哇!」他說。
我聽不清他姓什麼,只聽出很多「嘶」跟「刻」的音。我半個君士坦丁也不認識,但不敢明說。
寶弟.魏樂的論調變了很多,與過去兩年我們漸漸相熟時大不相同。我記得有一天他笑對我說:「艾瑟,你知道詩是什麼嗎?」
我覺得乏味、單調,幻想破滅。
我慢慢從漆黑的睡鄉底部往上游。哲.西打來的電報已經插在我鏡子裡,她叫我別急著上班,好好休息一天,讓身體徹底康復,她還為蟹肉有毒而深感內疚。那麼,還有誰會打電話來呢?我想不出。
我拿定了主意不到樓下自助餐廳去吃早餐。出去吃早餐就得穿戴整齊,既然你決心整個早上都賴床,何苦多此一舉?或許可以打電話下去,讓人把早餐送到房間裡來,但那樣就得付小費給送餐上來的人,而我從來都搞不清楚該給多少小費。我在紐約付小費碰上的尷尬事已經不少了。
「你還是去找瓊恩吧,」我用實事求是的聲調說。「我和男朋友約會的時間到了,他隨時都可能出現,看到我跟你坐在一起會不高興的。」
我伸手去取「婦女生活」送我們的書。
很怪,寶弟邀我參加舞會的方式很怪。
當然,我倆的媽媽是好朋友,從小一起上學,後來都嫁了她們的教授,在同一個鎮上安家,但寶弟每年秋天都拿獎學金去外地上大學預備私校,要不然就是夏天去蒙大拿州賺錢,跟松樹表皮潰爛病奮戰,所以我倆的媽媽雖是同窗老和-圖-書友,也根本無濟於事。
德琳說小費該給百分之十,可是我好像從來沒有剛好的零錢,如果給人五毛,還說「一毛五是小費,請找我三毛五」,又好像太老土了。
「我是君士坦丁.嘶哩刻嚕。」
記得我一到亞馬遜旅館,就有個穿侍者制服的禿頭小矮個男人替我把皮箱拿進電梯,並為我打開房間的鎖。我當然立刻奔向窗邊看外面是何景象。過了片刻,我意識到這侍者轉開我洗臉台的冷熱水龍頭,說道「這是熱水那是冷水」,並打開收音機,告訴我紐約所有電台的名稱,我開始不知所措,於是繼續背對著他,毅然說道:「謝謝你拿皮箱上來。」
於是寶弟說:「我猜和你出去的男生很多。」
「哎呀,急什麼嘛,吃了午飯再走。」我說。
我第一次在紐約坐計程車的時候,給了司機一毛錢小費。車錢是一元,所以我認為一毛恰到好處,把角子給司機時,還沾沾自喜地微笑著。結果司機卻只把角子放在掌心一再打量,我踏出計程車的時候,還唯恐自己誤付了加拿大一角硬幣呢。這時他開口喊叫:「小姐,你要吃飯,我也要吃飯,大家都得要吃飯啊,」他聲音好大,嚇得我拔足飛奔。還好他讓交通號誌燈攔住了,要不然我覺得他會一路開車跟著我,叫嚷得讓人無地自容。
我們各佔一張籐搖椅,排排坐。陽光澄澈,沒有風,簡直有點熱。「我只能待幾分鐘,」寶弟說。
那一瞬間我覺得他似乎話中有話,不過我又想到,可能有些住亞馬遜旅館的女孩在聯合國當祕書,或許他約過其中一位出遊。我等他先掛了電話,然後自己也掛了,躺回枕頭之間,覺得很倒胃口。
我花了很多時間,在想像中與寶弟.魏樂對話。他比我大幾歲,很有科學頭腦,所以很會證明事情。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必須賣力昂起頭來,以免滅頂。
「喂?」
「喔,我喜歡瓊恩。她從來不在乎你有沒有為她花錢,又喜歡戶外活動。上次她下來耶魯參加宿舍週末活動,我們騎腳踏車到東岩去玩,其他女生都要人推上山,只有她不用。瓊恩滿好的。」
「喔,說到瓊恩,」他說。「她早兩個月就邀我上來參加這個舞會,她媽又問我媽我願不願意帶她去,我還能怎麼辦?」
「不知道。詩是什麼?」我說。
