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什麼消息?」
「她現在在哪兒?」
赫爾曼明白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但是他一步也挪動不了。他靠在郵筒上。一個女人將一封信投入郵筒,疑惑地打量著他。逃走?逃到哪兒去?和誰一起逃?瑪莎離不開她母親。他沒有錢。昨天他把一張十元的鈔票換開了,在拉比給他支票前,他身上只剩下四元和一些零錢。他對瑪莎說什麼呢?她母親肯定會告訴她那個通知。
「給他們打個電話。他們既然登報找你,一定有要緊事。」
「什麼?嗯……」
「別叫了,我這就來。」
他拐彎來到特賴蒙特大道,走進一家藥房。他按照報紙上的電話號碼撥了號。「我這是在自找麻煩,」他想。他聽到電話鈴響了,但是沒有人來接。
赫爾曼又睡著了。他做夢也是匆忙的,從這個夢飛快地轉向另一個,這些夢取消同一律,也否定理性的範疇。他夢見自己和瑪莎在睡覺的時候,她的上半身離開了她下半身,站在一面鏡子前責備他,指出他只是和半個女人在睡覺。赫爾曼睜開眼。十點十五分。希弗拉.普厄正在另一間屋子裡做晨禱——速度很慢、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唸著。他穿好衣服,走進廚房,希弗拉.普厄像往常一樣為他準備好了早餐。桌上放著一張意第緒語報。
赫爾曼原先決定早點回到他自己的屋裡去工作幾小時。但是他沒這麼做,而是對希弗拉.普厄說了聲再見,就出門了。他緩緩地朝特賴蒙特大道走去。他想他應該去公園,坐在一張長凳上把稿子再潤色一下;可是他的兩條腿卻把他帶到了一個公用電話間。他情緒沮喪,意識到過去幾天裡折磨他的預感肯定和這份通知有關。心靈感應術,洞察力這玩意兒是有的——隨便叫它什麼都行。
那天早上,雅德維珈睡了幾和_圖_書個小時就醒了,心裡充滿了欲望。像她以前懇求過許多次那樣,她懇求他讓她生個孩子,讓她皈依猶太教,他答應她的一切要求。
「要是我穿著那套漂亮衣服該有多好!」赫爾曼第一次體會到難民們通常有的那種奢望:顯示一下他在美國已經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同時,他內心某處在嘲笑這種陳腐的欲望。
赫爾曼沒有回答。顯然在內心某處他已經考慮到有可能發生這種情況,因為他並沒有像他可能的那麼震驚。「那孩子們呢?」他問。
「知道,我已看到了。」
「打個電話,他們登出了電話號碼。他是誰?」
早晨,瑪莎給赫爾曼來了個電話,說她的休假要推遲幾天,因為接替她的出納員病了。赫爾曼告訴雅德維珈,他希望能大量推銷掉書籍的芝加哥之行要推遲幾天,他要先到附近的翠登去一趟。他在第二十三街拉比的辦公室停留了片刻,然後坐地鐵去瑪莎家。他應該感到滿意了,但是他被大禍臨頭的預感折磨著。那會是什麼災難——他會生病嗎?有什麼不幸要降臨到瑪莎或雅德維珈的身上嗎?但願太平無事。難道因為他沒有付稅金被捕或是被驅逐出美國嗎?是的,他也許掙錢不多,但是仍然應該填表;他可能是欠了聯邦政府或州裡一些錢。赫爾曼知道有幾個齊甫凱夫的同鄉知道他在美國,他們想方設法要和他取得連繫,但是他得和他們保持距離。對他來說,人與人之間的每一次接觸都是一種潛在的危險。他也知道自己有幾個遠房親戚在美國,但是他既不打聽,也不想知道他們住在哪兒。
「就在我這兒。」
「我家沒人了。」
「不是為我。」
「這是怎麼回事?」赫爾曼問自己。他很害怕里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因為他和齊甫凱夫同鄉會有往來。「我假裝沒有看到這條消息,」他打和*圖*書定主意。但是他坐了很長時間,盯著看這條通知。電話鈴響了,希弗拉過去接電話。她說:「赫爾曼,你的電話,瑪莎打來的。」
