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沒想過,」水兵說,「從來沒想過。」
轉瞬間,還沒時間再思考,他們就猛地把刀戳進去、劃圈子,一把刀劃在上弦月上,另一把劃在下弦月上,合成一個完整的圓圈。然後肚皮像個盤子似地脫落,內臟掉出來,人就死了。
那是離我家兩條街的站名。
「喔,我不知道哩,艾利,」他說。「可能拿政府的退伍軍人獎助金去上大學吧。」我沉吟了片刻,然後指點他一條明路:「想過開家加油站嗎?」
我用眼角餘光端詳他。他看來根本沒超過十六歲。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假話?」我媽說,淚如泉湧。
「說說你覺得哪裡不對勁好嗎?」
我忽然發現一個穿棕色平底便鞋的棕色身影大步穿越公園,向我走來。距離尚遠,那硬幣大小的臉龐上,五官難以辨識,但我知道她必是魏樂太太。
我快步出站,進入七月底炎熱多塵的午後,滿身大汗、口乾舌燥,像是誤了一場困難的面試。我匆匆上了紅色的巴士,馬達已經發動了。
為什麼照片要半向著我?難道郭頓大夫當下就想表明他有個迷人的嬌妻,免得我想入非非?
四壁呈灰棕色,地毯是灰棕色,椅套、沙發套也是灰棕色。牆上沒掛鏡子,沒有圖畫,只有各醫學院頒發的證書,用拉丁文寫著郭頓大夫的名字。茶几、咖啡桌、雜誌桌上的陶盆裡都是淡綠色的怪蕨,以及墨綠色劍狀葉片的植物。
那天早上,我想寫信到西維吉尼亞州去給德琳,問可否去和她同住,並在她學校裡找個端盤子之類的工作。
我決定走到巴士總站,去打聽到芝加哥的車資。然後我可以到銀行去提款,只提這一點車資,想必不致打草驚蛇。
我覺得洗衣、洗頭,未免太愚蠢了。
「怎麼樣?他說了什麼?」
這意味著沒什麼事不對勁,只是我覺得不對勁。
我剛晃到巴士站,進了玻璃門,瀏覽架上的旅遊傳單及時刻表,就想到我們鎮上的銀行要關門了,因為現在下午已過了一半,我得到明天才能取款。
「艾利.何根巴屯。」
「喂,艾利,別哭。那個女人,對你很壞嗎?」
「喂,艾利,你怎麼了?」
郭頓大夫的候診室裡鴉雀無聲,一片灰棕色。
他就會往椅背上一靠,指尖相抵,做出個小尖塔的形狀來,然後講解給我聽,我不能睡、不能閱讀、不能吃的原因何在,還有我為何覺得別人的作為都很愚蠢——既然到頭來大家都難逃一死。
郭頓醫生每小時收費二十五美元。
我把報紙拿得很近,好看清楚喬治.珀魯齊的長相,在聚光燈照耀下,他的臉像四分之三圓的月亮,背景是模糊的磚牆與黑色天空。我覺得他有重要的訊息要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可能就寫在他臉上。
「那好m.hetubook.com.com,我三十歲了,」我說,等待他的反應。
「你離家可真夠遠。」
我覺得哪裡不對勁?
