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好?我明天得帶她去看病。」
看了一會兒,赫爾曼和瑪莎繼續朝布朗克斯動物園走去。布朗克斯動物園很有名氣,他們在華沙的時候就知道了。兩隻北極熊在水池邊一塊突出的岩石陰影裡打盹,肯定夢見了雪和冰山。每一隻動物和小鳥各自在鳴叫,流傳下來的故事,既顯示出又隱瞞著繼續創造的形式。獅子在睡覺,不時懶洋洋地睜開金黃色的眼睛,表現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沮喪模樣,巨大的尾巴有力地揮動著驅趕蒼蠅。那隻狼來回跑著,瘋狂地兜圈子。老虎在地上喚著,想找一塊地方躺下。兩隻駱駝立著,默默無言,神情驕傲,像一對東方的王子。赫爾曼經常拿動物園和集中營對比。這兒充滿著渴望的氣氛——渴望沙漠、小山、河谷、獸穴和親族。像猶太人一樣,這些動物從世界各地被運到這兒,被判過孤獨和無聊的生活。牠們中間有的用大喊大叫來表達牠們的哀愁;其他的則保持沉默。鸚鵡用嘶啞而刺耳的叫聲要求牠們的權利。長著香蕉型嘴的那隻鳥把腦袋從右轉到左,好像在尋找那個跟牠開這種玩笑的罪犯。是碰巧?還是達爾文的進化論?不,這是有計劃的——或者至少是那些有意識的神玩的一場遊戲。赫爾曼想起瑪莎說過的關於天上的納粹的話。天上不是也可能有一個希特勒在統治嗎?苦難強加在被監禁的靈魂身上?他賦予它們肉、血、牙齒、爪子、角和憤怒。它們不得不去犯罪,否則就死亡。
「謝hetubook•com•com謝。這蛋捲太好吃了。」
他們在植物園裡停住,觀賞著鮮花、棕櫚、仙人掌和生長在人工控制氣候的溫室中的許多植物。赫爾曼想,猶太民族也是溫室中的植物,它在陌生的環境中,靠著對彌賽亞的信念、對未來正義的希望、《聖經》——永遠使他們著迷的書——中的那些諾言提供的養料,保持興旺。
「你什麼時候休假?」
赫爾曼默默地坐著,一心想著自己複雜的處境。他已經在布朗克斯住了三天,他給雅德維珈打過電話,告訴她他不得不從費城去巴爾的摩,答應今天傍晚回家。但是他沒有把握,瑪莎是否會同意他走;他們說好一起去看電影。她使用種種辦法使他跟她待在一起,盡量把事情弄得困難。她對雅德維珈的仇恨簡直到了蠻不講理的地步。如果赫爾曼的衣服上有一點汙跡,或者外套上掉了一顆鈕扣,瑪莎就會罵雅德維珈不關心他,說她和他一起生活只是因為他在養活她。叔本華哲學的理論認為聰明才智不過是盲目意志的奴僕,瑪莎是赫爾曼知道的這種理論最好的論據。
「噯,我媽怎麼樣?」她問。
「我還不確定。走,www.hetubook.com•com到外面去!你答應跟我一塊兒去動物園的。」
瑪莎和赫爾曼兩人可能要走好幾英里。瑪莎時常在商店櫥窗前停下。她看不起美國的奢侈品,但對便宜貨很感興趣。那些即將停業的商店會大拍賣,有時價格比原價便宜一半還不止。只要花幾分錢,瑪莎就可以買到零頭布,為她自己和母親做衣服。她還自己縫製床罩、窗簾,甚至家具套。但是誰上她家來呢?她到哪兒去呢?她和那些難民朋友已經疏遠——第一,為了避開里昂.托特希納,他是他們中的一員;其次,由於她和赫爾曼的同居生活。他可能碰到某個認識他是住在康尼島的人,這種危險總是存在著的。
「很好。」
「怎麼會不好呢?雞蛋是新鮮的,黃油也是新鮮的。美國——但願它永遠——繁榮,有各種各樣的東西。但願別因為罪孽使我們失去它。你等著,我去拿咖啡來。」
希弗拉.普厄在廚房裡倒咖啡的當兒,打碎了一隻盤子。打碎盤子這是她的一個毛病。瑪莎經常為此數落她,她也為這個毛病感到害羞。她的視力不像應該有的那麼好。她向赫爾曼說,過去她從未打碎過一樣東西,但是從集中營出來後,神經過於緊張。只有在天的上帝知道她遭受了多少苦難,知道她被惡夢折磨得有多麼痛苦。一個人記得她所記得的那一切往事,怎麼還能活下去呢?她站在爐子前的那一瞬間,一個年輕的猶太姑娘出現在她眼前,這姑娘的身上被扒得精光,站和_圖_書在一根橫架在一個大糞坑上的圓木上。她的四周圍著一群群德國人、烏克蘭人、立陶宛人,他們互相打著賭:她能在木頭上站多長時間。他們大聲地用髒話汙辱她和猶太人;他們喝得半醉,站在那兒看著,直到這個十八歲的美麗姑娘,這個拉比和受人尊敬的猶太人的女兒滑倒在糞水裡。
「把這些都吃了,赫爾曼。什麼都不准剩下。」
