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必修課好多,我上過的還不到一半。有一門課是關於十八世紀的。我一想到十八世紀就討厭,那幫人自命不凡,寫著小小緊緊的偶句,崇拜理性,所以我不選這門課。特優生有這種特權,我們比較自由,就像我,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讀狄倫.湯瑪斯
「自己弄傷了,」我簡短地回答,跟著皮箱爬進後座。我不希望她一路上都盯著我。椅面光滑潔淨。
然後拆開寶弟.魏樂的信。
我又想,也不妨休學一年,去給製陶師父作學徒。
聽來像個沉重的木製品一級一級摔下樓,梆梆梆。我掀起一落書頁,讓它們緩緩飄過眼際,字依稀可辨,但全都像哈哈鏡裡的臉一樣扭曲。接著,這些字逃之夭夭,未在我頭腦裡的光滑平面上留下任何印象。
我真氣外洩。
車廂裡有冷氣,我一下到月台上,就被慈母般的郊區氣息擁抱。那是草坪灑水器、旅行車、網球拍、狗兒、嬰兒交織而成的氣息。
我跟媽媽說頭好痛,就上床去了。
車子嗡嗡顫動,活了起來。
我們家是間小白屋,牆上鋪著橫木板,周圍一片小草坪,位於兩條郊區靜街的交會處。儘管四周間隔著種了些小楓樹,人行道上的行人一抬頭,便可從二樓窗戶盡覽屋中動靜。
報復很多很多人。
「我想,」德芮莎從處方簿上撕下一張白紙條,寫上姓名地址,「介紹你去看我認識的醫生吧。他對你會比較有幫助。」
「喂,艾瑟,你怎麼了,喉頭發炎嗎?」
我有個朋友也是特優生,她有辦法完全不讀莎士比亞,但對《四重奏》如數家珍。
「對。」
「女牛仔,窮開心,」我大聲念。
「我在寫小說。」我說。「沒時間脫掉這件換上那件。」我躺在過道裡的沙發上,闔起眼。聽見母親從牌桌上清走打字機和紙張,擺上晚餐用的刀叉,但我一動也不動。
我小心翼翼,起身把眼睛靠到窗台邊。
或是設法去德國當女侍,直到自己精通雙語。
大家都喜歡豆豆,儘管她家頻頻添丁,引得鄰居議論紛紛。附近的人,比較年長的,像我媽,通常生兩個孩子,年輕些,又比較有錢的會生四個,唯獨豆豆向七個邁進。就算六個,大家也覺得多了,不過人人都說,難怪,豆豆是天主教徒嘛。
如果我笑太多、臉部肌肉動得太厲害,血跡當然很快會剝落,所以我木著一張臉,如有必要則從齒縫裡說話,不動到嘴唇。
我從沒在郊區度過夏天,今年是第一次。
「你說要我再多開安眠藥?」
你得懂古英文及英國語言史,而且從貝武夫到當代文學,有代表性的作品都得讀。
微弱的街燈透過了拉下的百葉窗,我看見媽媽頭上的髮捲閃閃發光,像一列小小的刺刀。
和圖書整個六月,寫作課在我眼前延展,像一座明亮安全的橋樑,架在今夏的沉悶深淵之上。現在卻眼看它搖搖欲墜,分崩離析,身穿白衣綠裙的屍首筆直墜入深淵。
我的目光陷入一鍋字母組成的大雜燴,最後看到這頁中央的一個長字:
走廊壁櫥裡,一疊舊氈帽、衣服刷及羊毛圍巾下藏著我媽媽儲存的上好的紙張,我數了數,抽出三百五十張來。
可是兩者我都受不了。
我蒼白憔悴的倒影——白翅膀、棕馬尾——鬼魂似的飄蕩在這片景致裡。
我決定了,要在暑假裡寫一部小說。
桌上立著兩封信,套著長而正式的信封的是暑期學校來的,藍色薄信封是寶弟.魏樂就讀耶魯大學時用剩的,他在上面清晰工整地寫了我的名字。
比我怪異的人多的是。
我瞇著眼再看。
是老友玖蒂,她人在劍橋。
