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天剛亮一直到晚上睡覺,雅德維珈從不歇息片刻。她總是找事做。他們住的這套公寓離海不遠,但是大量的灰塵仍從敞開的窗戶裡飛進屋來,因此雅德維珈整天洗啦,抹啦,刷啦,擦啦,忙個不停。赫爾曼記得,對於她的勤勞,他母親是十分讚賞的。
「還要咖啡嗎?」
雅德維珈開始給他的背上、胳膊上、腰上擦肥皂。雅德維珈非常想要個孩子,他一直阻撓她的願望得到實現,因此對她來說,他就取代了孩子的位置。她喜歡他,和他一起玩耍。每次他離家出門,她就擔心他可能回不來了——在混亂和遼闊的美國他可能迷路。他的每次回家似乎都是奇蹟。她知道他今天要上費城,他要在那兒過夜,不過他至少會跟她一起吃早飯。
「你幹嘛要懂呢?《傳道書》上說,『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要是在我們可憐的靈魂裡真有什麼遺留下來,那真相總會知道的,不過不是現在,而是以後。如果沒有什麼遺留下來,那我們只好將就一下,沒有真相算了。」
「在朝鮮。」
「都是些什麼書呀?」
「誰跟你一塊兒吃飯?一個人嗎?」
「遠嗎?」
「報紙上有什麼新聞?」
「你想去工作?」
「什麼時候?你老是不在家。」
「我不懂英文。」
雅德維珈已經把鳥籠的小門打開,長尾小鸚鵡在屋子裡飛來飛去。那隻黃的鸚鵡沃伊圖斯停在赫爾曼的肩頭上。牠喜歡啄赫爾曼的耳垂,吃他嘴唇上或是舌尖上的麵包屑。雅德維珈感到驚訝的是,赫爾曼梳洗完畢以後越發顯得年輕、神采奕奕、精神愉和_圖_書快。
「你昨天說三點開。」
「你可以去上英語課。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替你去註冊。」
澡盆裡的水幾乎要溢出來了;浴室裡滿是水汽。赫爾曼立即關掉水龍頭。他沉浸在幻想之中,入了迷。
「這是香皂。你聞聞。一角三塊。」
「什麼?兩點開。」
她給他端來熱的捲餅、黑麵包、一個煎蛋捲和牛奶咖啡。她想讓他吃好,但是他沒有吃什麼。他咬了一小口捲餅後就把它放在一邊了。他只嘗了嘗那個煎蛋捲。他的胃口一定是在戰爭期間變小的,不過雅德維珈記得他一向吃得很少。他在華沙上大學的時候,每次回家,他母親總要為這事跟他爭吵。
「這座城市在哪兒?」
赫爾曼在刮鬍鬚,澡盆裡放著水。他的鬍鬚長得很快。只一夜工夫,他的臉就變得像個板刷那麼扎人。他站在藥櫃的鏡子面前——一個細高挑兒,比一般人略高一些,狹窄的胸脯上長著一簇簇汗毛,就像從舊沙發和扶手椅中拆出來的一團棕鬚一樣。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可是他仍然很瘦。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見,脖子和兩肩之間深深地凹陷下去。他的喉結好像自動地上下移動著。從他整個外表看來,他顯得很疲勞。他站在那兒開始胡思亂想起來。納粹已重新上臺並且占領了紐約。赫爾曼正躲在浴室裡。雅德維珈已經把浴室的門砌死,而且上了漆,看起來就跟其他的牆壁一模一樣。
「好,再來一點。」
「來,我來給你擦肥皂,」雅德維珈說。
「火車什麼時候開?」她問。
突然他擺脫了這種心情,www•hetubook•com•com說道:「今晚,我要在費城吃晚飯了。」
「啊,他們簽訂了停戰協定,不過這是不會長久的。過不了多久他們又會發動戰爭的——那些野牛。他們永遠也不會停止戰爭。」
「兩點過一點。」
「各種豬穢的書他們都寫。」
「在紐約去哪兒都不近。你得坐地鐵,否則你哪兒都去不成。」
「你幹嘛不在這兒賣?這兒有那麼多人。」
雅德維珈自己聞了聞,然後把它遞給赫爾曼。她的雙手還像農民的手那麼粗糙。在利普斯克,她得做一個男人做的事。她要播種,收割,打穀,種馬鈴薯,甚至還要鋸木頭,劈木柴。布魯克林的鄰居們給她各種藥性洗液,想使她的手變得柔軟些,但是這雙手還是像勞動人的手一樣盡是繭皮。她的小腿肌肉發達,像石頭一般堅硬。她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很光滑,很柔軟。她的胸部又白又豐|滿;臀部圓圓的。她今年三十三歲,不過看起來要年輕些。
赫爾曼知道她說得對。不過像她這種年齡,要學習是困難的。當她不得不畫三個小圓圈作為自己簽名的時候,她滿臉通紅、渾身冒汗。就是最簡單的英文字的發音對她來說也是困難的。
「噢。」雅德維珈走進廚房。過了片刻,赫爾曼也跟了進去。
「收音機裡說希特勒還活著。」
雅德維珈沉默了片刻。她倚在掃帚上。後來她說:「住在底層的那個白頭髮鄰居告訴我,我每星期可以在工廠掙二十五元。」
從廚房裡飄來咖啡和烤麵包的香味。雅德維珈已經學會怎麼做齊甫凱夫的罌粟籽捲餅。她為他和-圖-書準備了各式精美的食物,給他做他最喜歡吃的飯菜:餃子,無酵麵丸子紅菜湯,牛奶玉米糊,牛肉汁麥片。
「啊,各種各樣的書:怎麼造橋、怎麼減肥、怎麼管理政府等諸如此類的書,還有唱歌書、小說、劇本和講希特勒生平的書……」
實際上,赫爾曼覺得自己像是單獨一個人似的。對於在這兒布魯克林如何躲過納粹搜查的一些具體細節,他還沒完全想好。例如,這扇窗戶該偽裝起來,這樣德國人就看不出是窗子了。可是怎麼偽裝呢?
