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赫爾曼推開了他的盤子。
赫爾曼正吃著馬鈴薯和薄餅,瑪莎問起了他去看過的那個親戚。他正在吃的那一大口東西,差點兒把他噎住。他想不起他在電話裡告訴過她的名字了。不過他已經習慣於這種即興式的發言了,他說:「是啊,我都不知道我這位親戚還活著。」
「謝謝你的建議;這沒有用。我一躺下,所有的暴行、所有的恥辱就浮現在腦海裡。如果我睡著了,就立即回到過去,和他們在一起。他們拽我、揍我、追趕我。他們從四面八方跑過來,就像是一群獵狗在追一隻兔子。有沒有人做惡夢做死的?等一下,我得去抽支菸。」
「五十一歲。」
「我跟你說過,是個男人。」
赫爾曼覺得這一天白天似乎比他記憶中的任何一年夏天的白天都要長。他記得大衛.休謨的話:沒有什麼合乎邏輯性的論證可以證明太陽第二天清晨會升起。既然是那樣,那麼,也沒有什麼能擔保今天的太陽會落下去。
「我沒有殺過人。」
「我去向工會借。」
「一個人可以不用刀子殺人。」接著,瑪莎改變聲調說:「赫爾曼,我現在可以休假了。」
「是個男人還是女人?」
「對我來說,所有的親戚都是遠親。」
「你幹嘛不躺下呢?」
「你知道我是不值得讓你這麼幹的。」
來到這兒他總是食欲大振。母女倆正在沒完沒了地用燒鍋和平底鍋燒啊、烤和圖書啊,又做泡菜,又下麵條。這使他想起了齊甫凱夫的父母家。在安息日,希弗拉.普厄和瑪莎準備了烤肉菜和酥油布丁。也許是因為他和一個異教徒在一起生活,瑪莎一定要點上安息日蠟燭,擦亮滌罪酒杯,把桌子按規定和習俗擺好。希弗拉.普厄總是向赫爾曼請教有關飲食規定的問題:她不小心把一個奶匙和一個肉叉放在一起洗了;蠟燭油掉在盤子裡了;小雞沒有膽。末了一個問題赫爾曼記得是這麼回答的:「嚐嚐肝,看看苦不苦。」
「去打吧,去了解情況吧。只要花幾分錢,你就可以了解真相了。」
「你幹嘛不馬上去打電話?也好結束這種可笑的盤問!」他說。「去啊,你去撥號啊!我討厭你這麼惡聲惡氣地數落我!」
「你有錢嗎?」
「是啊,當然囉。你和拉比間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親戚?」
「我死去的妻子塔瑪拉,她死而復生了。她塗了指甲油來到紐約。」
「我不是來攪局。難道我的話對你毫無用處?一個人在吃飯的當兒,別拿抱怨去打擾他。我聽說過一件事,在什麼地方有一個人,願上帝保佑我們,吃得噎死了……」
儘管他已經仔細考慮好他要告訴瑪莎的關於他親戚的細節,可是他的記憶在跟他作對。他用匙子的邊把那顆軟的小馬鈴薯一切兩半。「我是不是該對她說實話?」他問自己。可是沒有回答。奇怪的是,他儘管很苦惱,卻很鎮靜。這是一個當場被捉住的罪犯接受不可避免的懲罰才抱的聽天由命的態度。
「我們可以在星期日早https://m.hetubook.com.com晨走。」
「我舅舅的兒子。」
赫爾曼沉默了一會兒。「我現在只有兩塊錢,還有幾分零錢。」
「你反正任何事情都有故事好講!他說謊,他是個騙子。他太蠢了,連怎麼扯謊才能不被人察覺都不會。」瑪莎半對她母親、半對赫爾曼說。
「我沒按時交稿。」
天氣真熱。他經常感到納悶,溫度這麼高,這間房間怎麼沒有著火。在特別悶熱的晚上,他想像火焰突然從天花板、四壁、被褥、書和稿子各處冒出來。他攤手攤腳地躺在床上,時而打盹,時而沉思。塔瑪拉向他要過地址和電話號碼,他沒有給她,答應在第二天晚上給她去電話。她們都想幹嘛呢?都想暫時忘記她們的孤獨和必然的死亡。儘管他這樣窮困和無用,還有幾個人依靠他。不過是瑪莎使生活變得富有意義。如果她離開他,那塔瑪拉和雅德維珈就會變成包袱。
「你有你的非猶太姑娘,還有我,但是從歐洲來了一個騷|貨,你就撇下我去會她。像那樣的一個婊子可能有梅毒呢。」
「我媽最小,我舅舅比她大二十歲。」
瑪莎給他一個布丁和一份兌茶的糖汁蘋果。赫爾曼原來打算晚飯後寫拉比的稿子,可是他覺得胃太脹了。他感謝母女倆為他準備的飯菜,希弗拉.普厄說:「幹嘛要謝我們?感謝在天的上帝吧。」她給赫爾曼拿來一罐洗手指的水和一頂無簷便帽,這樣他可以唸祝福詞。赫爾曼含糊不清地唸了祝福詞的第一節,然後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瑪莎在水槽裡放滿水,開始洗盤子和*圖*書。這時外面天還沒黑,赫爾曼聽見鳥兒在後院的樹上啼鳴,但他覺得這似乎不是通常在樹枝間啁啁的麻雀叫聲。赫爾曼開玩笑地想著,牠們都是另一個時代的鳥的精靈——哥倫布以前的時代的、甚至史前紀元的鳥的精靈,牠們在臨近黃昏的時候蘇醒、鳴叫。在他的房間裡,他經常在晚上發現一些甲蟲,非常大而且奇形怪狀,他簡直不相信牠們是這個天氣或是這個時代的產物。
