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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問這話動機何在,話自動就從我嘴裡迸出來了。我從來沒想過寶弟.魏樂會跟別人好過。我以為他會說:「沒,我守身如玉,為的就是要和像你這樣清純的處女結婚。」
我從沒聽寶弟用這麼心慌意亂的口氣說過話。他一向百病不生,頗以此自豪,我鼻竇堵塞,呼吸困難時,他總說那是身心症。我覺得他身為準醫生,抱持這種態度實在奇怪,或許他該改行做精神病醫師,但我可從來沒明說。
「不錯,不錯,」他說。「馬上就有人要生孩子了。」
「你知道的呀,就是你和別人上過床嗎?」我繼續規律地把頭髮梳下,蓋住靠近寶弟的那一邊臉,感覺帶電的細絲黏住我熱燙的面頰,我想大喊:「停,停,別告訴我,什麼也別說。」但我沒這麼做,不動如山。
「有意思,」我說,「我覺得每天都看到這種事也滿好的。」
「你不該看這個,」韋爾在我耳邊嘀咕。「看過以後你再也不會想要孩子了。應該禁止女人觀看,否則人類會絕種。」
說真的,我煩的不是寶弟和別人睡覺。我的意思是男男女女上床的故事我讀得也夠多了,如果換了別的男孩,我只會有興趣探聽最精彩的細節,或許自己也出去和別人睡覺,以求公平,然後就置諸腦後,不再牽腸掛肚。
我很得意,看了這麼些恐怖玩意,還能保持鎮定。只有一次,我嚇得跳了起來。那時我把肘支在寶弟的屍體肚子上,看他解剖肺部。過了一兩分鐘,我覺得肘部有灼熱感,心想莫非這屍首還沒死透,所以還是溫的?我輕呼一聲跳下了凳子。寶弟隨即解釋灼熱感來自浸泡屍體的酸液,我就依原先的姿勢坐回去了。
主任醫生負責指導韋爾,他一直對這女人說:「往下使勁,陀莫利羅太太,往下使勁,乖,再往下使勁,」過了好一陣子,我看到她兩腿之間那塊地方——有道裂縫,剃了毛,給消毒劑染得血紅——冒出一個黑黝黝、毛茸茸的玩意兒來了。「娃娃的頭,」趁女人還在呻|吟,寶弟輕聲說道。
但這嬰兒的頭不知怎地卡住了,醫生跟韋爾說,得剪一刀。我聽見剪刀像剪布般剪過那女人的皮膚,鮮血應聲淌下,慘紅慘紅的。突然間,嬰兒似乎一蹦就蹦到了韋爾手裡,全身藍得像顆李子,裹著一層白糊及血痕。「他要掉下去了,他要掉下去了,他要掉下去了,」韋爾嗓音發hetubook•com•com顫地說了又說。
我不知如何作答。近來我媽和外婆不時暗示我寶弟.魏樂多美好多清純,他的家人又多美好多清純,教會裡大家公認他是模範生,孝順父母,敬重長輩,而且體魄強健,才貌雙全。
我馬上就知道事情不妙,因為全波士頓我只認識寶弟一人,而他從不打長途電話給我,因為比寫信貴太多。有一次,他有事想立刻通知我,竟在醫學院門口四處詢問該週末有誰要開車來我學校,那還用說,當然有,於是他把字條交給他們,我當天就接到了。他連郵票錢都不必付。
回學校後,我開始問這個、那個大四的學姐,如果她們認識的男孩忽然說某年夏天,他和一個賤女侍睡了三十次——交往到一半突然遭此重擊,她們會怎麼辦。但學姐們說,男生多半如此,你不能認真計較,除非你倆已經固定了或定了婚約。