我的灰皮箱坐在頭頂的架子上,裡面空蕩蕩的,只有一本「年度最佳短篇小說三十篇」、一個白色塑膠的太陽眼鏡套,還有兩打酪梨,是德琳送的告別禮。
我伸手拿話簡。
問題在於,我試圖想像自己在上班,敏捷地速記了一行又一行,但馬上就想不下去了,心裡一片空白。要用到速記的工作,我一樣也不想做。我坐在那兒看黑板,白粉筆寫的花體字漸趨朦朧,絲毫不可解。
鏡裡那張臉像個病了的印地安人。
沉默了片刻。
我吃了一驚。我一直看不起我媽的學校,嫌它男女兼收,而且學生都是得不到獎學金去東部念名校的人。
「喂,」我用低沉的假聲說話。
我一掛上電話,就知道該說我要去。再聽豆豆.康威那嬰兒車吵一個早上,我就要瘋了。我也下了決心,和我媽同住,至多不能超過一星期。
我低頭望望自己的衫裙,很陌生。
信上說,我未獲寫作班錄取,但可改選其他課程,至遲今晨需電入學許可部門,以免耽誤註冊日期,各科幾乎均已額滿。
玖蒂想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去。
艾蓮坐在過道裡,穿的是她母親的黃色舊睡袍,她在等,等待發生些什麼。這是七月的悶熱早晨,汗珠從她背上爬下,像昆蟲蠕動。
我晃到廚房裡,在一茶杯生漢堡裡打了個生蛋,調勻後就這麼吃了。然後在房子及車房間裝了紗窗的過道裡支起橋牌桌。
但那空洞的聲音說:「你別等我了。」
我想把論文拋開。
我心裡充滿柔情。我的女主角將是我自己,只不過加了偽裝。我要給她取名艾蓮(Elaine)。艾蓮。我用手指數著這名字的字母數。和艾瑟(Esther)一樣,也由六個字母拼成。這似乎是好預兆。
酪梨還沒熟,所以不會壞掉。我舉起、放下皮箱,或提著皮箱走的時候,酪梨就從一頭隆隆滾向另一頭,發出獨特的悶雷聲。
我們沉寂了一會兒。
我把信塞回信封,用透明膠帶封口,把地址改了,寄給寶弟,連郵票也沒貼。我想,這訊息絕對值三分錢。
再加一噸的重量,我才睡得著。
我用刀裁開暑期學校來的信。
灰色襯軟墊的車頂罩著我,宛如監獄的箱型囚車,一式白色閃亮鋪橫牆和_圖_書面板的房子一間間過去,房舍間都有整齊的綠帶,我猶如置身巨大而滴水不漏的牢籠,數著一條又一條柵欄。
河奔,奔過夏娃與亞當之家,從岸之阿到灣之曲,經過寬廣的維科路再迴流,帶我們回到豪思堡附近……
我缺乏歷練。
為什麼是一百個字母?
她是豆豆.康威。
我溜出床,在地毯上趴下,靜靜爬過去看那人是誰。
或許因為她是義大利人,我想。
歐克丹太太是位退休護士,剛跟第三任丈夫結婚——前兩任死因蹊蹺——她花了大把時間,從自家潔白上漿的窗帘後窺探別人。
結果更糟。
「我想不如早點告訴你,」她說,看她頸子那模樣,就知道有壞消息,「你沒被寫作班錄取。」
她家和我們這附近其他人家都不相同,大小不同(比別人家大得多),顏色不同(二樓用深棕色橫木板鋪牆,一樓是灰泥,鑲嵌著灰與紫色的高爾夫球狀石頭);房子完全為松樹林所掩蔽,我們社區中人認為這是閉關自守之舉,其他人家一致以草坪相接,樹籬僅僅及腰,顯得很友善。
我的嘴很不是滋味地動著。
嬰兒車又發出輾過地面的尖聲。一定有人在我窗下來來回回地推著嬰兒。
我情不自禁地關注豆豆。
似乎頗為生動,把汗珠比作昆蟲,值得自豪,不過隱約覺得好像很久以前在某處讀過。
「我睡不著,讀不下書。」我想冷靜沉著地說,可是有個失魂落魄的笨蛋竄到我喉頭,把我哽住了。我攤開雙手。
字母變成捲鬚、羊角。看著看著,字母彼此分開,呆頭呆腦地上搖下晃。接著又結合成匪夷所思、不能破譯的形狀,像阿拉伯文或中文。