「我這就來,」赫爾曼重複了一遍。他想把電話聽筒掛好,但是聽筒從他手中滑掉,懸在電線上搖晃。他想像自己聽到里布.亞伯拉罕.尼森的聲音仍然從聽筒裡傳過來。他打開公用電話間的門。他盯著看對面的櫃檯,一個女人正坐在櫃檯前的高凳上用吸管吸飲料,一個男人給她端來幾個小甜餅。她正在跟這個男人調情,她那塗得通紅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堆著哀求的微笑,流露出一種不能要求而只能乞討的人的低三下四的神色。赫爾曼放好電話聽筒,離開電話間,朝門口走去。
里布.亞伯拉罕.尼森不說話了,似乎由於太驚奇而愣住了。過了片刻,他好像鎮靜下來了;嗓門兒高了些,聲音也清楚了些。「赫爾曼?你看到了報上的通知?我有消息要告訴你,不過你別害怕。不是——但願不是——壞消息。恰恰相反,別緊張。」
兩人又沉默了好長時間。然後赫爾曼問:「她什麼時候來的?」
瑪莎常常責備他是個「機械的男人」,此時此刻他同意她的看法。他抑制住自己的感情,頭腦冷靜地核計著。四點鐘他得和瑪莎碰頭。他已經答應雅德維珈今晚回家。他還得完成拉比的稿子。他因為站在藥鋪門口,顧客進進出出都撞到他。他想起了斯賓諾莎關於猶豫的定義:「這時頭腦停止運動,因為對這一特殊的事情的想像同其他的事情沒有聯繫……」
他集中注意力看了看手錶,錶上短針指在十一上,長針指在三上,但是他根本不知道長短針指的是幾點。他全神貫注地看著錶面,好像看時間也需要運用智力似的。
赫爾曼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自己過去的經歷太離奇曲折,因此沒有什麼事再能使他感到吃驚。他聽見自己說:「怎麼可能呢?有人——他叫什麼來著?我記不起了——親眼看到她中了槍彈。」
希弗拉.普厄和-圖-書揚了揚眉毛。赫爾曼仍然呆坐在桌子旁。過了片刻,他把通知撕了下來。他給希弗拉.普厄看了一下,背面沒什麼東西,不過是一則廣告;他沒有把她可能要讀的文章撕掉。接著他說:「他們想把我拉入同鄉會,不過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
瑪莎不得不在清晨離家去上班,赫爾曼還睡在床上。他替蘭珀特拉比做的工作照例又耽擱下來,他一定得完成自己已經答應的稿子。他給了拉比一個假地址,拉比要在那兒安個電話,但是拉比好像已經忘了這件事。上帝保佑,他一心撲在自己的生意上,把這件事忘了。拉比把事情記下來,可是他從來不查看筆記本。過去沒有哪一位哲學家和思想家能夠預見到這樣一個新紀元——匆匆忙忙的新紀元。匆忙地工作,匆忙地吃飯,匆忙地說話,甚至匆忙地死去。也許匆忙是上帝的一個屬性。根據電磁的流速和銀河星系從宇宙中心向外運動的動力來衡量,人可以得出結論,上帝是個急性子。祂督促自己的特使梅塔特朗天使;梅塔特朗推動桑德爾芬、六翼天使、小天使、奧弗寧姆、埃雷林,分子、原子和電子以瘋狂的速度運動。為了完成時間在無窮的三維空間中自願承擔的任務,時間本身也感到時間緊迫。
赫爾曼清了清嗓子。「我是赫爾曼,」他說,「赫爾曼.布羅德。」
「也許你家裡有人來了。」
正在這時,里布.亞伯拉罕.尼森的聲音問道:「誰啊?喂!」聲音聽起來蒼老、粗啞而熟悉,儘管赫爾曼只跟他說過一次話,而且當時也不是在電話裡。
「星期五來的。她只是敲了敲門,就走了進來。我們一直在找你,找遍了整個紐約。稍微等一下,我去叫她來聽電話。」
那晚,赫爾曼住在瑪莎那兒。他倆爭吵、和好、再爭吵。像往常一樣,他們的談話中充滿了各種他倆都明白永遠不可能遵守的諾言,充滿了各種不會實現的樂事的幻想和各種能刺|激得他倆共同興奮的問題。瑪莎拿不穩,如果她有一個姐姐,和_圖_書她是否會允許赫爾曼跟她姐姐睡覺。如果赫爾曼有一個兄弟,她自己是否樂於跟赫爾曼和他兄弟一起過?如果她父親還活著,而且對她懷有一種亂|倫的激|情,她會怎麼辦呢?如果她決定回到里昂.托特希納身邊,或者為了錢和某個有錢人結了婚,赫爾曼還會覺得她是意中人嗎?如果她母親去世,她會搬去和赫爾曼、雅德維珈一起住嗎?如果他陽萎了,她會離開他嗎?他們經常最後談到死亡。他倆都認為自己年紀輕輕就會死去。瑪莎一再催赫爾曼為他們兩人買一塊墓地,這樣他們就可以葬在一起。瑪莎在充滿激|情的時候,向赫爾曼保證說,她會到他的墳墓中去拜訪他,而且他們還會做|愛呢。怎麼可能有別的情況呢?