我們穿越青翠的四方庭園,步向寶弟房間,途中他興沖沖地問我:「感覺如何?」
「為什麼那孩子滿身白糊?」我沒話找話說,寶弟說那是保護嬰兒皮膚的臘狀物質。
我就知道寶弟會很尷尬。「我媽問起過貴娣,」他承認。
我一直央求寶弟帶我去醫院看點真正有看頭的事,所以有個禮拜五,我把課全翹了,南下過長週末,結果被他整得死去活來。
似乎有人開口說道:「陀莫利羅太太,是個男孩,」但女人沒答話,也沒抬頭。
「好吧,我想可以,」我說。
首先我穿上白外衣,坐在高凳上,看寶弟那一夥人把屍體切爛——這間房裡共有四具。這些屍首完全不像人,我一點也不害怕。他們的皮膚僵硬堅靭,呈紫黑色,氣味像陳年泡菜罈。
午餐前寶弟帶我去聽課,講的是鐮刀型細胞貧血症及一些別的令人沮喪的疾病,他們把病人推到講台上,問些問題,然後又把他們推回去,然後放彩色幻燈片。
我常常想像自己分娩後在產床上支著肘急急坐起——當然啦,面色死白,因為沒化妝,又備受煎熬,但面帶笑容,神情喜悅,長髮披散到腰際,伸手去撫摸我頭一個小寶貝,小傢伙蠕蠕地動著,我呼喚孩子的名字,不管那名字是什麼。
「不,你不會摔著他的,」醫生說,從韋爾手中抱過嬰兒來按摩,藍色消褪了,嬰兒無助地呱呱哀嚎,我看出是個男孩。
「很涼快,」他解釋道,「和圖書而且我媽說很容易洗。」
「你媽對那個女侍有何意見?」那個週末我問他。
最初我以為他和那女侍想必只睡過一次。為了確定我的猜想,我問他究竟有幾次,沒想到他竟說不記得了,不過夏季剩下的時光裡,每星期都有兩三次吧。我用三乘十得到三十,這就怎麼也說不過去了。
「那麼,你不想看看我嗎?」
寶弟看我沒動怒,似乎寬了心。他甚至好像如釋重負,終於可向人傾訴自己如何被騙失身了。
「沒,」我說。「只見過雕像。」
我想問,生孩子是否還有別的方法,卻開不了口。我隱約覺得最重要的是親眼看著寶寶從自己體內出生,確定那真是你的親骨肉。如果非得受盡苦楚不可,我認為起碼應該保持清醒。
我讀完一首詩,他突然問道:「艾瑟,你看過男人嗎?」
「喂,有嗎?」
隨後我們擁吻了一會兒,我覺得好些了。我喝了剩下的玫瑰紅,盤腿坐在寶弟的床尾,問他要梳子。我把頭髮梳下來蓋住臉,讓寶弟沒法子見到我的表情。「寶弟,你跟別人好過嗎?」我突然問道。
我們先在醫院走廊找到置放床單、毛巾的壁櫥,寶弟拿了個白口罩給我帶,還取出一些紗布。
我們回到寶弟房間,我覺得那簡直就是僧侶所住的單身小室,牆上空空的,床空空的,地板上也空無一物,桌上堆滿了格雷的《解剖學》及其他陰森的厚書,寶弟點了蠟燭,拔起一瓶玫瑰紅的瓶塞。然後我們並排躺在床上,寶弟喝酒,我大聲朗讀我買來的書裡的詩篇,像「我從未旅行過的地方」之類的。
我一言不發,似乎傷了寶弟的心。「我覺得你該漸漸習慣我這樣子,」他說。「現在該讓我看你了。」
我受不了的是寶弟的那番做作,製造我很開放、他很純潔的假象,其實他一直和那個浪|女侍打得火熱,難道他不覺得無異於當面給我難堪嗎?
