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雅德維珈離開房間去鋪床。赫爾曼望著窗外。瑪莎通常在星期五晚上給他來電話。在安息日這天,她從來不使用家裡的電話,以免惹惱她母親。她總是出去買香菸,從附近的一家店鋪裡給他打電話。但是今晚電話鈴還沒響過。
電話裡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瑪莎說:「你是不是正和那個鄉下人一起躺在床上?」
赫爾曼關掉了起居室的電燈,留下蠟燭閃著暗淡的搖曳不定的亮光。雅德維珈走進臥室。從農村帶來的女人的習慣她從不忘記。她在睡覺前漱口、洗臉、梳頭。就是在利普斯克,她也一直梳妝得乾乾淨淨。在這兒,她收聽波蘭廣播電臺播送的各種衛生指導節目。天黑了,沃伊圖斯發出最後一聲抗議,飛進籠內和瑪里安娜待在一起。牠挨著瑪里安娜穩穩當當地停在棲木上,牠倆就一動不動地棲息到黎明降臨,也許嘗到了隨死亡而來的大休息的滋味。這對人和動物是一種拯救。
「嗯,也許這回你是無罪的。你永遠不會知道這幾天我是怎麼過的。」
正像赫爾曼對雅德維珈完全感到放心一樣,他對瑪莎感到毫無把握。她根本不接受他和其他女人一起生活這個事實。她用話刺|激他,說她要回到里昂.托特希納那兒去。赫爾曼知道男人們在追求她。他經常看到他們在自助餐廳裡想方設法和她搭訕,問她住在哪兒,電話號碼多少,還留下了他們自己的名片。餐廳裡的工作人員,從老板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洗盤子的波多黎各人都眼饞地看覷著她。就是女人們也羨慕她那優美的體形、長長的脖子、纖細的腰肢、苗條的大腿和白皙的皮膚。他有什麼力量把她給吸引住了呢?這到底能維持多久呢?他已經無數次地做好準備,瑪莎總有一天會跟他鬧翻。
整整一星期中,一到黃昏雅德維珈就把長尾鸚鵡的鳥籠蓋起來。但是在安息日前夕,她讓牠們晚些睡覺。那隻雄鸚鵡沃伊圖斯會跟赫爾曼一起唱歌。這隻鳥會陷入一種神志恍惚的狀態,嘰喳亂叫、飛來飛去。今晚赫爾曼沒有唱歌,沃伊圖斯停在鳥籠頂上,用嘴整理自己的羽毛。
「對你來說,我在哪兒不都一樣?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可是你卻和一個利普斯克笨蛋一起過夜。而且你還有別的人。你那表哥費維爾.萊姆伯格是個胖妓|女,你喜歡這種人。你是否也跟她睡過覺?」
「她是誰?你還是給我說實話的好。」
「我一個親戚。一個失去自己的孩子,身心受到損傷的女人,同鄉會把她帶到了美國。」
瑪莎已經看到報紙上的啟事,因此他隨時等待著這件不體面的事情敗露。他編造的謊話實在太明顯了。瑪莎肯定很快就會發現他並沒有在開玩笑,塔瑪拉是回來了。昨天,瑪莎有好幾次嘲弄地眨巴著眼睛,用嫉妒的、得意揚揚的口吻重複著他那假表哥費維爾.萊姆伯格的名字和圖書。顯然她是在推遲這次打擊,免得破壞他們從星期一開始的、那一星期休假。
「你在哪兒?」赫爾曼問。
「比我大,身體全垮了。難道你真的相信里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會為了我的情婦在報上登啟事?他們是虔誠的人。我告訴過你給他們去電話,你自己去了解真相。」
雅德維珈去美人魚大道買了葡萄酒和祈禱蠟燭。她不知在哪裡弄到兩個黃銅燭臺,儘管她不知怎麼唸祈禱詞,她點起安息日蠟燭後,會用手指把雙眼捂住一會兒,嘴裡咕噥幾句,就像她看到赫爾曼的母親做的那樣。
「那不是為上帝。真的上帝憎恨我們。但是,我們幻想出一個愛我們的偶像,使我們成為祂的選民。你自己說過:『異教徒把石頭當成神,而我們把理論當成神。』你星期日什麼時候到我這兒來?」
這個星期五,雖然赫爾曼已拿到了稿酬,可他似乎比往常更加心煩意亂。他問了雅德維珈好幾次,是否有人來過電話。在魚和湯兩道菜中間,他從胸口袋裡拿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草草地寫了些什麼。在有的星期五晚上,碰到他興致高的時候,他會唱他父親在吃飯時唱的讚美詩,如《肖洛姆.阿萊哈姆》、《一個可尊敬的女人》等,他把歌詞譯成波蘭語唱給雅德維珈聽。前面那首是向在安息日護送猶太人從會堂回家的天使們致敬。後面那首是讚揚一位貞節的妻子比珍珠還要難得。有一和-圖-書次,他給她翻譯了一首關於一個蘋果園、一個可愛的新郎和一個帶著珠寶的新娘的讚美詩。詩裡描述了擁抱,根據雅德維珈的看法,一首神聖的讚美詩裡這是不應該有的。赫爾曼解釋說,這首詩是一位以「聖獅」聞名的希伯來神祕主義哲學家寫的,他是一個奇蹟創造者,先知以利亞在他面前顯過靈。歌中的婚禮是在天堂裡進行的。
