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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士坦丁開著他那部綠色舊敞篷車,載我去聯合國,車內的棕皮座椅有裂縫,但十分舒適,篷頂敞開。他告訴我,他是打網球曬黑的。我們並排坐著,與陽光無隔,飛快地在街道上奔馳,他執起我的手揉捏,我覺得比九歲那年夏天和父親沿著白熱的沙灘奔跑時還要快樂,不久父親就去世了。
我一心一意盯著穿灰色雙排釦套裝的俄國女孩看,她操著除她之外無人能解的語言,連珠砲似的說出一個又一個成語——君士坦丁說這是最難的,因為俄文的成語和我們的不同——我全心希望可以爬到她身內,窮餘生之力喊出一個又一個成語。我不見得會變得更快樂,但會多得到一顆象徵能力的小石頭,那麼我擁有的小石頭就更多了。
君士坦丁的錶上顯示三點鐘。
他仰天躺著,雙手放在腦後,望著天花板。上了漿的白襯衫袖子捲到肘部,在半明半暗中詭異地閃爍,飽經日曬的皮膚幾乎變成黑色。我覺得生平所見的男人中必定數他最英俊了。
文中列舉了一切理由,說明女孩為何不該跟丈夫以外的人上床,就算跟丈夫,也得等結了婚。
我開始總結所有我不會做的事。
我的清單越列越長。
麻煩的是,我不喜歡伺候男人。我想自行口授精彩的信件,讓別人替我賸寫。而且,我媽給我看的速記書裡面充滿了小小的速記符號,看上去就和令t等於時間、令s等於總距離一樣糟。
這是我從不想結婚的理由之一。我最不想要的就是無限的安定,也不想充當出箭的基地。我想要變化與刺|激,想把自己向四面八方發射出去,就像七月四日國慶日的大煙火發射出滿天彩箭。
我十九歲的時候,貞操是個熱門話題。
這表示大學畢業後找不到好工作。我媽老跟我說,沒人會要只修過英國文學的英文系畢業生,但主修英文又懂速記,則另當別論,誰都想雇她。她有很多機會為前途看好的年輕男人工作,賸寫一封又一封精彩的信件。
我若無其事地晃進臥房,彎身褪掉鞋子。乾淨的床在我眼前上下起伏,宛如一艘安全的小船。我盡情伸展了身軀,閉上眼睛。然後我聽到君士坦丁嘆口氣,離開陽台回房。鞋子一隻接一隻噗咚咚掉在地上,接著他躺到我身邊。
我也不會速記。
君士坦丁問我要不要去他的公寓聽俄國巴拉拉卡琴的唱片,我對自己微笑。我媽反覆提醒我,夜間與男人出遊,絕不可回他房間,那只有一個意思。
對一個十五年來功課盡拿A的女孩而言,這種生活似乎太枯燥,太浪費光陰了。但我知道婚姻就是這麼回事,因為寶弟.魏樂他媽從早到晚盡在煮飯、打掃、洗刷,而她丈夫是大學教授,她自己也在私立學校教書。
我在一撮垂髮後面偷偷看他。
「啊,我知道怎麼回事了,」君士坦丁說。「你剛洗過頭。」
我覺得,如果我臉上的骨骼構造姣好,或者擅長談論政治,或是個名作家,君士坦和_圖_書丁或許會心動,和我睡覺。
我只擅長贏得獎學金和贏得獎項,但這種日子已經快過完了。
一開始,君士坦丁就猜到我不是魏樂太太門下的人。談到魏樂太太,我有時挑高眉毛,有時輕聲乾笑,不久我們就公然同聲討伐起魏樂太太來了。我暗自忖度:「這個君士坦丁不會介意我太高,懂得的語言不夠多,沒去過歐洲,他會看破這一切皮相,直視我的真面貌。」