當晚我媽從地下室裡翻出一塊舊黑板,架在過道裡。然後她站在黑板前,用白粉筆揮灑出小小的花體字來,我坐在椅子上觀看。
我母親在市立大學教女生速記及打字,下午三、四點後才會回家。
玖蒂這個暑假在學校合作商店打工,並選修一門午餐時間的社會學課。她夥著另兩名我們學校的女生,向四個哈佛法學院學生租了一棟大公寓,我本來打算寫作課一開始,就搬去與她們同住。
過了一會兒,樓下走道裡傳來電話鈴聲。我把枕頭塞到耳朵裡,堅持了五分鐘。然後把頭從螺栓孔裡拔出抬起。鈴聲停了。
手往前移了幾吋,又縮回了,變得疲軟無力。我強迫它再去取話筒,但它又半途停下,好像撞上了玻璃窗。
「我不去了,」我說。「我沒被錄取。」
母親爬到方向盤後面,往我膝上丟了幾封信,然後轉過身去。
豆豆用下列食品餵大了六個小孩——如果來了第七個孩子,想必也不例外:脆米果、花生醬軟糖球三明治、香草冰淇淋以及一加侖又一加侖的胡茲牌牛奶。本地牛奶商給她特別的折扣。
旁邊的單人床空著,亂亂的。
我數了一下。剛好一百個字母。我想箇中必有深意。
「郭頓大夫,」德芮莎說,「精神病醫師。」
臨出門那一刻,我並不想把雙頰上兩道斜斜的乾血漬洗掉。我覺得看來滿動人,甚至頗有可觀之處,值得隨身攜帶,任其自然消退,就像隨身攜帶著已故情人遺留下來的東西。
hetubook.com.com「那好。去問她吧。」
我討厭小孩。
不知是哪個親朋好友或閒雜人等發現我回來了,我邊罵,邊赤著腳輕步下樓。走道桌上的黑色樂器顫聲重複著歇斯底里的音符,像隻神經兮兮的鳥。
我的心靈一分為二,從第二個心靈中,見到自己坐在過道上,周遭有兩堵白木板牆、一叢桑橙樹、一叢白樺、一道黃楊樹籬,我小得像是娃娃屋中的娃娃。
一開始我覺得很樂觀。
我媽很當心,從不命令我做啥。她只會好聲好氣地和我講道理,像兩個聰明成熟的人交談。
我明白別人為何瞪著我看。
現在我才發現我媽的學校裡最笨的人也比我有學問。校方根本不會讓我入學,更不會像我們學校一樣,給我一大筆獎學金。
我這麼枯坐了一個鐘頭,苦思接下去要怎麼寫,但在我心中,這個身穿母親黃色舊睡袍的赤腳娃娃也只枯坐著,眼光茫然。「小乖,怎麼了,不想換衣服嗎?」
我撥了入學許可部門的電話,聽到一個失魂落魄的笨蛋在講話,說艾瑟.葛林伍德小姐取消上暑期學校的一切安排。
我推敲著,把字大聲念出來。
我發現要從自由課程轉到嚴格課程,實在太難辦、太不可能了。因此我又去查看我媽任教的市立大學英文系有何規定。
「他笨蛋,」玖蒂說。「真是有眼無珠。」
嬰兒車輾過地面的聲音尖厲如女高音,刺痛了我的耳朵。陽光透過百葉窗,屋裡充滿了硫磺氣似的光。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覺得一陣虛脫的劇痛。
這個女人我很熟悉。
回到過道裡,我把第一張處女紙塞入我的舊手提打字機裡,往上捲。
德芮莎凝視著我,眼睛又大又黑,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我聽見她的三個孩子在診斷室窗下的園中嬉戲。麗碧阿姨的丈夫是義大利人,德芮莎就是我姨丈的姊妹,也是我們的家庭醫師。
接著前門開了,關了。接著車門開了,關了,引擎咕嚕咕嚕,徐徐開動,碾過砂礫,聲音漸去漸遠。
我往後靠,閱讀自己的作品。
可是我不會速記,能做什麼呢?
