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得了,得了,從你嘴裡居然聽到這種話!她很漂亮?聰明?還是很迷人?」
「我還是了解真實情況的好。」
「真實情況是,我有一個情婦。」
「那我對她說我是費維爾.萊姆伯格?」塔瑪拉突然大笑起來。她整個面容全變了。她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赫爾曼以前從未見過的,或是也許已經忘記的快樂的光芒。她左臉頰上浮現出一個酒窩。有那麼一會兒看起來像個調皮的姑娘。他站起身,她也站了起來。
他說不上等了有多長時間,是一分鐘、二分鐘還是五分鐘。塔瑪拉沒有立即來接電話,這只能說明瑪莎已經去過電話了。終於他聽到了塔瑪拉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跟昨天不一樣。她說得很大聲:「赫爾曼,是你嗎?」
「事情也真奇怪。我在俄國那會兒,情況糟透了,可是大家至少是在一起;不管我們是在勞動營裡還是在森林裡,我們都是一組犯人。在斯德哥爾摩我們也在一起。到了這兒,我第一次孤零零一人。我看著窗外,可是我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這兒。你能到這兒來嗎?我叔叔不在家,嬸嬸也要出去買東西。我們可以談談。」
「我去問誰?星期一我要到同鄉會去。也許他們會給我出出主意。你答應昨天晚上打電話來的。」
他們站在靠近門口的走廊上繼續交談。塔瑪拉已經聽說,老齊科夫那個拉比老婆的兒媳還活著,而且就要結婚了。但是,作為一個虔誠的猶太人,她必須解除同她丈夫的弟弟結婚的約束。她丈夫在美國有個兄弟,是個自由思想家。「至少我有權利了解這些聖人,」塔瑪拉說。「也許,在我不幸的經歷中,這是上帝的旨意。」突然,她走近赫爾曼,在他嘴上吻了一下。事情發生得如此迅速,所以赫爾曼來不及回吻她一下。他想擁抱她,但她一邊很快地避開,一邊表示她希望他走。
「你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你不過是說說罷了。你那麼快地拿你母親的女傭來安慰你自己。但是我的孩子們——你的孩子們——仍然到我這兒來。咱們別談這些了!還是說說你是怎麼過的。她起碼是個好妻子,和圖書對嗎?你從前對我可是怨氣十足著哪。」
赫爾曼走到門口時,祕書里加爾太太叫住他,「關於你電話的事兒怎麼樣了?」
「是的,是我。我仍然不相信發生的事是真的。」
「是我,赫爾曼.布羅德,塔瑪拉的丈夫。」他吞吞吐吐地說著。
他已完成那章稿子,並把它交給了拉比,同時鄭重其事地答應今後保證不再耽誤工作。幸運的是,蘭珀特拉比總是那麼忙碌,因此他根本沒有時間實行他自己的威脅。拉比拿到稿子,立即將稿酬付給他。拉比辦公桌上的兩架電話總是響個不停。這天他要飛往底特律去作演講。赫爾曼向他告別的時候,拉比搖了搖頭。他似乎在說:「別以為你騙得了我,嫩崽兒。我比你以為的知道得多。」他沒有讓赫爾曼握他整隻手而只伸出兩個指頭。
「在斯德哥爾摩也有猶太人,好猶太人,不過這兒有點像納倫采夫。」
「你一件事也不了解。確切地說,什麼也不了解。如果我沒有親眼目睹他們對我們的孩子們的所作所為,我可能仍然是原來的我。人人都試圖安慰我,對我說時間會治癒我的創傷。事實恰恰相反:時間愈長,創傷愈深。我一定得在什麼地方租間房間,赫爾曼。我不能再和別人住在一起。和那些關在一起的人作伴倒容易些。如果我不想聽他們說話,我只要對他們說,走開,跟別人去煩就行了。但是我不能跟我叔叔這麼說話。他像父親一樣待我。我不需要離婚;我永遠不會再和別人生活在一起。當然,除非你想要離婚,那麼……」
「你也愛她嗎?」
「對不起,那麼她調換了一個後得到的是什麼呢?一個有兩個妻子、替一個騙人的拉比寫布道稿的男人。你把我的情況跟你情婦說過嗎?」
「我的允諾一錢不值。」
「沒人來過電話。如果她真的打電話來,我說什麼呢?說我是你妹妹?撒拉在對亞比米勒說到亞伯拉罕時就是這麼說的。」
「啊,他是個騙子,寄生蟲,無賴。他自稱有博士的頭銜,從老娘們那兒弄錢。」
「有點兒狂熱,可實在逗趣兒。」www.hetubook.com.com
「從那邊集中營來的。」
