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心!那兒有一塊礁石!」
赫爾曼在雅德維珈的草料棚裡和在德國難民營裡待過,後來在美國又艱苦地生活了多年,和這種現代猶太人已經失去接觸。可是他們出現在這兒。一個圓臉、白髮的意第緒語詩人正在和拉比進行討論。詩人自稱是無神論者,談論著世俗的人情、文化、猶太人領域和反猶太主義。當詩人繼續滔滔不絕地談論時,拉比舉行了飯後洗手儀式,嘴裡咕嚕著祝福詞。有時拉比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呆滯的神色,還出聲吟誦幾個詞兒。一個胖女人爭論說,意第緒語是一種土語,是一種沒有語法的大雜燴。一個蓄著鬍鬚、戴金絲邊眼鏡和絲絨便帽的猶太人站起身,發表了一通關於新建的以色列國的演說,並且徵募捐款。
赫爾曼和瑪莎繼續旅行,他們在離加拿大邊境不遠的一家旅館裡住下來。他們只剩下幾天假期了,旅館的費用倒不貴。
赫爾曼把小船划到岸邊,他和瑪莎上了岸。他們回到那間平房,躺在床上,蓋上羊毛毯。瑪莎緊閉的雙眼似乎在眼瞼下微笑。然後她努動著嘴唇。赫爾曼注視著她。他認識她嗎?連她的面貌他都似乎感到m.hetubook.com.com陌生。他從來沒有好好考慮過她的鼻子、下巴和前額的形狀。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我每次都不晚。別的事情我可能不正常,這個我可百分之百正常。」
瑪莎用手指著。牠到底怎麼能在世界上飛得離岸這麼遠?牠還能飛回去嗎?蝴蝶在半空中飛翔。牠彎彎曲曲地飛著,沒有一定的方向,突然牠不見了。波浪呈現出金黃色和陰影交織成的圖案,把湖水變成一個巨大而流動的棋盤。
旅館的一排平房面臨湖水。穿著泳衣的男男女女在門外打牌。在一個網球場上,一位拉比戴著一頂室內便帽,穿著短褲跟他妻子在打網球,他妻子戴著正統猶太女人戴的假髮。在兩棵松樹間的一張吊床上躺著一個男孩和一位姑娘,兩人不停地格格笑著。男孩額頭很高,頭髮亂蓬蓬,狹窄的胸脯上長滿了汗毛。女孩子穿著一件緊身泳衣,脖子上戴著一顆大衛王之星。
「找醫生給看看。」
「是啊,晚了。」
瑪莎驀地坐直身子,小艇左右搖晃不停。赫爾曼馬上朝後划槳。一塊礁石突出在水面上,尖尖的,表面凸凹不平,還長滿了青苔,它m•hetubook.com•com是冰河時代和在地球上沖出這個盆地的那條冰河的遺留物。它經受了陣雨、大雪、嚴寒和酷暑的侵襲。它什麼都不怕。它不需要拯救,它早已得到了拯救。
「你幹嘛奔跑?沒有人在追你。」
赫爾曼講了日期。
「看那隻蝴蝶!」
赫爾曼吃得很少,但是他從桌邊站起來的時候,覺得胃很沉。他和瑪莎出去散步。他沒有意識到,經過這些年的孤獨生活,他已變得多麼不耐煩,同一切人事糾纏多麼疏遠。他只有一個願望:盡快離開這裡。他走得很快,瑪莎給拉在後面。
「生死相隔有多遠?我看到過人們死去,我可知道。」
赫爾曼開始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跟她一起生活的幾個女人都給月經另起名字,叫成什麼聖日啦,朋友啦,月刊啦。他警惕起來,計算著和她待在一起的日子。
瑪莎渾身發抖,坐起身來。「我剛才見到了我的父親。」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問:「今天是幾號?」
一個加里西亞老人抓住布羅德這個姓開始仔細詢問赫爾曼,他的老家是在倫貝格、塔爾努夫、布羅迪還是在德羅戈貝奇。老人有個親戚和圖書也姓布羅德,是他父親或是祖父的表親的後代,這個表親是個拉比,後來成了一名律師,現下是特拉維夫以色列正教黨的一個重要人物。赫爾曼回答得越多,那個老人越是要刨根問底。他似乎下定決心要證明他和赫爾曼是親戚。
