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赫爾曼把自己在布朗克斯的地址告訴了他。
「請再等一等。」
「我是開誠布公的。」
「說實在的,這就不必了。」
拉比把赫爾曼為他的工作叫「研究」。實際上,赫爾曼替他寫書、寫文章和演講稿。赫爾曼用希伯來語或意第緒語寫作,再由別人把它們譯成英語,然後由第三個人進行編輯加工。
「胡說,蠢話。你跟我們其他人一樣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你可能有過上千次離死亡只差一步,但是只要你還活著,要吃飯、要走路,對不起,還要上廁所,那麼你就像其他人一樣有血有肉。我認識幾百個集中營裡出來的人,其中有些人當初真的已在走向焚化爐。他們現在就在美國這兒,他們開汽車、做生意。你或者是在另一個世界上,或者是在這個世界上。你不可能一隻腳站在地上,而另一隻腳站在天空中。你在扮演一個角色,就是這樣。但是為什麼呢?你特別應該對我開誠布公。」
「你如果想結婚,你可以要一個嘛。我給你介紹過一個漂亮女人,可你連面都不願見。你怕什麼呀?沒有人會硬把你拖到結婚的華蓋下的。好了,你的地址呢?」
赫爾曼迅速地用小寫字母寫起來。他在第一次見到拉比的時候,沒敢承認他和一個波蘭鄉下人結了婚。他說他是個鰥夫,在一位貧困的同鄉朋友——一個裁縫——那兒租了間狹小的屋子,裁縫家沒有電話。赫爾曼在布魯克林的電話戶名是雅德維珈.普賴克茲。
「說真的,拉比,我沒有病。」
赫爾曼為蘭珀特拉比工作好幾年了。拉比性格多種多樣:臉皮厚、心眼好、多愁善和*圖*書感、做人滑頭、蠻橫、純樸、他能夠記住《舒爾坎─阿魯克》中晦澀難懂的注釋,可是在引用《摩西五書》中的話時卻經常出錯。他搞證券交易,賭博,為各種慈善事業籌錢。他身高六英尺,大腹便便,體重二百六十磅。他扮演著唐璜的角色,但是沒過多久,赫爾曼就清楚地發現拉比和女人沒緣分。他還在尋找真正的愛情,常常在這種似乎是毫無希望的尋找中給弄得狼狽可笑。事情糟到這樣的地步,他有一次被一個住在大西洋城旅館的丈夫在鼻子上打了一拳。他經常入不敷出——至少他在稅款申報表上是這麼寫的。他晚上兩點上床,早晨七點起床。他吃兩磅牛肉,抽哈瓦那雪茄,喝香檳。他的血壓高得嚇人,他的醫生一再告誡他要注意心力衰竭。他六十四歲,精力仍很旺盛,他以「精力充沛的拉比」著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在一支軍隊中當隨軍拉比,他曾向赫爾曼誇口說,他那時候的軍銜是上校。
「普羅茨奇。一個少有的名字。怎麼寫?我會給他們安一架電話,告訴他們把帳單送到我這兒辦公室來。」
他把雪茄從嘴裡拿出來,把菸灰撣在地上,大聲叫道:「現在你才開始寫。前幾天你就該準備好了!我可不能像這麼著等到最後一分鐘。你都胡亂寫了些什麼啊?稿子看起來已經太長了。這是一次拉比的會議,不是齊甫凱夫的長老會議!這兒是美國,不是波蘭。嗯,你那篇論述巴爾.希姆的文章寫得怎麼樣了?應該寄出去了。交稿期已經到了!如果你幹不了,請你告訴我,我會另外www.hetubook.com.com找個人——或者我用錄音機把我的話錄下,讓里加爾太太打出來。」
「他害怕電話鈴聲,這會使他想起集中營。」
「你房東的名字?」
「嗯,全是廢話。讓我瞧瞧你都寫了些什麼。」
拉比一再對赫爾曼講他應該搬家。他甚至給赫爾曼介紹對象。他提出在他自己擁有的房屋中撥出一套公寓給赫爾曼。赫爾曼解釋說那個老裁縫在齊甫凱夫救過他的命,需要赫爾曼付給他的那幾塊房租錢。謊言一個接一個。拉比作演講、寫文章反對不同的民族通婚。赫爾曼自己在為拉比寫文章中也不得不再三闡述這個問題,告誡不要和「以色列的敵人」攙和在一起。
「還有別的難民嘛,他們不都裝了電話。把電話安在你房間裡。這樣他就會覺得好多了。如果他有病,就能請醫生,或是請人幫忙。神經病!瘋子!我們每隔幾年要打一仗;希特勒的興起,這就是原因。我認為你每天一定得在辦公室待六小時——那是我們都同意了的。我付房租,為了能少付一些稅款。如果一個辦公室老是鎖著,那就不叫辦公室了。沒有你,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赫爾曼一跨進辦公室的門口,電話鈴就響了。他拿起電話,電話線那頭立即傳來了拉比低沉有力的男低音,衝他直嚷嚷。「你到什麼鬼地方去了?今兒早晨你第一件事是該上這兒來!我要去大西洋城作的報告在哪裡?你忘了我除去那些非做不可的事情之外,還不得不仔細看一遍呢。你搬到一處沒有電話的房子裡,這是什麼意思?凡是為我工作的人,我都要能找到他和-圖-書,絕不允許他像一隻耗子似地待在一個洞裡!啊哈,你仍然是個新來的移民!這兒是紐約,不是齊甫凱夫!美國是個自由國家;你在這兒不必東躲西藏。除非你在幹非法的勾當賺錢,或者鬼知道你在幹什麼!我今天最後一次告訴你——在你住的地方安個電話,否則你就別幹了。你等著,我這就過來。我有些事要跟你談。等著別走開!」蘭珀特拉比掛斷了電話。