水兵伸臂環住我的腰,我們這樣在公園裡逛了好一會兒,水兵撫摸著我綠色農婦裙下的臀部,我露出神祕的笑容,不說會洩漏身分的話,以免讓人識破我是波士頓人,其實我隨時都可能撞見魏樂太太或我媽別的朋友,她們可能在碧肯坡道上喝了茶,或在懷林百貨公司地下室買了東西,現在正穿過公園呢。
我從沒去過芝加哥,只認識一兩個芝加哥大學的男生,自由開放人士似乎應該打芝加哥來。
明天早上,豆豆.康威就要開車載媽媽和我去沃騰了,如果我要把握機會逃跑,現在正是時候。我檢查皮包,數出一張一元紙幣及總共七毛九的一角、五分、一分角子。
我伸手入皮包找出我給德琳的信的碎片,讓碎紙片飄到郭頓大夫一塵不染的綠色吸墨紙上。紙片木然躺在那兒,像夏日草原上的雛菊花瓣。
我突然興起強烈的好奇,好像剛讀到一則可怕的報紙頭條,報導的是別人的事。「他的意思是住到那兒去嗎?」
「什麼?」
我的毛病是討厭見到血。
「我以為遇見熟人了,」我說。「芝加哥孤兒院裡一個可惡的女人。」
所以我又用同樣單調呆板的聲音向他複述,不過比上次更加憤怒,因為他顯得非常遲鈍,不了解我已十四個晚上沒睡了,而且不能讀、不能寫、不能好好吞嚥。
七夜沒睡。
但郭頓大夫當然沒說要看,因為我根本沒提,這點小聰明讓我沾沾自喜。我覺得只需告訴他我想說的事,有所隱藏,有所披露,掌控他對我的看法,卻讓他自以為無所不知。
我們滑過清涼、深海般的榆樹樹蔭下時,她說了:「郭頓大夫認為你完全沒進步。他認為你應該到沃騰去,在他的私人診所受電擊治療。」
「你對這些,」我說,「有何感想?」
「芝加哥。」
我拉上車門。沒關好。我把門推出去,再拉一次,一聲悶響。「他說下星期再見。」
男子七樓窗外自殺獲救
「跟我說真話,」我說,「要不然我一輩子不理你。」
我也三星期沒洗頭了。
「艾瑟,這星期感覺如何?」

茂密飽滿的榆樹形成林蔭隧道,覆蓋麻州街上的黃磚與紅磚房,一輛電車沿著細長的銀軌開往波士頓。我等電車過了,過街走向對面人行道邊的灰色雪佛蘭。
我以為他要跟我談診斷結果了,心想先前我對他的評價或許太武和圖書斷、太苛刻了些。然而他只說:「我記得你們學校,記得很清楚。打仗的時候我在那兒。那裡有個陸軍婦女隊,對嗎?是陸軍婦女隊,還是海軍婦女輔助隊?」
我盤算著,如果真能到芝加哥去,或許就把名字永遠改成艾利.何根巴屯。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我放棄了東部名女子學院的獎學金,在紐約淌了一個月渾水,拒絕嫁給一個絕對可靠的醫學院學生——這人將成為美國醫學協會的一員,大賺其錢。
我想公園裡的水兵一定和鴿子一樣多。他們似乎是從公園彼端一棟暗褐色的徵兵處冒出來的,那棟房子周圍有廣告牌,上面貼著有「歡迎加入海軍」字樣的藍白相間海報,裡面的牆壁上也貼滿了這些海報。
我把車資交給司機,車門的鉸鏈轉動,靜悄悄地在我身後關上了門。
我看到母親的臉,憂慮而蒼黃,像一片檸檬,她透過擋風玻璃端詳我。
郭頓大夫笑了。
水兵又環住了我的腰。
我忽然發現這水兵俊得很。他看來像北歐人,很清純。我變得心地單純以後,似乎就吸引了清純俊美的人。
媽媽嘆氣。
但郭頓醫生不是這種人。他年輕英俊,我一眼就看出他很自命不凡。
他迅速自左至右掃視一番。「艾利,聽我說,我們彎到那邊的階梯去,我可以在紀念碑下吻你。」
好像有扇打不開的門,我從門匙洞裡看到自己和弟弟,只有膝蓋高,擎著兔耳狀的氣球,爬上一艘天鵝船,爭著坐船緣的位置,水底布滿花生殼。我嘴裡有清新、薄荷的味道。如果我們在牙醫處很乖,媽媽就會帶我們坐一趙天鵝船。
郭頓大夫轉著手中的銀色鉛筆。「你母親說你很不舒服。」
跳樓的麻煩是如果沒選對樓層,墜到底時可能還活著。我想七樓該是很保險的距離。
「嚇,艾利,真看不出。」水兵捏捏我臀部。
「嗨,你叫什麼名字?」
我暗想,這位郭頓大夫有嬌妻、佳兒、好狗相伴,像聖誕卡上眾天使圍繞似的,他怎能幫助我呢?