我覺得這篇文章就是沒考慮到女孩的感覺。
得悉寶弟.魏樂和女侍的事後,我就覺得自己也應該去找個人上床。不過和寶弟上床可不算數,因為這樣他還是會領先我一人次,一定要和別人才行。
君士坦丁邊打呵欠,邊坐起來:「幾點了?」
他和衣而睡,身上的襯衫、長褲,腳上的襪子都沒脫,和我沉睡之前一模一樣。等我漸漸適應了在黑暗中視物,我辨識出他蒼白的眼皮、筆直的鼻梁及好看又和氣的嘴,但看來很不真實,好像畫在霧上。我探過身去端詳了他幾分鐘。在此之前,我從沒在男人身邊睡著過。
君士坦丁選的餐廳瀰漫著香草香料及酸酪的味道。打從來到紐約,我還沒見識過這種餐廳呢。我自己找到的都是「天賜漢堡」之類的地方,一塵不染的櫃台上供應的是巨型漢堡、今日例湯及四種精緻蛋糕,櫃台對面則是閃亮的長鏡。
想想看,如果君士坦丁是我丈夫會怎樣。
我又想,一旦他開始喜歡我,可能又與凡夫俗子無異了,等到他開始愛我,我就會不停地挑毛病,就像我對寶弟.魏樂及在他之前的男孩那樣。
接著艾瑞克談起他和第一個女人睡覺的事。
他沒回答,只欠身過來,把手放在我髮根處,手指像梳子般緩緩游向我髮梢。我體內感到一陣輕微的電擊而我坐著不動。從小我就喜歡別人梳我的頭髮,梳著梳著,我就睏了,平靜了。
雨聲驚醒了我。
這位女律師說,上乘的男人希望為妻子保持純潔,就算他們自己已不純潔,也希望親自教導妻子性事。當然他們可能會設法說動某女孩做|愛,並保證日後一定與她結婚,但只要她一旦讓步,男人就再也不會尊重她,反而說:她既然可以跟我好,當然也可以跟別人好,結果這女孩會被糟蹋得很慘。
「三點,」我聲調平板的說。「我還是回去吧。明天一早就得工作呢。」
每根枝條的尖端就像一顆肥碩的紫色無花果,光明的未來在那兒向我招手眨眼。賢妻良母、家庭和樂是一顆,詩壇揚名是一顆,傑出教授又是一顆,名編輯艾.葛是一顆,歐洲、非洲和南美洲是一顆,君士坦丁、蘇格拉底、阿提拉以及其他名字與職業皆古怪的愛人是一顆,奧運女子操舟冠軍又是一顆;在上述無花果之外、之上,還有更多我連看都還沒看清和*圖*書楚的果子。
「怎樣?」
我想,或許他已經訂了婚,或情有所鍾,但問他,他又說沒有,他有意避開這類關係。
漆黑一片。過了一會兒我辨識出一扇陌生窗戶的模糊輪廓。黑暗中偶爾出現一道光線,掠過牆壁,像鬼魅的手指在探索些什麼,然後又遁入虛空。
他彎腰去繫網球鞋上的鞋帶。
我覺得那會像是我終於去成了歐洲。回家以後,如果我仔細照鏡子,會看到眼眸深處有一座小小的白色阿爾卑斯山。現在我幻想,明天照鏡時,會看到娃娃大小的君士坦丁坐在我眼裡向我微笑。
接著我聽到有人在呼吸。
和我談過床笫之事的男孩只有一個,他是耶魯大學的學生,鷹鉤鼻,家在南方,新近受了打擊。那個週末他到我們學校來,恰巧發現前一天女友已和一名計程車司機私奔。那女孩和我住同一棟宿舍,我又是當晚唯一沒出去的人,安慰他的任務就落到我頭上了。
煙黑色的牆上貼滿旅遊海報,好像開了許多巨窗,俯瞰瑞士湖泊、日本山巒、非洲草原。粗大蒙塵的瓶裝蠟燭好像哭了幾世紀,各色躐淚層層交疊,綠上有藍,藍上有紅,形成細緻、立體的花邊,蠟燭向每張桌上投下光暈,桌上臉龐浮動、泛紅,也像火焰一般。
最後,我覺得濃重的睏意沿著血管流動,全是因為喝了太多松樹皮酒。