希弗拉.普厄對赫爾曼回憶過成百件這樣的事情。剛才她就是因為想起了上面講的這件事才打碎盤子的。赫爾曼走過去幫她撿碎片,但是她不讓他動手。他會——但願不出這樣的事——割破手指的。她用掃帚把碎片掃入畚箕,然後給他端來了咖啡。他常常有這樣一種感覺:凡是她碰過的東西就變得神聖了。他喝著咖啡,吃了一片她特意為他做的蛋糕(醫生對她的飲食規定很嚴)。他陷於習慣而熟悉的沉思中,因此,他們沒有再說話。
瑪莎結束了她在出納機前的工作,把現金和帳單交給來接她班的出納員,隨後端著一盤午飯朝赫爾曼的桌子走來。上一天晚上她睡得很少,早晨醒得很早,不過她看起來毫無倦容。她像平常一樣嘴裡叼著一支香菸,她已經喝過好幾杯咖啡。她愛吃辣味的食物——泡菜、荷蘿泡菜、芥末;不管吃什麼,她都愛撒上鹽和胡椒,她喝不加糖的濃咖啡。她呷一口咖啡,猛吸一口香菸。她的飯菜吃剩下四分之三。
赫爾曼不必到他的辦公室去。瑪莎中午下班,他到自助餐廳去跟她見m.hetubook•com.com面。今年夏天她將第一次休假,有一個星期時間。她渴望和赫爾曼一起出去一次,但是上哪兒呢?赫爾曼沿著特賴蒙特大道朝自助餐廳走去。他走過各種賣花哨的小商品、婦女服裝和文具的商店。跟齊甫凱夫一樣,男女售貨員們坐著等顧客上門。連鎖商店使許多小店鋪破產。這裡那裡的店門上寫著「出租」字樣的招牌。總有人準備再碰碰運氣。
第二天瑪莎去自助餐廳上早班。赫爾曼睡得很遲,他到十點四十五分才醒來。陽光燦爛,從敞開的窗戶外傳來鳥叫聲和一輛送貨車的隆隆聲。在另一間屋子裡,希弗拉.普厄正在看意第緒語報紙,偶爾會對猶太人的困境和人類普遍的殘忍發出一聲長嘆。赫爾曼走進浴室,洗澡、刮鬍子。他的衣服在康尼島的公寓裡,不過在這兒布朗克斯他也放著一些襯衫、手絹和內衣。希弗拉已經給他洗淨,熨好了一件襯衫。她像丈母娘一樣待他。他還沒有穿好衣服,她就開始給他煎雞蛋捲了;她還特意給他買了草莓。赫爾曼每次和希弗拉.普厄一起吃早飯,就覺得她是在迎合他的口味,感到很窘。根據正統的儀式,她堅持要他在一個水罐裡洗手。瑪莎既然不在家,赫爾曼一邊洗手,一邊背誦禱文,接著又背誦祝福詞,在這當兒,她給他戴上帽子。她坐在他桌子對面,一邊點頭,一邊嘟囔。赫爾曼知道她在想什麼:在集中營裡,人是無法允許自己去想像這樣一頓宴席的。在那兒,人得冒著生命危險去弄一片麵包,一https://m•hetubook.com•com個馬鈴薯。希弗拉.普厄拿起一片麵包就像摸到一個聖器似的。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她那雙烏黑的眼睛裡閃現出內疚的神色。這麼多虔誠的猶太人死於飢餓的時候,她能允許自己享用上帝的恩賜嗎?希弗拉.普厄經常說,她是因為有罪孽,才被允許活下來的。上帝把有福的人,虔誠的猶太人召到了自己身邊。
瑪莎扔掉菸頭。「你在想什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走,給我買客冰淇淋。」
赫爾曼通過旋轉門走進自助餐廳,看到了瑪莎。她,邁耶.布洛克和希弗拉.普厄的女兒,站在那兒,接過帳單,點著錢,賣著口香糖和菸捲。她一看到他,就衝他微笑。根據自助餐廳那個鐘,瑪莎還得工作二十分鐘,於是赫爾曼在一張桌子邊坐了下來,他喜歡靠牆的或是牆犄角的桌子,因為這樣別人就不能從後面接近他。儘管他剛剛吃了許多東西,他還是走到櫃檯前買了一杯咖啡和一客大米布丁。他似乎是不可能增加體重的。他體內好像有一團火,消滅了一切。他從遠處注視著瑪莎。儘管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可是餐廳裡還點著電燈。隔壁幾張桌子旁,男人們公開地看著意第緒語報紙。他們不必瞞著任何人。對赫爾曼來說,這總像是個奇蹟。「這種情況能維持多久呢?」他問自己。
有一位顧客正在看一份共產黨的報紙。他可能對美國感到不滿,希望來一次革命,希望群眾湧向街頭,砸碎赫爾曼剛才走過的那些商店的窗子,把售貨員拉走,送往監獄或強勞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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