一個又高又胖的醫科學生,塊頭大得直追電影明星席尼.格林斯區,在附近閒晃,眼看著寶弟拿紗布在我頭上纏了又纏,直到頭髮全被蓋住,只剩眼睛還露在白口罩上面。
想到要當著寶弟脫衣服,我忽然覺得就像在大學裡拍體態照,你得脫|光衣服站在相機前面,心知自己的全|裸|照片(全身與側面都包括在內)即將納入校內體育館的檔案,依站姿的挺拔程度被評為甲、乙、丙或丁等。
然後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注意到走道遠端一陣騷動,幾個穿檸檬綠外衣、戴貼頭小帽的男人和數名護士參差不齊地朝我們走來,推著手推車,上面有一坨白色的龐然大物。
寶弟查看牆上的一塊怪木牌,上面有一排洞,最小的只有銀元大小,最大的大如餐盤。
我差點掉下床去。寶弟.魏樂首度吻我那晚,他說我一定常和很多男孩出去,從那時起,他就讓我覺得自己比他懂性、比他有經驗,而他的所作所為,像擁抱、接吻、愛撫等,好像都是我讓他亂了方寸,讓他情不自禁,卻又不明就裡。
從此,我心裡有些東西就凍結了。
當然啦,是別人勾引寶弟的,不是寶弟開的頭,實在不算是他的錯。去年夏天,他在鱈角一家旅館推車收盤碗,認識了一名女侍。寶弟發覺她看他時神情古怪,在廚房裡又趁亂把奶|子搭到他身上來,所以某日他終於問她有什麼不對勁,她直視著他說:「我要你。」
我也知道,寶弟畢竟對我有心,絕不會這樣粗魯地對他母親談我。他老愛覆述他媽說的話:「男人要人作伴,女人要人照顧,給她無限的安定」,還有「男人像箭,飛向未來,女人是射箭的基地,箭無基地不能發」,說到我嫌煩才打住。
後來寶弟告訴我,這女人上了麻|醉|葯,不管吃了多少苦頭,將來都不會記得;由於處在半麻醉狀態,她詛咒、呻|吟的時候,其實並無知覺。
「噢,以後再說吧,」我說。
聽來聽去,其實都是寶弟有多美好多清純,多值得女孩為他守身如玉。所以不管寶弟想做什麼,我都覺得不會有害。
寶弟告訴我韋爾念到第三年了,他得接生八個嬰兒才能畢業。
「你說好過,是什麼意思?」寶弟訥訥地說。
「也好。」寶弟又穿上了衣服。
我每次想跟他辯,寶弟就說,他母親與父親廝守至今,不改其樂,這把年紀了還如此,豈不美妙?可見她一定很有見地。
「跟我說。」我慢條斯理地反覆梳著頭髮,每梳一下,梳齒都戳入面頰。「是什麼人?」
現在我看穿了,他一直在假裝天真無邪。
我滿腦子都在想他究竟有多胖,想男人肥胖是多麼不幸,尤其他還年輕,哪個女人受得了趴在那大肚子上吻他,結果沒及時意會到這學生對我出言不遜。過了半晌,我才悟到這傢伙一定臭美得很,不妨用一句刻薄的話來回敬他:除了作媽的,www•hetubook•com•com又有誰會愛上個胖男人;但這時他已經不見了。
寶弟和他媽親密逾常。他老是把他媽對男女關係的見解掛在嘴邊,因此我得悉魏樂太太非常重視貞操,對男人與女人皆如此。我第一次去她家吃飯,她就眼神怪異,狡黠猜疑地看著我,我知道她在研究我是不是處女。
那醫科學生在一旁竊笑,聲音十分難聽:「至少還有你媽愛你。」
我覺得寶弟得肺結核可能是遭了報應,誰叫他兩面作人,還自命清高,看不起別人。真是天賜良機,如此一來,我就不必對學校裡的人宣布已和寶弟分手,也不必重作馮婦,進行煩人的湊對約會了。
我跟寶弟說,得了肺結核,太令人心疼了,我願意和他通信。但一掛上電話,我就無牽無掛,只覺得如釋重負。
唉,我剛決定一勞永逸把寶弟甩掉——並非因為他和那女侍睡覺,而是因為他沒膽當下坦承其事,並面對自己,不料走道裡的電話就響了,傳話的人熟練地說著單調簡短的辭兒:「艾瑟,你的電話,從波士頓打來的。」
「是嗎,你怎麼說?」