蘭拍特拉比經常問他能不能到裁縫家去拜訪他。駕著他的凱迪拉克,在一個貧民區的街上駛來駛去,這使他感到特別高興。他也很欣賞自己肥胖的身軀和漂亮的衣著給人留下的印象。他喜歡做好事——為貧困的人找工作,給慈善機構寫接納他們的推薦信。赫爾曼迄今為止總算沒讓拉比上他家。他解釋說,裁縫怕見生人,再說他曾在集中營關押過,神經有點兒不正常,也許不讓拉比進屋呢。有時,赫爾曼隨便說到裁縫的妻子是個瘸子,兩口子沒有孩子,以此打消拉比的興致。拉比喜歡有女兒的家庭。
蘭珀特拉比停了一下,然後又說:「我希望咱倆做個朋友,但是你的一些事情卻妨礙了這點。我可以給你很多幫助,而你卻像個牡蠣,把自己藏起來。你在心底到底隱藏了些什麼?」
「什麼事使你煩惱?是病了嗎?」
「你不能不經他同意就去安裝。」
「你一定得把地址告訴我。我的通訊簿就在這兒。怎麼樣?」
「我不陽萎。」
他的一些行為怎麼能解釋得通呢?他已經對猶太教、對美國法律和道德犯下了罪行。他不僅欺騙拉比,而且欺騙瑪莎。但是他不得不這麼做。和_圖_書雅德維珈的極端善良使他煩惱,跟她說話的時候,他好像不是人似的。瑪莎的性格複雜、固執而且神經質,赫爾曼也不能告訴她真相。他已使瑪莎相信,雅德維珈性冷淡,還賭咒發誓地說,等她和丈夫里昂.托特希納一離婚,他馬上離開雅德維珈。
赫爾曼聽到沉重的腳步聲,拉比打開門。他是個身材魁梧的大個子,正好穿過門洞子,他臉色紅潤,長著厚嘴唇、鷹鉤鼻、一雙鼓出的黑眼睛。他穿著一套淺色衣服,黃皮鞋,繫著金線縫的領帶,上面別著一枚珍珠別針。他的嘴裡叼著一支長雪茄。黑裡夾灰的頭髮從他戴著的巴拿馬帽子下突出來。手腕上,紅的寶石鏈扣閃閃發光,左手一枚刻著名字的鑽石戒指光彩奪目。
「是啊,是啊。」
「一切都將在今天完成。」
「那是怎麼啦?好吧,我不會把我的友情強加在你的身上。不過,今天我會打電話去,要他們給你安一架電話。」
米爾頓.蘭珀特拉比沒有會眾。他在以色列的希伯來語雜誌上發表文章,給美國和英國的英語─猶太語刊物撰稿。他和幾家出版社簽有出書合同。他應邀去公共會堂、甚至大學做演講。拉比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研究和寫作。他靠房地產發了財。他擁有六個療養院,在巴勒耶園和威廉斯堡建造了不少公寓大樓,還是一家營造公司的合夥人,該公司承包價值百萬美元的造房計劃。他有一位上了年紀的祕書,里加爾太太,雖然和圖書她對工作不太盡職,他仍然雇用著她。過去他和妻子分居過,但現在兩人又生活在一起了。
「這跟他有什麼相干?」
「不,真的不是。」
「是啊,沒病。我妻子也堅持認為自己沒病,不過她仍然是個病人。她打開煤氣爐,自己就上街買東西去了。她在澡盆裡放水,把一條毛巾忘在澡盆裡,堵住了排水管。我坐在辦公桌旁,忽然看見地毯上有一灘水。我問她為什麼要幹出這些事情,她變得歇斯底里起來,還咒罵我。這就是為什麼有精神病醫生的原因——在我們病得太厲害,不得不送瘋人院以前幫助我們。」
「可能你陽萎吧?那都是因為神經緊張,不是生理性的。」
赫爾曼覺得口乾。「我巴不得有個老婆。」
赫爾曼沒有立即回答。「凡是有過我這種經歷的人,已不再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了,」他最後說道。
「喬.普賴克茲。」
「把你寫好的稿子給我,還有,你一定要把住址告訴我。你住在哪兒?——住在地獄裡?住在阿斯莫丟斯的城堡裡?我開始懷疑你在什麼地方有個老婆,而你瞞著不讓我知道。」
「為什麼?一架電話又不是一個納粹;它不會吃人。如果你神經過敏,找個醫生給看看。也許你需要一位精神分析醫生。你別怕,這不是說你瘋了。最健全的人也去找他們的。就是我,有一段時間也找過精神分析醫生。我有個朋友,叫貝爾霍夫斯基醫生,從華沙來的。如果我介紹你到他那兒去看病,他不會向你收太多的錢的。」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