赫爾曼到瑪莎家的時候,她正在家裡。她顯然心情愉快。她把香菸從嘴唇間挪開,和他親了親嘴。從廚房裡傳來燒菜的嘁嘁切切聲。他聞到了炸肉、大蒜、紅菜湯和新馬鈴薯的香味。他聽到希弗拉.普厄的聲音。
「你今天去看誰的?」
「你想跟你的鄉下人——或是別的什麼人待在一起吧。這一年你一直答應帶我去郊外,但是事到臨頭,你卻改變主意了。我本不該說這話,不過跟你相比,里昂.托特希納是個誠實的人。他也扯謊,不過他是沒有惡意地吹大氣,想出各種愚蠢的幻想。報上那個通知是你自己登的嗎?我不會感到奇怪的。我需要做的只是撥電話號碼。我馬上就會知道你耍的花招。」
「不,如果一個人需要一個小偷,他會從絞刑架下把小偷救下來。」
「圖弗埃?你母親去世時年齡多大?」
「如果是苦的,那按猶太教規定是可以吃的。」
「你說過許多事情。他是誰?從哪兒來?」
「媽,你別來攪!」瑪莎嚇唬她說。
「你在電話裡說,他是個六十出頭的男人。你怎麼會有年紀這麼大的表兄?」
「圖弗https://m.hetubook.com.com埃。」
「你幹嘛不打電話?」他說。
「確實沒什麼意思。不管怎麼樣,吃馬鈴薯吧。如果他是你媽的侄子,你幹嘛說他是遠親?」
瑪莎離開房間。赫爾曼起床,眺望窗外。天空灰暗陰沉。下面的那棵樹一動不動地站著。空氣中散發著沼澤和熱帶的氣息。從遠古時代起,地球始終由西向東轉動。太陽牽引著它的行星一起飛速離開某地。銀河圍繞著自己的軸心旋轉。在這些宇宙的運動中間,赫爾曼站著,有他的小小的現實情況、有他的可笑的小小的煩惱。只要有一段繩子或一滴毒藥,那些麻煩就會同他一起消滅。「她幹嘛不打電話?她在等什麼?」赫爾曼問他自己。「也許她怕知道真相。」
希弗拉.普厄走到桌子旁。「你幹嘛不讓他吃?」
「是啊,苦的。」
「他跟你是什麼親戚關係?」
「我剛醒。」
他想起了他給編造的那個名字——費維爾.萊姆伯格。
「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母親那頭的親戚。」
「如果你根本不信任我,那咱們的關係還有什麼意思?」
「你舅舅叫什麼?」
「我現在沒多大把握。」
赫爾曼用匙舀起一個小馬鈴薯;這是個新馬鈴薯,圓圓的,油滋滋的,上面有一些歐芹。他剛要把它放進嘴,又停住了。他找到了他的妻子,可是失去了他的情婦。這就是命運早就準備跟他開的玩笑嗎?
「吃吧。我去拿布丁。」
瑪莎臉上的表情變了。「我高興什麼時候打就什麼時候打。別讓馬鈴薯涼了。」
「這事兒聽來叫人難以相信。這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她實在太惦記和圖書你了,所以在報紙上登了張通知。你幹嘛把通知撕下來?你是怕我看見名字和電話號碼。嗯,我另外買了一份報紙。我現在就去打電話,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回你可是自作自受了,」瑪莎說。滿臉流露出又憤恨又得意的神色。
他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可以聽見瑪莎在另一間屋子裡打電話。她是在跟里布.亞伯拉罕.尼森說話嗎?還是在跟塔瑪拉呢?他緊張地傾聽。不是,她是在和自助餐廳的另一個出納講話。幾分鐘以後,她來到他的房間。在半暗不明中,瑪莎說道:「你睡著了嗎?」
「你這是故意這麼幹的,這樣你就可以不和我一起出門了。我不需要你。星期天早晨我自己理一箱衣服,眼睛看到哪裡,腳就走到哪裡。如果我不離開這個城市幾天,我要瘋了。我從來沒這麼疲勞過,就是在集中營也沒有。」
瑪莎嘴裡叼著一支菸回來了。「如果你想和我一起去,我來為你出錢。」
「你母親娘家姓萊姆伯格?我記得你好像跟我提起過,不是這個姓。」
他吃著馬鈴薯,每吃一口都使他增添力量。他沒有吃午飯,白天的這些事弄得他筋疲力盡。他把自己想像成一個處死前吃最後一頓飯的囚犯。瑪莎不久就會知道真相。蘭珀特拉比肯定會叫他滾蛋。他口袋裡只有兩塊錢。他不能向政府申請救濟——他的雙重生活可能被揭出來。他能找個什麼工作呢?就是洗碗這樣的工作,他也不可能找到。
「你不是可以從拉比那兒弄到一張支票嗎?」
「你一躺下就睡著,這說明你一定心裡沒鬼。」
「你記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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