慢慢地赫爾曼聽得懂她的農村波蘭語了,但有時在晚上,當她在激|情奔放時,她會喋喋不休地講一些他聽不懂的含混不清的農村用語——這些字眼和表達方式他從來沒聽說過。難道這是古老的農村部落的語言?也許是從沒有宗教信仰的時代傳下來的呢。赫爾曼早就知道,一個人腦子裡裝的東西比他一生的經歷要多。遺傳因子似乎能記住其他世紀的東西。就是沃伊圖斯和瑪里安娜也有一種從長尾鸚鵡世代相傳下來的語言。牠倆顯然還在繼續交談,牠們總是在轉瞬間朝同一方向一起飛行,這表明牠們互相了解對方的思想。
他剛進澡盆,雅德維珈就推門進來。「給你塊肥皂。」
雅德維珈關切地搖了搖頭。他沒有嚼就把飯嚥了下去。離開兩點還早著呢,可是他仍然不住地看錶。他坐在椅子邊上,好像隨時準備著跳起來似的。他的兩眼好像正盯著看牆外的地方。
雅德維珈的臉變得嚴肅起來。「他們寫關於這個豬穢的書?」
每天她給他準備好一件新熨燙的襯衫、內衣和https://m.hetubook.com.com襪子。她想盡量為他多做些,可是他需要得很少。他在路上的時間比在家的時間多。她極其渴望和他講講話。
赫爾曼沉思著。「我不知道誰要。我盡量去推銷。」
赫爾曼開始計算,雅德維珈每天得給他送多少食物他才能維持下去:兩三個馬鈴薯、一片麵包、一塊奶酪、一匙素油,還不時地需要一片維生素。這些東西每星期花不了她一塊錢——最多一元五角。在這兒赫爾曼會有書和信紙。和利普斯克的草料棚相比,這兒可以說是很豪華了。他可以手握一支裝有子彈的左輪手槍,或是一挺機槍。如果納粹發現他躲藏的地方來抓他,他會用一排排子彈歡迎他們,給自己留下一顆。
「那個老太太說,他們不接收連字母都不識的人。」
「你這麼講話,我能懂嗎!」
「你怎麼知道誰要買書?」
「在哪兒打?」
「在利普斯克,這點距離是很遠的;可在這兒,只要坐幾小時火車就到了。」
「你是說康尼島?他們到這兒是來吃爆米花的,不是來看書的。」
「你是說費城?在美國啊。它還能在哪兒?」
「我這兒還有一塊呢。」
「我一個人在家待著太寂寞。可那些工廠又離得太遠。要是近一些,我倒想去做工。」
赫爾曼聽到雅德維珈責怪地說:「咖啡都快涼了。回到桌旁來吧!」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幾條街以外,大海洶湧澎湃。從海濱木板道到浪花大道傳來了康尼島一個夏日早晨的嘈雜聲。然而在美人魚大道和海神大道之間的那條小街上,一切都很寧靜。微風吹拂,那裡長著幾棵樹。小鳥在樹枝上鳴呢https://m•hetubook.com•com。隨著潮漲,飄來一陣魚腥味和一股說不上是什麼味兒的氣味,一股腐爛物的惡臭。赫爾曼從窗戶裡探出頭去,這時,他就可以看到丟棄在河灣裡的廢船。有殼的生物貼在黑糊糊的船體上,處於半活著、半睡眠狀態。
可是赫爾曼呢?他對自己都捉摸不透。他使自己糾纏在狂熱的糾紛中。他是一個騙子,一個罪人——也是一個虛偽的人。他為蘭珀特拉比寫的布道稿是一種恥辱,一種諷刺。
「即使一個希特勒死了,有一百萬個人準備好接替他。」
他開始用意第緒語跟雅德維珈說話。「一個人。這是你的想法!我會和示巴女王一起吃飯。我壓根兒不是個書籍推銷員,就跟你不是教皇的妻子一樣!我給那個滑頭貨拉比工作——不過,不給他做,我們就要挨餓。還有布朗克斯那個女人簡直叫人捉摸不透。跟你們三個人周旋,我居然沒發瘋,這實在是個奇蹟。乖乖!」
「我坐在哪兒呢?就坐在抽水馬桶上。我可以睡在澡盆裡。不,太短了。」赫爾曼仔細估計著瓷磚地,看看夠不夠他躺下。但是,即使他順著對角線躺下,他還得彎著腿。嗯,在這兒他至少有光線、有空氣。浴室有一扇朝小院子的窗戶。
「我來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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