「孩子們都死了。」
「誰知道?可能是家鄉來的什麼人。」
「塔瑪拉,活著!」他大聲地說出這幾個字。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過去一直折磨他,在戰爭爆發的時候,他正打算跟她離婚,她竟然復活了。他想大笑一番。他的形而上學的傢伙拿他開了個要命的玩笑。
「我有塔瑪爾.里切爾——塔瑪拉的消息。她還活著。」
赫爾曼一邊喝咖啡,一邊翻閱著報紙。驀地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出現在「私人」欄內:「齊甫凱夫的赫爾曼.布羅德先生,請與里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連繫。」上面還登著東百老匯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赫爾曼坐著,愣住了。他這純粹是碰巧看見的。他通常瀏覽一下頭版的標題就滿足了。他知道里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是誰——是他去世的妻子塔瑪拉的叔叔,一位學者,一個亞歷山大哈西德教徒。赫爾曼剛到美國的時候曾去拜訪過他,並且答應以後再去。即使他侄女不在人世了,他還是願意幫助赫爾曼,但是赫爾曼避而不見他,因為赫爾曼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和一hetubook.com.com個異教女人結了婚。但是里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在登報找他了!
「對,這是事實,她中了槍彈,但是她沒死,她逃到一個友好的異教徒家裡。後來她去了俄國。」
赫爾曼開始走動,但是他想不起自助餐廳在哪個方向,他在一個郵筒前站住了。
「眼下要找什麼人,這不是件小事。」
「嗯,這樣最好,」他這麼斷定,「我不會再打了。」
赫爾曼和雅德維珈一起住了兩天。瑪莎有一個星期的假期,他打算和她一塊出去,所以他煞費苦心地事先告訴雅德維珈,他得出一趟遠門,到芝加哥去。作為對她的補償,赫爾曼先帶她出去玩了一整天。一吃完早飯,他倆就走到海濱木板道,赫爾曼買了兩張旋轉木馬票。赫爾曼把雅德維珈放在一隻獅子座上,她幾乎尖叫起來;他自己坐在老虎座上。她一隻手抓住獅子的鬃毛,另一隻手拿著蛋捲冰淇淋。然後他倆又去乘摩天輪,他們坐的小車猛烈地前後搖晃著。雅德維珈倒在赫爾曼身上,哈哈大笑,又害怕又高興。午飯他們吃了餡餅、牛肉香腸和咖啡。飯後他倆慢慢蹓躂到羊頭灣,在那兒乘船去和風角。雅德維珈擔心她可能要暈船,然而海水十分平靜,綠色和金黃色的波浪幾乎不動。微風吹亂了雅德維珈的頭髮,她用一塊手絹把頭髮紮好。船隻停泊處正在演奏音樂,雅德維珈喝著檸檬水。晚上吃了頓魚以後,赫爾曼帶她去看一部音樂片。影片裡充滿了音樂、舞蹈、漂亮的女人和華麗的宮殿。他為她翻譯,所以她知道了電影的內容。雅德維珈緊緊地偎依著他,握住他的手,還不時地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我多麼幸福啊……多麼幸運,」她悄沒聲兒地說,「上帝親自把你賜給我!」
瑪莎在電話裡告訴他,她得加一小時班,四點鐘和他見面。他倆通話的當兒,希弗拉.普厄拿起報紙。她看到赫爾曼的名字,驚奇地朝他轉過頭去,用手指頭點點報紙。赫爾曼一掛上電話,希弗拉.普厄就說:「有人登報找你。瞧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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