「嗯,是真的。我正望著窗外,看到紐約的一條街,街上全是猶太人,願上帝保佑他們。我甚至還聽見剁魚的聲音。」。
「我幾乎已經忘記過去的生活是怎麼樣的了。你可能不相信我,赫爾曼,但是我躺著整宵睡不著,記不起我們是怎麼開始認識的,後來又是怎麼慢慢接近的。我知道我們經常吵架,可是我不知道為了什麼。我的生活就像洋蔥皮一樣被剝去了。在俄國,甚至比較近的在瑞典那幾年發生的事我都要忘記了。我們不斷地從一個地方轉到另一個地方,上帝知道為什麼。他們給我們填表,然後拿走。別問我在最後幾個星期中簽了多少回名字!他們幹嘛要這麼多的簽名?每張紙上我簽的都是結婚後的姓——布羅德。對那些官員來說,我仍然是你的妻子,塔瑪拉.布羅德。」
「關於租房子的事,你還沒問過,是嗎?」
赫爾曼走進一家店鋪去打電話,他撥了里布.亞伯拉罕.尼森家的電話號碼。過了幾秒鐘,他聽到謝娃.哈黛絲的聲音。
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日,赫爾曼打算在布魯克林和雅德維珈一起過。星期一他準備和瑪莎去郊外度假。
「你的孩子都死了。你幹嘛不讓她生個孩子?」
「她沒有孩子?」
「我去叫她。」
「不,塔瑪拉,我不想離婚。我對你的感情是哪一個都無法奪走的。」
「是的,仍然保留了它的痕跡。有沒有人給你打過電話?」
「我把地址留給拉比了。」說完他隨手把門關上了。
「我還指望什麼?在你的破車上做第三隻輪子?我們不要去損壞過去的歲月。我們在一起生活過多年。儘管你吵吵鬧鬧,那幾年仍然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對我來說,不管你是有一個情婦,還是兩個,或是一打,反正是一回事。如果在我年輕漂亮的時候,至少是不難看吧,你對我都不忠誠,那你幹嘛要對一個缺乏吸引力的鄉下人忠誠呢?嗯,那個……你的情婦,她同意你這麼做?」
「還沒有。不過她看到了報上的通知,起了疑心。她可和_圖_書能隨時會給這兒來電話。要不,她已經打來過了?」
「她有丈夫。他們不住在一起,可他又不跟她離婚。」
「也許你還能生孩子。」
「我不能和雅德維珈按猶太教規定離婚,因為我們不是按猶太教規定結的婚,」赫爾曼說。
「她既漂亮,又聰明,而且迷人。」
「你起碼是對她忠誠的吧,還是另外還有其他女人?」塔瑪拉問。
赫爾曼停頓了一下。「你要我把一切都坦白出來嗎?」
「她是否挺年輕的,還能生孩子?」
「你幹嘛不跟她、反而跟雅德維珈結婚呢?」
「我嬸嬸剛出去,」她說。
「她沒有別的選擇。她丈夫不同意和她離婚。她愛我。」
「赫爾曼,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訴我。首先,咱們曾經一起生活過。其次,正像我以前告訴過你的,我認為自己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了。也許我還能幫你的忙呢。」
塔瑪拉坐在桌邊,離赫爾曼既不太近,也不太遠,而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已不是她丈夫、但還是親戚的男人坐在一起適當的距離。「我一直看著你,我真不相信是你,」她說,「我不能讓自己相信任何事情。我到這兒以後,樣樣事情都看不清楚了。」
赫爾曼剛跨出店門,一輛計程車正好駛來。他掙的錢不多,勉強剛夠糊口,但是現在他一定得趕時間,免得在這一整天中沒有時間跟雅德維珈待在一起。他坐在計程車裡,內心的混亂使他爆發出一陣大笑。是的,塔瑪拉在這兒,這不是幻覺。
「好吧,我就來。」
「沒有她我無法生活。」
「我去弄點兒茶。」
他跟在她後面走進了起居室。廚房裡水壺發出滋滋的響聲,塔瑪拉走過去泡茶。過了片刻,她端著一隻放有茶和檸檬的托盤和一盤小甜餅進來了,這些小甜餅肯定是謝娃.哈黛絲烤製的。它們形狀不一,而是歪歪扭扭,像在齊甫凱夫家裡烤製出的餅一樣。它們聞著有一股桂皮和杏仁的香味。赫爾曼嚼著一塊小甜餅。他杯子裡的茶倒得滿滿的,很燙手,杯子裡放了一隻顏色變暗的銀匙。說也奇怪,波蘭猶太人過去那些世俗的特點,直到最和圖書小的細節,都移植到了這兒。