等到優格及草莓果醬上桌,我已經快活透頂,決心允許君士坦丁來勾引我。
這個男孩名叫艾瑞克,他說我們學校的女生談情說愛的方式很噁心,站在露台的燈下或無遮攔的矮樹叢間,趕在一點的宵禁時間之前瘋狂地耳鬢廝磨,每個路人都看得到。進化了一百萬年,艾瑞克刻薄地說,我們是什麼?禽獸。
一小時後我躺在旅館床上聽雨。那簡直不像雨聲,像水龍頭大開。我左脛骨中央的痛處甦醒了,我再也不敢奢望在七點以前入睡。一到七點,我的收音機鬧鐘就會雄壯地奏起蘇沙的音樂來叫我起床。
我也知道,不論男人婚前獻上多少玫瑰、熱吻與饗宴,他私心盼望的都是婚禮結束後,妻子就自動攤平在他腳下,像魏樂太太廚房裡的腳墊一樣。
當然,君士坦丁太矮了點,但還算英俊,有一頭淺棕色的頭髮和深藍色的眼睛,表情生動撩人。他酷似美國人,曬得很黑,牙齒很好,但我一眼就分辨出他其實非我族類。我認識的美國男人無一具備他的特質:富於直覺。
我想起玖蒂,我大一那年,她是我唯一要好的女同學,某日早晨她在屋裡炒蛋給我吃,味道很特別,我問她是否加了什麼作料,她說加了乳酪和蒜鹽。我問是誰教她的,她說沒人,是她自己想出來的。不過也難怪,她本是個務實的人,讀的又是社會系。
從那時起——不管我媽如何節衣縮食,讓我參加女童軍或上鋼琴課、水彩課、舞蹈課、操舟營;上了大學,hetubook.com.com在晨霧中操舟,然後飽啖早餐及美味三色派,心裡源源浮出靈感,像一串串小巧新穎的鞭炮,每天劈啪作響——我再也沒有真正快樂過。
純純的女生跟純純的男生結婚可能不錯,但如果婚後,對方像寶弟.魏樂那樣,突然承認他已非處|子,那怎麼辦?我不能忍受這種觀念:女人的人生必須單純、純潔,而男人卻可以有雙重生活——一重純潔,一重不純潔。
同樣的事一再發生:
我說如果那女人是你所愛的,或許就不會那麼無聊了,但艾瑞克說如果想到這女人也和其他人一樣是禽獸,事情一樣要糟,所以他如果愛上誰,就一定不和她上床。不得已的時候,他就去妓|女戶,讓他所愛的女人遠離這一切齷齪事。
這時我就想:「是寶弟.魏樂搞斷了我的腿。」
世界並非二分為天主教徒與基督教徒,共和黨與民主黨,白人與黑人,甚至不是二分為男人與女人,在我看來,世人分成兩種:一種是和別人上過床的,一種還沒,我覺得人與人真正的不同僅僅在此。
我外婆和母親都擅長廚藝,我樂得什麼也不做。她們老想教我做菜,我只是袖手旁觀,漫應道「對,對,我知道了」,任那些訣竅在我腦袋裡如流水般一去不回頭,輪到我動手時什麼都搞砸,所以別人再也不要我插手了。
第一項就是烹飪。
這時我突然想到和艾瑞克上床恐怕不錯,因為他已經有經驗,而且他談起這檔子事時並不猥褻,也不愚蠢,和一般男孩不同。可是後來艾瑞克寫了封信給我,說他覺得極有可能愛上我,我那麼聰明、憤世嫉俗,但臉蛋又很慈祥,和他姊姊像得出奇:我就知道大勢已去,我是他永不會與其上床的那一型,於是回信說,不巧我就要和青梅竹馬的戀人結婚了。
我遠遠發現一個無懈可擊的男人,但他一靠近,我馬上知道萬萬不行。
君士坦丁的房間有個陽台,俯瞰著河流,聽得見下方拖船在黑暗中呼嘯。我心動了,充滿柔情,十分確定自己的下一步。
那位女士結論道,謹防失足,安全至上。任何方法都不能保證不懷上孩子,萬一有了,你就完了。