我把小化妝盒丟進皮包,從火車車窗裡往外看。外面像座龐然垃圾場,康乃狄克州的沼澤、後院飛快地後退,像斷垣殘瓦,各自為政。
我望著豆豆推著最小的康威走上走下,好像這麼做是為我好似的。
世界真是個大雜燴!
豆豆.康威是天主教徒,她讀完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德女子學院後,嫁給一位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建築師,也是天主教徒。我們住同一條街,他們家在北邊,房子又大又亂,大門外是一排恐怖的松樹,屋子四周散放著兒童踏板車、三輪車、娃娃車、玩具舊火車、球棒、羽毛球網、槌球門、倉鼠籠、還沒長大的西班牙長耳獵犬——一大片亂糟糟的郊區兒童隨身配備。
但幾乎立刻又響起。
我看見自己的生命路途上豎著!根根電線杆似的東西,一根代表一年,彼此以電線相連。我數道:一、二、三……共有十九根電線杆,然後電線就下垂到空中了。我看了又看,過了第十九根,再也看不到一根杆子。
七點鐘的時候,我聽見www.hetubook•com•com媽媽起床,匆匆著衣,躡足走出房間。接著樓下傳來榨汁機的嗡嗡聲,漸漸聞到咖啡與培根的氣味。水槽的龍頭開了,一陣叮鈴噹啷響,是我媽在擦盤碗,把它們放回碗櫃。
一大叢搖曳的桑橙樹擋住了前面的街景,屋牆及車房的牆分別擋住左右兩邊,又一叢白樺及黃楊樹籬保護我背後不受歐克丹太太窺伺。
這樣的話,等到九月底開學,我就已遙遙領先,大可從容享受最後這一年,不必像多數特優生大四時那樣,為了趕論文,蓬頭垢面地死讀書,服用咖啡及苯甲胺。
bababadalgharaghakamminarronnkonnbronntonnerronntuo nnthunntrovarrhounawnsk awntootoohoordenenthurnuk!
裙子是綠的農婦寬褶裙,鼓得像燈罩,橫亙著密密的黑、白、電藍色小圖案。有孔眼的白色上衣肩部沒有袖子,倒有軟垂的皺褶邊,像新生天使的翅膀。
我偷偷往下滑,脊椎中部抵著椅子,鼻子與窗緣齊,波士頓外圍的房舍掠過眼前。房舍越來越熟悉,我越沉越低。
天色漸藍,房間裡有了光,那麼夜晚去了哪裡?媽媽從一塊模糊的木頭變成了沉睡的中年婦人,微微張著嘴,鼾聲從喉頭逸出。那聲音像豬,很惱人;我突發奇想,要按捺這聲音,似乎非得抓住發聲的那個皮肉柱不可,然後用我的雙手扭斷它,才能清靜。
「怎麼了?」德芮莎打破沉靜。
我讓衣服飛揚紐約上空,卻忘了留下白天可穿的外出服,因此貝琪給了我一套衫裙,交換我那件上面有矢車菊的浴袍。
母親在灰手套色澤的雪佛蘭汽車旁等我。
其實我料到了。
「可是我上星期給你的藥很強。」
我知道毛病出在哪裡了。
以這種速度,一天能寫一頁已屬萬幸。
「小乖,你的臉怎麼了?」
地板咿呀作響,我又矮下身子,豆豆不知是憑直覺,或是靠超自然力聽到了聲音,臉從細細的頸軸上轉了過來。
靈機一動,何不去選德文或病態心理學。反正我把在紐約賺的薪水幾乎全存起來了,剛好負擔得起。
「快三點了呢。」
我盯著她寫的字,看不出個名堂來。
「么兩八號公路到了!」車掌喊道。
「已經失效了。」
我想在暑假裡研讀《芬尼根守靈》,寫論文。
可以做個女侍,或打字員。
我沒什麼可盼的。
我還沒戀愛過,沒小孩,甚至沒看過別人死去,怎麼寫生活?我認識一個女孩,她剛得了短篇小說獎,寫的是她在非洲與矮人相處的奇遇。我怎麼比得上?