塔瑪拉沒有立即回答,後來她說:「誰會來電話?我在紐約誰也不認識。這兒有——他們叫什麼來著?——同鄉會會員。我叔叔從前照看過他們中的一些人,但是……」
「我能指望她做什麼呢?她現在幹的跟在我們家做佣人時做的是一樣的工作。」
「你在說謊,赫爾曼。如果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她希望給他生孩子。她也希望做他的妻子,不讓他跑到另一個女人那兒去。她為什麼和丈夫處不好?」
「喂,誰啊?」
「我還能幹別的什麼呢?為了要熨燙襯褲,你得身體結實,還得屬於某個工會。這兒管工人的組織叫工會,要參加進去可不容易,除非……」
「我盡最大的努力。」
「怎麼幫忙?一個人躲在一間草料棚裡多年,他就不是社會的一分子了。事實是,在美國這兒我仍然躲在一個閣樓裡。你那天也這麼說過。」
「你住的地方是一個猶太人居住區。」
第一次見面時,赫爾曼沒有吻她。這時,他做了個準備吻她的姿勢,但是她避開了。
赫爾曼朝百老匯方向走去。他要不要給塔瑪拉掛個電話?從瑪莎在自助餐廳裡跟他談話的情況判斷,她肯定早就給里布.亞伯拉罕.尼森通過電話了。現在她一定知道塔瑪拉確實還活著。「這回我可要落得粉身碎骨了。」赫爾曼明白他這是在重複他父親常說的那句話。
計程車停下,赫爾曼付過車費,又給了司機一些小費。他按按門鈴,塔瑪拉打開門。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塔瑪拉已經擦去塗在指甲上的紅指甲油。她穿了一件跟上回不一樣的黑衣服,頭髮略微有點兒蓬亂。他還注意到她已有幾縷白髮。她已經感覺到他不滿意她的美國式打扮,又重新恢復了她在故鄉時的穿著。現在她看起來老了一些,他注意到她的眼角那兒已有皺紋。
「你這麼快就要走?」
「茶?我剛吃了午飯。」
對赫爾曼來說,每一次從蘭珀特拉比那兒拿到一張支票都是一個奇蹟。他盡可能迅速地在一家認識拉比的銀行裡把它兌換成現錢。他本人沒有收支票的往來戶名。儘管和_圖_書他擔心遭人搶劫,他還是把現金放在褲子後面的口袋裡。這天是星期五,根據銀行牆上的掛鐘,這時已是十一點一刻。拉比在西第五十七街上有一間辦公室,銀行也坐落在那兒。
「在哪些方面?」
「塔瑪拉,世界已經土崩瓦解,這不是我們的過錯。」
「我什麼都說了。」
「我們永遠不會是陌生人。」
「嗯,兩個死人當然不必互相隱瞞什麼了。只要你還在做著你一直在做的那些事情,你幹嘛不去找個像樣的職業呢?不能一輩子為拉比寫寫文章。」
「來吧。畢竟我們過去有過關係。」塔瑪拉說完,掛斷了電話。
塔瑪拉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我就料到是這樣。你能跟雅德維珈談什麼?她只會把右腳的鞋穿到左腳上去。你那個情婦是誰?」
「你是怎麼安排的?在她們兩人中間趕來趕去?」
「是的,但是她也不想要孩子。」
「我明白了,你一點也沒變。不管怎麼樣,你還是說了真話。你別還隱瞞著什麼事吧?」
「我想我還是有權邀請你跟我一起喝杯茶的,」她用納倫采夫人那種賣弄風情的談吐方式說。
「幹嘛要生?為了讓那些異教徒焚燒嗎?不過,這兒實在太寂寞了。我碰到過一個在集中營裡待過的女人。她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但是現在她又嫁了一個丈夫,又有了一群孩子。許多人又重新開始了生活。我叔叔跟我嘮叨到深夜,逼我跟你談一次話,談出個決定來。他倆是好人,就是有點過於直爽。他說你一定得和她離婚;要不,你得跟我離婚。他甚至還暗示他想留些遺產給我。他們對一切事情只有一個回答:這是上帝的意志。就因為他們相信這點,他們才能渡過一切難關,健康而安然地生活到現在。」
「我對她說我的表兄來了,叫費維爾.萊姆伯格。」
「沒有。」
「什麼感情?你欺騙了其他的人,嗯,你是不可能改變的,不過你也是在欺騙你自己。我不想對你說教,但是你不會從這種烏七八糟的境況中得到好處的。我看著你就想到:一隻被獵人包圍而無法脫逃的野獸,看起來就像你這樣。你那個情婦是怎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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