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塔哈看著她一會兒,然後又垂下頭。她繼續說:「聽我說,塔哈,我比你小一歲,可是已經在做事了。工作讓我學會了幾樣事情。這個國家不屬於我們,塔哈,它屬於有錢人的。如果你有二萬鎊,用它來賄賂某某人,你想有誰會問起你爸爸是做什麼的?賺錢啊,塔哈,你可以得到一切,可是如果一直窮下去,他們會踩在你頭上。」
「去你的!我的問題會比你的還重要嗎?」
「我以萬能的真主發誓,世界沒有任何事情值得擔憂一秒鐘!」
「罕格,告訴我,你在煩什麼。」
他們二人躺在床上。蘇亞穿著藍色睡袍,露出她豐腴顫抖的胸部、大腿以及出奇白皙的臂膀。亞贊罕格穿著白袍躺在她身旁。此時是他們相處的時刻,罕格在亞庫班公寓七樓為她買了豪華公寓,每天在辦公室做完晡禮之後,便上樓來找她。他在這裡吃午餐,接著與她共眠到最後一次禮拜之前,然後便離開她,直到隔天再見面。為了不打擾家人的生活,這是他唯一能與她碰面的作息時間。
「一定會當選的。」
「怎麼了?」
「人民大會?」
「我不能讓他們就這樣逍遙法外,我一定要提出申訴。」
主考上將露出微笑,點點頭,坦然表現出欣賞之情。在考試結束來臨之前,現場出現一片沉默。塔哈預期就要收到離席的命令了。然而,主考上將突然以嚴厲的目光閱讀文件,彷彿剛剛發現了什麼。他把紙張拿高幾公分,確定他所看到的內容,接著避開塔哈的目光,問他:「你的父親——塔哈,他的職業是什麼?」
塔哈下定決心一定要採取行動,於是在屋子裡開始踱步。他告訴自己,他們這樣羞辱他,他不能保持沉默。他慢慢開始幻想報復的和*圖*書荒唐場景。譬如,他看見自己對考試委員會的上將們發表演說,談論真主與先知——願真主祝福保佑他——的規定,人民有平等的機會、權利與正義。他繼續指責他們,說到他們對於自己的作為羞得抬不起頭來,對他道歉,宣布他錄取入學。在最後一幕,他看見自己捉著主考上將的領口,衝著他劈頭大罵:「我爸做什麼的,關你什麼事情,你這個被人收買的騙子!」接著對著那張臉猛烈打了好幾下。上將挨了打,跌到地上,淹沒在自己的血泊中。無論何時,他不知不覺陷入無法控制的困難處境,便習於幻想這樣的場景。不過,這次復仇的場面雖然充滿了暴力,卻無法滿足他的渴望。蒙羞的感覺持續壓迫他,最後他想到了一個無法自腦海中抹去的點子。他在小書桌前坐下,拿出紙筆,在紙的最上方用大寫字母寫著:「以慈悲憐憫的真主名義,呈予共和國總統閣下的申訴書。」他停筆一會兒,仰頭感受這幾句誇張文字中的安慰與嚴肅,接著開始孜孜不倦地專心寫信。
「你當然能當選,他們找得到比你還優秀的人才嗎?」她嘟起嘴,彷彿像大人在跟小孩說話,用對小女孩說話的字眼對他說:「可是我怕怕耶,親親,到時候你上了電視,大家看見你這麼這麼可愛,他們會把你從我身邊偷走!」
蒲莎娜激動地哭出聲。「當警察有什麼了不起的?警察跟泥土一樣普通。你賺那幾分錢,你以為我看見你穿警察制服有多高興是嗎!」
「長官,他是公務員。」
罕格笑了,感激地看著她,接著靠過去往她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後將頭往後挪開幾公分,以嚴肅的口吻說:「順利的話,我打算競選人民大會的席次。」m.hetubook•com.com
回想面試當天的情景,塔哈.夏茲里就是如此的感受。豪華紅地毯鋪成的長通道,天花板挑高的寬敞房間,從地板高起的大檯桌看似審判庭的高臺。他坐在皮製矮椅上,三位上將身材魁梧卻肌肉鬆軟,身上的白色套裝有發亮的銅扣與軍階標誌,胸膛與肩上還有閃閃發光的裝飾物。擔任主考官的上將歡迎他,露出受過訓練的標準笑容,接著對右手邊的考試委員點個頭。右邊的考試委員將手臂撐在桌上,把禿頭往前一探,開始詢問他。另外一個委員仔細觀察他,好像在評估他說的每一個字,監視他臉上露出的每一個表情。題目不出他所料。他的警察朋友跟他保證過,面試問題永遠都是同樣的,大家都知道,整場考試不過是為了表面工夫而做的例行公事,要麼拒絕激進分子(根據國家安全部門的報告),要麼確認錄取有勢力的朋友所庇護的考生。塔哈背下預期的問題與模範答案,在考試委員面前從容又自信地回答。他說他的考試成績很高,足以進入優秀的學院,為了擔任警察一職服務國家,卻選擇了警察學校。他強調警察工作不光是多數人以為的維持秩序,而是一份社會與人道的工作,更提例闡述他的意思。接下來,他談到預防性保安措施的定義與手段,口試官臉上出現明顯的讚許之意,主考的上將甚至點頭兩下,肯定塔哈的回答。接著,主考的上將第一次開口,詢問塔哈,假使他前往逮捕罪犯,發現對方是自己兒時朋友之際,他會怎麼做。塔哈正在期hetubook•com.com待這個問題,並且早已準備好回答,卻假裝思考片刻,增加他的答案對口試官的影響。接著他說:「長官,本分沒有朋友或親人,警察如同戰場上的軍人,必須克盡職守,為了真主與國家,無法顧及其他一切考量。」