我記得某張幻燈片上有個美麗的女孩,笑意盈盈,頰上有個黑痣。「這痣出現後二十天,女孩就死了,」醫生說,大家都沉默了一分鐘,接著鈴響了,所以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那顆痣是什麼,那女孩又是怎麼死的。
「好吧,是,我做過,」寶弟終於說了。
我望著寶弟拉開斜紋棉布褲的拉鍊,脫下來擱在椅子上,然後脫掉質料類似尼龍魚網的內褲。
這嬰兒第一個反應便是衝著醫生的臉撒尿。後來我跟寶弟說,我不明白怎麼會這樣,寶弟卻說大有可能,雖然不常碰上。
寶弟說,詩歌想必有點意思,否則像我這樣的女孩不會鎮日沉迷其中,因此每次碰面,我都為他讀一些詩,並講述我的心得。這是寶弟的主意。他一向把我倆共度的週末安排得很充實,生怕虛挪光陰,將來後悔莫及。寶弟的父親是老師,我覺得寶弟也很像老師,他總是解釋各種事情給我聽,帶領我接觸新知。
「哈囉,韋爾,」寶弟說。「該誰做?」
那女人的肚子聳得真高,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臉和上半身。她好像只有一個巨大的胖蜘蛛肚,以及兩條醜陋的細腿高高架在鎧具上,整個生孩子的過程中,她野獸般的哀嚎聲就沒停過。
寶弟就這樣失去了他的清純與貞操。
寶弟和我都笑了,寶弟和韋爾握hetubook.com.com了握手,我們一齊進入房內。
「送上來的時候,旁邊要加香菜嗎?」寶弟傻笑道。「不,」她說。「挑個晚上吧。」
但寶弟什麼也沒說,只是臉紅了。
然後他就這麼站在我面前,我仍然緊盯著他,除了火雞脖子和火雞胗,沒聯想到其他東西。我沮喪透了。
接著,寶弟領我出去,進入大堂,裡面有些大玻璃瓶,泡滿了還沒出生就夭折的嬰兒。第一個瓶子裡的嬰兒頭又大又白,俯在蜷曲的小身體上,那身體只有一隻青蛙大。旁邊瓶子裡的嬰兒大些,再過去的嬰兒更大,最後一瓶裡的嬰兒和正常兒等大,似乎在看我,微微笑著像頭小豬。
我逢人便說寶弟得了肺結核,但我們其實已有訂婚之實;於是週六晚上我足不出戶,埋頭用功,大家都對我體貼入微,以為我勇氣過人,以這種方式來掩飾破碎的心。
嬰兒一出生,房裡的人立刻分成兩組,護士們在嬰兒腕上繫上金屬的狗牌,拿棉花棒揩拭他的眼睛,再包上襁褓,放進帆布小床,醫生及韋爾則用穿著長線的針縫合那女人的傷口。
產房門口站了個瘦削駝背的醫科學生,是寶弟認得的。
看到那張桌子,我悚然心驚。眾人正把那女人抬上桌,我一語不發。看來真像恐怖的刑台,一端有金屬鎧具聳在半空中,另一端是各種我未能完全辨認的工具、繩索、管子。
聽他的語氣,我就知道他指的不是一般男人,而是裸體的男人。
「我說貴娣是活會,白人,二十一歲。」
下午,我們去看人生孩子。
我覺得這正是男人才會發明的藥。這個女人痛得要死,明明什麼都感覺到了,否則怎會呻|吟成這樣!可是她一回家去,就會開始製造下一個娃娃,只因藥物讓她對經歷過的劇痛毫無記憶,然而在她體內某一祕處,只要時機一到,那深黑幽閉的苦刑長廊便將再度開啟,再度把她吞噬。
「該我,」韋爾有氣沒力地說,我發現他蒼白的高額頭上有細碎的汗珠。「該我,這是我第一次做。」
寶弟和我並肩站在窗邊,離那女人只有數英尺,視野良好。
是寶弟沒錯。他說每年例行的秋季胸部X光檢查出他得了肺結核,他得到給醫科學生的肺結核病補助,就要去阿地倫德克的肺結核療養院了。他接著說,上週末以來,我還沒寫信給他過,希望我們之間沒出問題,我是否願意每週至少寫一封信給他,並與他在肺結核療養院共度聖誕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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