我在心裡和寶弟對話,開頭通常與我倆真講過的話一樣,但結尾總是我犀利地反唇相譏,而非呆坐著說:「大概是吧。」
一個男人說道:「是艾瑟.葛林伍德小姐嗎?」我聽出他略帶外國口音。
我大驚失色。「化學實驗室?」
後來,我和德琳說起這人的怪異行徑,德琳說:「笨蛋,他要你給小費。」
我覺得寶弟.魏樂和我就像那猶太男人與修女,儘管我們不是猶太人或天主教和-圖-書徒,而是唯一神教派的教徒,但情況還是一樣。我們在自己想像出來的無花果樹下碰面,只不過沒看見小鳥破殼而出,卻看見嬰兒從女人肚裡出生,接著就出了些可怕的亂子,從此我倆分道揚鑣。
現在,我平躺在床上,想像寶弟說道:「艾瑟,你知道詩是什麼嗎?」
「我也是呀,」我匆匆插話。「我總要保住獎學金。」
又來了,我捕風捉影、小題大作,編造出燦爛的畫面——男人一見到我就瘋狂陷入情網。其實他不過盡義務領我遊一趟聯合國,遊完聯合國再來個三明治!
我目瞪口呆。我只有星期天在教堂見得到寶弟,還得我倆那週都離校返家才行,而且是遠遠地看。我不明白他怎會跑來看我——他說,從他家到我家,他跑了兩哩,算是練習越野賽跑。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叫道,坐起身來,改用雙手抓起話筒。
我力圖振作。
瓊恩.吉林與我們是同鄉,住在同一個鎮,上同一個教堂,不過她早我一年上大學。她是個風雲人物——是她那一屆的代聯會主席,主修物理,在大學冰上曲棍球賽裡打到冠軍。她的眼神直盯盯的,瞳仁的顏色像石子兒,墓碑形的牙齒閃閃發光,嗓音氣吁吁的,老使我坐立不安。還有,她的塊頭大得像匹馬。我覺得寶弟很沒眼光。
我孤單虛弱,躺在旅館的白床上,彷彿置身阿地倫德克的療養院,心裡覺得自己真是混帳加三級。寶弟信中一再說到他在讀詩,作者不但是個詩人,還是醫生;又說他發現一個有名的已逝俄國短篇小說家,也是醫生;所以醫生與作家未嘗不能和平共存。
「艾瑟,是你嗎?」樓下值班的女生說,我說是,她就說:「有男士外找。」
「好啊。」我差點暈倒,等不及回校去昭告大眾。
忽然憶起魏樂太太和她那位同步翻譯員。
我覺得自己是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我覺得這小說很動人,尤其是寫到無花果樹冬天被雪覆蓋,春天則滿樹青色果實的部分。讀到最後一頁,我傷心極了。真想爬進印出來的一行行黑鉛字中間,就像鑽過籬笆一樣,到那美麗高大的綠色無花果樹下去睡覺。
魏樂太太介紹的同步翻譯員可能又矮又醜,到頭來又是一個我看不上眼的寶弟.魏樂。這念頭讓我有點得意。因為我確實已看不上寶弟.魏樂了,大家都以為等他從肺結核病院出來,我就會跟他結婚,只有我心裡明白,即使地球上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跟他結婚。
我聽出了魏樂太太的慣用語,心情一沉。魏樂太太一開口,就是請你吃個便飯。我想起這位仁兄剛到美國,就做了魏樂太太的座上客——魏樂太太參與了那種活動,就是你為外國人敞開家門,等你到了海外,他們也為你敞開家門。
我很得體地不置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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