那意味著早上七點起床為他弄蛋與培根、土司、咖啡,等他出門上班後,我穿著睡袍、戴著髮捲晃來晃去,洗髒盤子、鋪床;他度過多采多姿的一天後回到家裡,期待吃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卻要花一整晚時間,洗更多髒盤子,倒在床上時早已精疲力竭。
有次我去找寶弟,發現魏樂太太正用從魏樂先生舊毛料西裝上裁出的布條編地毯。她已經編了好幾星期,我很欣賞棕、綠、藍排列交織而成的辮穗,但魏樂太太完工後並沒如我所願,把這張地毯掛在牆上,她只用它替換了原來的廚房腳墊,才幾天就弄髒了,光彩盡失,和花不到一元,就能在五分一角商店裡買到的腳墊完全沒有兩樣。
我們去附近的咖啡廳,窩在隱密的火車座裡(木板上刻了上和-圖-書百個人名),喝了一杯又一杯黑咖啡,坦然談性。
文章的主旨是男人的世界和女人不同,男人的七情六慾也和女人不同,只有婚姻能把這兩個世界、兩種七情六慾妥善結合。我媽說等女孩了解了這些道理,通常已經太遲,所以該及早聽取專家,例如已婚女人的忠告。
我也記得寶弟.魏樂陰險而自以為是地說過,有了孩子,我的感覺就會不同,不會再想寫詩了。所以我漸漸覺得,這可能是真的,結婚生子後可能就像受了洗腦,然後你就像某個私密獨裁國度裡的奴隸,麻木地晃來晃去。
因此有個週六,艾瑞克夥著幾個同學,搭公車到最近的城市裡造訪一間惡名昭彰的妓院。艾瑞克叫的妓|女連衣服都沒脫。她是個肥胖的中年女人,染紅髮,嘴唇厚得可疑,皮膚鼠灰色。她不肯關燈,所以他在沾滿蠅糞的二十五瓦燈泡下佔有了她,與想像大異其趣。無聊得像上廁所。
到了聯合國,君士坦丁和我進入其中一間肅靜豪華的講堂,挨著一位俄國女孩坐下,這人神情嚴肅而肌肉發達,臉上沒化妝,和君士坦丁一樣是個同步翻譯員。這時我想到一件怪事:為什麼我從來沒意識到,打從九歲起,我就再也沒有過純然歡愉、無憂無慮的心情了呢。
我和君士坦丁爬下七階燈光黯淡的階梯,步入類似地窖的所在,這才到了餐廳裡。
接著我又想:「不,是我自己搞斷的。我故意把它搞斷,來償還我的負心債。」
我們背對著背,各自在床的一邊笨手笨腳地穿鞋子,床頭燈的白光生氣勃勃,十分討厭,我意識到君士坦丁轉身看我。「你的頭髮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最先我以為是我自己,中毒後躺在黑暗的旅館房間裡。我屏住氣,仍聽到呼吸聲。我旁邊有隻綠眼睛在床上發亮,表面像羅盤一樣分成等分。我慢慢伸手握住這隻眼,舉起來,一條手臂跟著被我舉了起來,沉重得像死人的手,但其實睡得暖烘烘的。
我越考慮,就越覺得在紐約市被同步翻譯員勾引,是個好主意。怎麼看,君士坦丁都夠成熟體貼。我認得的人他都不識,無從向他們吹牛,哪像大學男生,老向室友或籃球隊友吹噓自己和女生在汽車後座做|愛。和魏樂太太介紹的人上床,更令人開心,太諷刺了,好像她該間接為此事負責。
約莫有一小時,我們在君士坦丁的陽台上,慵懶地癱在兩張帆布躺椅裡,留聲機響著,我們之間堆著巴拉拉卡琴的唱片。朦朧的乳白色光是來自街燈、半滿月,或是車燈、星光,我分辨不出,但君士坦丁只是握著我的手,絲毫沒有勾引我的意圖。