「四點,你也既是個神,又是個凶手。好,祝你安息日愉快。」
電話線那頭一陣緊張的沉默。
「塔瑪拉已經死了,正在地裡腐爛呢。費維爾是你的一個情婦。」
「如果是這樣,那就待在城裡吧。」
「我懷念青草,清新的微風。就是在集中營裡,空氣也不像這兒那麼汙濁。我要帶媽一塊兒去,但是在她眼裡,我是個妓|女。上帝使她遭受各種不幸,她害怕得發抖,只怕她為上帝做得不夠。事實是,希特勒做了上帝想做的事。」
「留下母親一人在家,我有些擔心。她要是發起病來怎麼辦?哪怕她死了,也不會被人發現。」
赫爾曼慢慢地脫衣服。他想像塔瑪拉躺在她叔叔家中的沙發上,還沒有睡著,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著。瑪莎可能正站在克羅頓公園附近或是特賴蒙特大道上,抽著菸。路過的男孩子們朝她吹口哨。說不定有一輛汽車停下,有人正想把她帶走。也可能她正和什麼人一起坐在汽車裡。
「沒有,沒有,」赫爾曼答道。
「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多疑的人https://m•hetubook.com•com。如果你聽見我提到一個女人,你馬上就會認為……」
在布魯克林過星期五跟在齊甫凱夫不同。儘管雅德維珈還沒有皈依猶太教,但是她盡量遵守傳統的猶太教規定。打從她在赫爾曼父母家工作那會兒起,她就記住了猶太教的儀式。她買了一個白麵包,還特別烘烤了安息日小甜餅。在美國這兒,她沒有合適的爐灶做安息日烤肉菜,不過有一位鄰居教她在煤氣灶上放一塊石棉墊,這樣,烤的菜就不會焦,而且星期六一天菜都是熱的。
「那你在哪兒?在床底下?」
然而赫爾曼這個猶太人反倒不理安息日那一套。他打開電燈,關電燈,儘管這樣做是被禁止的。吃完了魚、米飯、小豌豆和胡蘿蔔燉雞這頓安息日餐後,他坐下來寫東西,儘管這也是不允許的。雅德維珈問他為什麼要打破上帝的戒律,他說:「上帝是沒有的,你聽見嗎?即使是有的,我也不理祂。」
「我告訴過你了:塔瑪拉還活著,她到這兒來了。」
在他唱這些聖歌時,雅德維珈的臉上升起一片紅暈,一雙眼睛會變得愈加明亮,充滿了安息日的快樂。但是今天晚上他悶聲不響,煩躁不安。雅德維珈懷疑,他在外地有時候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他畢竟有時可能需要一個能識得那些細小的字母的女人。一個男人真的能懂得什麼才是對他最好嗎?男人們是多麼容易被一個詞兒、一絲微笑和一個手勢欺騙啊。
現在,他站在那兒望著窗外和_圖_書:街道燈光昏暗,樹上的葉子紋絲不動,康尼島的燈光映襯著天空。上了年紀的男女把椅子放在門口附近,正在聊天,這是那些沒有什麼可以希望的人的漫長的閒聊。
「出什麼事了嗎?」雅德維珈問。
「請一位鄰居照看她一下。」
「我跟鄰居們沒來往。我不能突然去找他們,要求他們幫忙。再說我媽怕見別人。如果有人敲門,她就以為是納粹。以色列的敵人應該像我享受這次旅行的前景似的享受生活。」
「小傻瓜,我愛你!你現在在哪兒?」
雅德維珈把手放在他肩上。「床已經鋪好了。被褥都是剛換上的。」
「那你為什麼說是費維爾.萊姆伯格?」瑪莎問。
電話鈴響了,赫爾曼趕忙去聽。一支安息日蠟燭已經熄滅,但是另一支仍然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他拿起聽筒,悄沒聲兒地說:「瑪莎!」
「那你幹嘛還要點安息日蠟燭?你幹嘛還要在贖罪日齋戒?」
「我以父母的骨頭起誓,不是情婦!」
「沒有,我沒和她一起躺在床上。」
「我在哪兒?在特賴蒙特大道的一家糖果店裡。我剛才一面抽菸,一面沿大道走著,每過幾分鐘就有一輛小汽車停下,有個流裡流氣的人想帶我走。那些男孩子衝我吹口哨,好像我是個十八歲的姑娘似的。他們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們星期一到哪兒去?」
「還沒有。」
「我們會找個好去處的。」
「她多大年紀?」
「告訴我她是誰?」瑪莎堅持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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