我想最好去工作一年,好好想清楚。或許我可以偷偷研讀十八世紀文學。
我想把整套特優生的課程計畫都扔掉,做個正常的英文系學生就好。我去查了我們學校英文系的一般必修課。
坐在對面的女人原本埋首雜誌,此時抬起頭來。
夏日的寧謐撫慰一切,如同死亡。
倦意像糖漿,從艾蓮的四肢百骸泌出。她想,得了瘧疾,就是這種感覺吧。
我想,第一個字「河奔」(riverrun)用小寫字母開頭,可能暗示從來沒有一件事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空前的,因此不用表示「句首」的大寫字母開頭,象徵前有來者,承先以啟後。夏娃與亞當之家,指的當然就是亞當與夏娃,不過也可能另有所指。
可能指的是都柏林的一間酒館。
我覺得學速記一蹴可幾。等我上獎學金辦公室去,那位臉上有雀斑的女士問我七、八月為何沒打工賺錢——拿獎學金的女孩理應打工,我就要說,因為我上了免費的速記課程,大學一畢業就可自食其力。
過了一小時,她慢慢推開門,躡足進房。我聽見她窸窸窣窣脫衣服,爬上床,呼吸聲慢下來,變得規律了。
「說得恰合我意。」我聽自己的聲音,覺得古怪而空洞。
她給我媽打了兩次電話——一次是報告我在屋前街燈下坐了一小時,親吻藍色普利茅斯車裡的某人:另一次是說我最好把屋裡的百葉窗拉下,因為某晚她出去遛她那隻蘇格蘭硬犬,碰巧看到我半裸著準備上床。
我覺得絕不能讓別人認出我來。
快吃完晚飯時,我媽終於說服我利用晚上學速記。這樣做就能一石兩鳥,既寫了小說,又學會某種實用技能。還可以省下一大筆錢。
「好吧,」玖蒂說,「是有個女孩想搬來,如果有人要退出的話……」
寶弟說他似乎愛上一個也得了肺結核的護士,不過他媽在阿地倫德克租了間小屋,七月要去住一個月,如果我和他媽一起去,他可能會發現對護士的感情純屬迷戀。
一個身高不到五英尺,肚子怪異突起的女人推著陳舊的黑色嬰兒車在街上走。兩三個大小不等的小孩在她裙子的陰影裡搖搖晃晃同行,每個都很蒼白,臉和露在外面的膝蓋髒兮兮的。
我爬回床去,拉起床單把頭罩住。這樣也擋不住光線,我把頭埋入枕頭之下的黑洞,假裝已經入夜。我找不到理由起床。
這女人臉上亮起一朵安詳、幾近聖潔的微笑。她的頭歡快地往後仰,像個麻雀蛋棲息在鴨蛋上,對著太陽微笑。
我拿起話筒。
這是隔壁那個壞心女人歐克丹太太說的。
我覺得她的目光刺透白牆板及粉紅壁紙上的玫瑰,發現我蜷伏在柵狀暖氣管後面。
我喜歡德芮莎。她善體人意,富於直覺。
「還是來嘛,選別的課好了。」
河奔,奔過夏妓與亞當之家……
我決定暫緩寫小說,等去過歐洲、有了愛人再說,我一個速記符號也不要學。如果我堅持不學速記,就永遠也不需要用上它。
我媽出門到學校去之前,我一直假裝沒醒,但眼皮擋不住光。眼皮在我面前垂下纖細血管交織成的紅簾,像個皮開肉綻的傷口。我爬到床墊與有襯墊的床架之間,讓床墊橫在我身上,像塊墓碑。躲在下面黑暗又安全,但床墊還不夠重。
我抓起鉛筆,畫掉寶弟的信息。然後把信紙翻過來,在反面寫道我已和一位同步翻譯員訂婚,此後再也不想見寶弟,因為我不想讓小孩有個偽善的爸。
窗外茂密的松、楓、橡樹野性己馴,車一停,林木也靜止下來,嵌入火車車窗,像一幅劣畫。車裡走道很長,我的皮箱一路轟隆轟隆、乒乒乓乓的。
書太厚,在我肚子上壓出凹痕,很不舒服。
我晃進餐廳。
計劃紛至沓來,在腦袋裡蹦來蹦去,像一大家子兔寶寶沒命地亂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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