「還太早,他們看不出什麼。我再等上一個星期。在美國,人工流產要花五百美元。」瑪莎改變了說話的腔調。「而且也很危險。原來在自助餐廳裡工作的一個女人去做人工流產。結果她得了血中毒,死了。死得多麼可怕啊!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媽怎麼辦呢?我敢肯定你會讓她挨餓的。」
坐在桌子邊的女人們眾口一詞誇瑪莎長得漂亮,身材苗條,穿著美觀。她們了解到瑪莎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時候,就想知道瑪莎是否願意接工作。她們都有各式各樣的衣服需要放大、改小、放長或是改短。
「我的朋友來過已有七個星期了,」瑪莎說。
他們朝山上走去。赫爾曼不時朝後看。在這兒人能不能躲開納粹?會有人把他和瑪莎藏在草料棚裡嗎?他剛吃完午飯,就已經在擔心晚飯時分怎麼去應付那些人。他沒法坐在他們中間,看著別人硬塞東西和圖書給孩子們吃,把食物弄得一團糟。他沒法聽那些空話。在城裡時,赫爾曼一直渴望大自然、渴望野外,但實際上他並不適應這種寧靜。瑪莎怕狗。每次她聽到狗叫,總是抓住赫爾曼的胳膊。她很快就說她穿著高跟鞋走不動了。他們從一些農民身旁經過,他們都帶著厭惡的神情打量著正在散步的這一對男女。
瑪莎已經和別的女人交談開了。她們叫她布羅德太太,想知道她和赫爾曼什麼時候結婚的,有幾個孩子,赫爾曼幹什麼工作。赫爾曼低垂著腦袋。和別人的每一種接觸都使他心裡感到恐懼。有人會認識他和雅德維珈是住在布魯克林的,這種可能性總是存在的。
旅館的老板娘告訴赫爾曼,這兒的飯菜是「嚴格按照猶太教規定」做的,旅客們都是「幸福的一家人」。她把赫爾曼和瑪莎帶到一間平房裡,房間的四壁沒有上過漆,露出橫梁的天花板。旅客們一起在餐廳一張長桌子上用餐。吃飯的時候,那些衣服穿得很少的母親把飯菜塞進她們孩子的嘴裡,她們決心讓孩子長成高大的美國人,六英尺高。孩子們哇哇亂哭,飯菜鯁住了,結果硬塞進嘴裡的菜又吐了出來。赫爾曼認hetubook•com.com為孩子們發怒的眼神似乎在說話:「為了滿足你們的虛榮心而受苦,我們可不幹。」打網球的拉比滔滔不絕地在說笑話。侍者——大學或是猶太法典學院的學生和年紀比較大的女人們開玩笑,和姑娘們調情。他們立即開始問瑪莎,她從哪兒來的,還不斷含蓄地奉承她。赫爾曼的喉嚨繃緊了。不管是洋蔥、碎牛肝、丸子、肥牛肉片還是香腸,他都嚥不下去。桌子旁邊的那個女人發愁地說:「他是怎麼樣的人啊?他不吃東西。」
「別說得那麼嚇人。你還沒死呢。」
他們回到旅館,赫爾曼突然決定去租一條供旅客用的划艇。瑪莎勸他別這麼做。「你會把咱倆淹死的,」她說。但是她最後還是坐在小艇上,點起了一支菸。赫爾曼知道怎麼划船,不過他和瑪莎都不會游泳。淡藍的天空萬里無雲,微風吹拂著。波浪起伏,拍打著划艇的兩側,划艇像搖籃似地搖晃著。赫爾曼不時地聽到濺水聲,好像某個怪物正潛在水中,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面游著,準備隨時掀翻小艇。瑪莎帶著擔憂的神色注視他,指揮他,批評他。對他在運動方面的能力,瑪莎沒什麼信心。要不,也許她不信任的是她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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