我說不知道。
我對那女人遠去的背影投以怨恨的目光。
我想不出大學和我所說有何相關,十分困惑,但還是告訴了他。
這水兵跟著我走,我面帶笑容。
「都沒有。」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流淚了,頰上多了道細細熱熱的淚痕。
「請問到地鐵怎麼走?」我大聲問那水兵。
「喂,艾利……」
「她……她壞透了!」
我花一毛錢買了袋花生來餵鴿子,自己也剝開一顆吃了。索然無味,像啃老樹的樹皮似的。
這種死法想必要有很大的勇氣。
郭頓大夫等著。他輕敲著鉛筆,橫越吸墨紙——一畦整潔的綠地,發出得得的聲響。他的睫毛又長又密,看來像假的。兩個綠色的冰淵,黑色的塑膠蘆和圖書葦夾岸生長。郭頓大夫相貌堂堂,堪稱英俊。
「老樣子?」他忽然挑高一根眉毛,好像難以置信。
我最喜歡的樹叫做「哭泣的學者」。我想它的原產地一定是日本。日本人了解屬靈的事物。
我以為郭頓大夫一定會馬上看出我的筆跡有多醜,但他只說:「我想和你母親談談。你不介意吧?」
「艾利,你是打哪兒來的?」
明早十點就要抵達沃騰。
這張照片有點惱人。
魏樂太太快走近了,我得假裝在向水兵問路,與他完全沒有交情。
此時擴音器爆出聲來,宣佈停靠某幾站的巴士在外面的停車場即將開車。擴音器的聲音照例叭啦叭啦叭啦的,一個字也聽不清,但就在一片靜電干擾聲中,我聽到一個熟悉的地名,就像交響樂團中所有樂器同時調音時,鋼琴彈出的A音一樣清晰。
「怎麼樣?」我知道她哭了。
我想她一定在說謊。
「不是,」我媽說,下巴發抖。
我一進門就討厭他了。
想像中,應該有個親切、醜陋、直覺豐富的男人抬起頭來說:「啊!」讓我覺得很窩心,好像他能見我所不能見,這一來我就能暢所欲言,說我好害怕那種被塞進黑袋中的感覺,越陷越深,袋裡沒有空氣,無路可逃。
「啊!」郭頓大夫往椅背上一靠,瞪著我肩上的空氣,浮出若有所憶的笑容。
就看我喜不喜歡了。
喬治.珀魯齊登上七樓窗沿,面向水泥停車場及圍觀群眾,僅持兩小時後,終於打消死意。查爾斯街警察隊長威爾.克馬丁從鄰窗伸出援手,助他安然脫險。
「下星期見。」
郭頓大夫看來無動於衷。
「手拿開,」我低聲說。
那女人走近又走開了,沒看我,也沒頷首,當然不是魏樂太太。魏樂太太正待在阿地倫德克的小木屋裡呢。
我知道不能把這樣的信寄出去,所以撕碎了信,把碎片放在皮包裡,挨著我的萬用化妝盒,心想或許精神病醫師會要看這些碎片。

我用單調呆板的聲音——表示沒被他的外貌及家庭照所迷惑——告訴郭頓大夫我不能睡、不能吃、不能閱讀。我沒提起寫字的事,那才最使我心煩。
「對了,是陸軍婦女隊,我記起來了。我在那兒當醫生,後來才被派往海外。哇,女孩真多啊。」
可是我一提起筆,就寫出像小孩寫的粗大歪扭字母,一行行從左到右往下斜,幾乎成了對角線,像是一堆堆線圈擺在紙上,有人走來把它們吹歪了。
最初我不明白這房間為何讓人覺得這麼安全。後來才悟到原來是因為沒有窗子。房裡的www.hetubook.com.com空調讓我冷得發抖。
報紙上墨黑的文字並沒說珀魯齊先生為何爬上窗沿,也沒說克馬丁隊長最後從窗裡拉住他時做了什麼。
他一下就站了起來,繞過桌角走向我。我不知道他要幹嘛,所以也跟著站了起來。郭頓大夫伸手過來,找到垂在我身體右邊的那隻手握了握。
不是很蠢嗎,今天白天洗了,緊接著下個白天又要洗,中間沒有間隔。
我希望凡事一次搞定,不再糾纗不清。
我想或許一整夜都待在公園裡吧。
媽媽說我一定有睡著,人不可能這麼久沒睡:但如果我睡過,眼睛也是圓睜的,因為我一直在看床邊鐘的秒針、分針、時針繞圈,循著綠色明亮的軌跡走,如此七夜,一秒、一分、一時也沒錯過。
我記得一個是男孩,另一個是女孩,但也可能兩個都是男孩,或兩個都是女的,這麼小的孩子很難分辨男女。我記得照片中還有一隻狗,在最下方,是褐色或金色的獵犬——但也可能只是那女人裙子上的圖案。
今年殘餘的白畫在眼前延綿開來,像一列明亮的白盒子,盒子與盒子之間隔著像黑影般的睡眠。然而對我而言,襯托盒子的黑影長列忽然斷了,只見白晝連著白晝,發出耀眼光芒,像一條又白又寬的荒涼大道,伸向永恆。