這就像是看電影,看到入迷,看得跟著哭、跟著笑。最後燈光再度亮起,你重返現實,離開戲院,走在擠滿車輛與行人的街道上,冷風迎面襲來。每件事情回到正常的大小,你於是想起發生的一切只是電影,只是一連串的作戲。
蒲莎娜苦澀地哈哈大笑。「抗議誰?對誰抗議?照我說的去做,別再想沒用的點子了。努力工作,拿到學位,等到有錢再回到這裡來。如果永遠不回來更好。」
「對。」
「當然。」
她的聲音讓他整個人爆發了,他激動地大喊:「我很氣,因為我所有的付出都白費了。要是他們一開始就對父親的職業有特殊要求,那我早就會知道了嘛。他們應該要先說:『門房小孩不准申請』,他們的所作所為也是不合法的,我問過律師了,他告訴我,如果我控告他們,我會贏的。」
主試上將微微一笑,表情尷尬,接著彎身靠近文件,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寫字,然後帶著同樣的笑容,抬起頭說:「謝謝,孩子,你可以走了。」
「讚美真主,你的身體健康,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說得好像妳自己的問題還不夠!」
他的母親歎了氣,引述《古蘭經》的詩行:「也許你們厭惡某件事,而那件事對你們是有益的。」
「兒子,你把事情弄得太複雜了,除了警察之外,還有其他許多很好的大學啊。」
不過,他今天跟平常不一樣和*圖*書,又疲累又焦慮,想著一件讓他鎮日苦惱的事情。他想事情想到煩了,加上餐後抽了幾根手捲菸,於是覺得頭疼噁心,希望蘇亞能讓他睡一會兒。不過,她伸出柔軟的手捧著他的頭,身上散發出甜甜的香氣,黑色的大眼睛瞧了他一會兒,然後低聲說:「怎麼了,親愛的?」
「妳會跟我走嗎?」
塔哈持續低頭不語。看來他母親的話已經無法解決這件事情,於是她走進廚房,不見人影,留下他與蒲莎娜在一起。蒲莎娜靠過去坐在他身旁的長椅上,挨近低聲說:「求求你,塔哈,別煩惱了。」
罕格聽了噗哧一笑。蘇亞靠上前去,讓他感受到自己興奮的身軀的暖意,接著把手伸過去,以不慌不忙的熟練手法持續愛撫他,最後她的目的達成了。看見他熱情的模樣,猴急地將頭從長袍的領口拉出來,她浪蕩地哈哈大笑。
這個問題嚇了她一跳,她躲開他的眼睛,囁囁嚅嚅地說:「如果順利的話。」他聽了反而傷心地說:「妳對我的心變了,蒲莎娜,我知道。」
塔哈在街上遊蕩了一整天,走到精疲力竭才回到屋頂上的家,垂頭坐在長椅上。當天早晨穿上的套裝失去了光彩,鬆垮垮的,看起來又廉價又可憐。他的母親想讓他開心起來。
塔哈片刻無語,接著以低沉的聲音說:「長官,我的父親是物產管理員。」
她嚇了一跳,這完全在她意料之外。但是她隨即又鎮靜下來,堆出滿臉的快樂笑容,興高采烈地說:「今天真是太開心了,罕格!我可以歡呼嗎?」
「所以妳認為我應該到某個阿拉伯國家去?」
「妳知道,蘇亞,如果進入和-圖-書大會……我可以做幾百萬的生意。」
罕格露出微笑,喃喃說:「工作上有很多問題。」
蒲莎娜預料又要吵架了,於是歎了氣道:「你現在累壞了,去睡吧,明天我們再談。」她走了,他卻沒睡,保持清醒多時,回憶起無數次主考上將的臉。他慢條斯理對他提出那個問題,好像熱衷於對他的羞辱。「孩子,你的父親是物產管理員?」「物產管理員?」陌生的用語,一個他從來沒有思考過、從來沒有預期過的用語,這個用語總括了他整個人生。他經歷好長的時間,承受它的壓迫,以全身力量抵抗它,想要擺脫掉它。他奮發向上,好透過警察學校提供的管道,逃離到受人尊重的體面生活,但是那個用語——「物產管理員」——在精疲力竭的賽跑終點等候他,在最後一刻摧毀了一切。為什麼他們一開始沒有告訴他?為什麼上將要留到最後才提出這件事情呢?他看起來相當滿意他對問題的回答,接著最後才把抨擊的矛頭指向他,無異是在對他說:「滾開我的視線,你這個看門工的兒子!你想當上警察啊,看門工的兒子?看門工的兒子想當警察?說真的,這個真是太好笑了!」
「妳說的對。」
這一頁留白,因為我想不到該寫什麼……
「只要期待事情進行順利,我能當選就好。」
「讚美真主。」
「我們不會希望扯上上法庭一類的事情。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憑你的成績,你應該進入大學最好的學院,以高分畢業,離開這裡,到某個阿拉伯國家賺點錢,然後回來這裡,過得跟國王一樣的生活。」
(這是他寫在申請表上的答案,他拿了一百鎊賄賂社區聯絡軍官,讓他在上面簽核。)上將又仔細地查看了文件,接著說:「公務員?還是物產管理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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