我見到自己坐在無花果樹的枝椏上,餓得半死,卻無法決定要哪顆無花果。我全都想要,如果只選一顆,就意味著失去其他。我坐在那兒舉棋不定,無花果則漸漸皺縮、變黑,紛紛墜落在我腳前的地上。
我想,跨越疆界的那天,我一定會變得判若兩人。
我跳舞也跳得很爛。我唱不成https://m.hetubook.com.com調。我沒有平衡感,體育老師要我們平伸雙手、頭頂書本走在狹台上,我總是掉下去。我也不會騎馬,不會滑雪,其實這兩樣事我最嚮往,因為太過昂貴。我不會說德文,不能讀希伯來文,不會寫中文。我連地理都很差,眼前這些聯合國人士所代表的偏僻古國座落在地圖何處,我幾乎都不知道。
我眼見生活就像故事中那棵綠色無花果樹一樣,向外分出許多枝椏。
「我開車送你。」
我覺得自己像匹沒有跑道的賽馬,或是大學足球隊裡的當家好手驟然進入華爾街、穿上西裝,輝煌的過去縮成壁爐架上的一個小金杯,上面鐫刻著日期,宛如墓碑。
他上過南方的一間大學預備私校,該校的特色是培養多才多藝的紳士,不成文法規定每人畢業前必須認識一個女人。認識的意思比照聖經用法,艾瑞克說。
最後我拿定了主意,如果找個到二十一歲還守身如玉的強壯聰明男人太不容易,那我不妨自己也拋開守貞的念頭,找個同樣不純潔的人結婚算了。如果這樣,他開始糟蹋我的時後,我也可以糟蹋他。
君士坦丁、俄國年輕女譯員及一大幫黑、白、黃人在下面辯論,他們面前的麥克風上各有標籤。他們離我有一段距離,似乎將動身離去。我看到他們的嘴開開合合,但沒有聲音,好像坐在甲板上啟程遠行,任我擱淺在浩瀚的死寂中。
我知道可能會懷孕,但這念頭既遙遠又模糊,一點也不困擾我。沒有百分之百安全的方法避孕,我媽從「讀者文摘」剪下寄來學校給我的文章這麼說。這篇文章是個已婚、有兒女的女律師寫的,標題是「守貞之必要」。
坐在聯合國大樓裡有隔音設備的中心地帶,我兩邊分別是會打網球又會同步翻譯的君士坦丁,以及熟諳大量成語的俄國女孩,生平第一次,我覺得自己庸碌無能。其實我向來庸碌無能,只是沒意識到而已,這才糟呢。
我不知道吃了什麼,但食物一入口就覺得無比愜意。我突然想到,見到無花果樹及肥碩無花果萎縮墜地的幻象,可能都是胃腸空空引起的。
每逢雨天,斷過的腿就彷彿有它自己的記憶,它記得那次受到的悶傷。
「我很喜歡巴拉拉卡琴,」我說。
難道我媽沒告訴過我嗎?她和我爸才離開雷諾去度蜜月——我爸曾結過婚,所以得去雷諾辦離婚——我爸就說:「哇,太好了,再也不必裝模作樣,可以坦誠相待了。」從那天起,我媽就一分鐘也不得清靜。
「我想進屋躺下來,」我說。
我俯視君士坦丁,就像俯視深井底部一顆耀眼而遙不可及的石頭,他睜開了眼,深深注視我,眼裡滿是愛意。我麻木地望著,倏地他認出我來,如同快門卡嗒一響,遮斷了模糊的柔情,大大的瞳孔變得光滑、沒有深度,像一片漆皮。
君士坦丁一再加滿我們杯中的甜味希臘酒,這酒有松樹皮的味道,我發現自己絮絮訴說著要學德文,去歐洲,效法瑪姬.希金斯,做個戰地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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