我蜷縮在深凹的皮椅裡,隔著一畝擦得很亮的桌子與郭頓大夫對望。
我只不過是艾利.何根巴屯,一個孤兒。別人喜愛我甜蜜恬靜的個性,不會逼我讀書,逼我寫長長的文章,討論詹姆士.喬伊斯作品中的孿生兒。將來我可能會和加油站裡一位強壯而溫柔的汽車修理工結婚,生一窩小孩,像豆豆.康威那樣。
我說過的話就數這句最長,他似乎嚇了一跳,把小蛋糕狀的白帽推到一邊去,搔著頭。
我把報紙摺好,插入公園長椅的板縫間。這是我媽所說的八卦報,滿載地方上的謀殺、自殺、毆打及搶劫事件,每頁都有一個半裸女人,乳|房鼓出衣服邊緣,腿被擺成看得到絲|襪上緣的姿勢。
「你知道我多大了嗎?」我擺出挑剔的姿態。
「不。」不過我也不欣賞這點子。我想他大概會說該把我關起來。我把給德琳的信的碎片一一撿起,以防郭頓大夫把它們拼起來,發現我有意逃亡。我不再置一詞,走出辦公室。
我多心地盤算著要說的話,字眼像被海水洗刷過的光滑圓石,一不當心就可能伸出爪子,變成別的東西。
「艾利,你說你沒爹沒娘?」
在芝加哥,別人會接納我的本來面目。
我想搭便車,但我不知道波士頓出城的道路中有哪些通往芝加哥。在地圖上找方向容易,但如果驟然被丟在生疏的地方,我對方向就很沒觀念。每當我試圖辨別東西的時候,好像總是正午或陰天,天色一m.hetubook.com.com點也幫不上忙;要不然就是晚上,我對星座無知透頂,只認得北斗星及仙后座。寶弟.魏樂為此一直很沮喪。
但仔細端詳之下,喬治.珀魯齊臉上髒污的溝坎漸漸消失,變成由黑、灰、白點組成的規則圖案。
我在公眾花園裡打轉——過橋、走在青綠色的紀念碑下、走過種成美國國旗圖案的花床、經過入口處,那兒有個橙白條紋的帆布亭,可花兩毛五拍張自己的照片。我讀了一大堆樹的名字。
媽媽沒看我。她發動車子。
「到鹿島監獄的地鐵。」
「你從海軍退役以後想幹什麼?」我突然問這水兵。
郭頓大夫把鉛筆擱在架上,像個纖細的銀色子彈。「老樣子。」
水兵咧嘴笑道:「不知道,也不在乎。」
一個滿肚子小寶寶的大白天鵝向我的長椅走來,繞過林木扶疏、遍地鴨子的小島,又涉水回到黑色拱橋下面去。我看到的每樣東西都很明亮,非常小。
我目送母親漸遠漸小,最後消逝在郭頓大夫辦公處的門裡。後來又目迎她漸近漸大,走回車上。
我說完話,郭頓大夫抬起頭來。「你說你上哪所大學來著?」
我想,他接著就能幫我一步一步重建自我了。
我不明白以前為何從未買過這些報紙。我現在只讀得下這玩意兒。照片之間的文章短小,字母還來不及變得得意洋洋、搖頭擺尾,文章就結束了。我家只看「基督教箴言報」,週一到週六,每天早上五點,它就出現在門前的台階上,這報對自殺、性犯罪及墜機,簡直視若無睹。
他們只要事情一不對勁,就把自己的腸子剜掉。
郭頓大夫桌上有張框著銀框的照片,半面向著他,半面向著我的皮椅。這是張家庭照,兩個金髮孩子頭頂上有個美麗的黑髮女子在笑,或許是郭頓大夫的姊妹。
想到就累。
我還穿著貝琪的白上衣和農婦裙,有點邋遢了,回家三個星期以來還沒洗過。汗濕的棉布發出酸味,但聞起來很友善。
想想他們會怎麼幹。他們一定有把很利的刀子。不,可能有兩把很利的刀子。他們坐下,盤腿,雙手各執一刀。然後雙手交叉,刀子各自對準胃的一側。必須裸體,否則刀子會被衣服夾住。
我說話的時候,郭頓大夫一逕垂著頭,像在禱告。除了我沉悶平板的聲音,只聽到郭頓大夫用鉛筆在綠色吸墨紙上定點輕敲的得得聲,像根手杖被困住了似的。
我不知道到芝加哥去要多少錢,也不敢去銀行把存款提空,怕郭頓大夫已提醒銀行行員,一有異動就把我攔下。
這時我淚如泉湧。我們置身於一棵美國榆樹的濃蔭中,水兵抱著我,用白色的乾淨亞麻大手帕替我拭淚。我暗地裡數落著那棕衣女人的滔天罪狀,就算她不自知,也該為我誤入歧途負責,為我所有不幸的遭遇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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