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走到一間燒得只剩框架的房子前停住了腳。一股刺鼻的焦味、一個個空洞——原先是窗戶、燒得漆黑的門洞和黑黑的煙囪,這一切吸引著他,他走了進去。如果確實有鬼,祂們會住在這種被燒毀的房子裡。既然他受不了人,也許鬼是他的天然夥伴。他能留在這堆瓦礫裡度過餘生嗎?他站在燒焦的四壁中間,聞著早就熄滅了的火燒味兒。赫爾曼能聽到黑夜的呼吸聲。他甚至想像它在睡夢中打鼾。寂靜在他耳朵中響著。他在木炭和灰燼上走著。不,他不能待在那些表演啦、笑啦、唱歌啦、跳舞啦中間。從一個空洞——原來是窗戶——裡,他看到了黑沉沉的天空、一張寫滿了象形文字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草紙。赫爾曼的眼光停在三顆星星上,它們的排列像希伯來文的母音賽格爾。他注視著三顆恆星,也許每一顆星都有它自己的行星、彗星。真奇怪,一個腦殼加上一點肌肉,就能看到這麼遠的東西!真奇特,滿滿的一腦殼腦漿老是猶豫不定,無法得出任何結論!上帝啊、星星啊、死人啊,都是默不作聲的。說話的人呢,什麼也沒吐露……
赫爾曼和瑪莎一起離開紐約以來,他幾乎沒有單獨活動的機會。他猶豫再三之後,走出娛樂場,沒有讓瑪莎看到他離開。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天氣冷颼颼的。赫爾曼走過一個飼養場。一m•hetubook.com.com頭小牛站在牛欄裡。牠帶著不會說話的動物那種困惑不解的神情凝視著黑夜。牠的大眼睛似乎在問:我是誰?我在這兒幹嘛?冷風一陣陣從山裡吹來。流星從空中劃過。遠處的娛樂場越來越小,坐落在下面像一隻螢火蟲。瑪莎雖然對一切採取反抗態度,她仍然保持著她正當的天性。她希望有丈夫、孩子,有一個家。她喜歡音樂,戲劇,愛嘲弄演員的笑柄。但是,赫爾曼的內心有一種無法消除的悲傷。他不是希特勒的受難者。在希特勒統治之前很久,他就一直是受難者。
赫爾曼向四周掃了一眼,看到瑪莎正和一個大個子男人在跳舞,那位男子身穿一件方格子襯衫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條綠短褲,露在外面的大腿上全是汗毛。他摟著瑪莎的腰,她的手勉強搭到他的肩上。一個服務員吹小號,另一個敲著鼓。第三個吹奏一個自己做的樂器,那個樂器看上去像一把有許多窟窿的壺。
那位拉比顯然準備好一些新的笑話在吃晚飯時講;他肚子裡的軼事似乎是講不完的。婦女們格格發笑。實習侍者乒乒乓乓端上飯菜。孩子們昏昏欲睡,不想吃什麼,他們的媽媽拍打他們的手。一位新近來到美國的婦女把飯菜退了回去,侍者問道:「在希特勒統治下你吃得更好嗎?」
飯後,他們都集中在一間由倉庫改建成的娛樂場內。那位意第緒語詩人發表了一通歌頌史達林的演說,和_圖_書還背誦無產階級詩歌。一名女演員表演模仿知名人士。她哭啊、笑啊、尖叫啊、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一個曾在紐約意第緒語雜耍場演過的男演員講各種黃色的故事:有一個丈夫受了矇騙,他的妻子把一個哥薩克藏在她床底下;有一個拉比去給一個放蕩的女人講道,離開她家時衣服上的鈕扣遮布都敞開著。女人和姑娘們笑得彎下身去。「為什麼對我來說一切都那麼痛苦?」赫爾曼問自己。這間娛樂場裡粗俗的氣氛否定了創造的意義。它使大屠殺的極大痛苦蒙受恥辱。有幾個旅客是從納粹恐怖中逃出來的難民。屋裡燈火通明,引得那些飛蛾從敞開著的門外飛進來,牠們被虛假的白天所欺騙。牠們飛來飛去,不大一會https://m•hetubook•com•com兒工夫,不是撞死在牆上,就是在燈泡上燒死。
他轉身朝已經漆黑一片的娛樂場走去。那幢房子,剛才還熱鬧非凡,轉眼已寂靜無聲、空無一人,陷入在一切無生命的物體那種自我專注中。赫爾曼開始尋找他住的那間平房,不過他知道找到它是困難的。無論到哪兒——城市、鄉村、船上或旅館裡,他總是會迷失。旅館辦公室那所房子的門口亮著一盞燈,可是屋裡沒人。
赫爾曼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也許瑪莎已經和那個穿綠短褲的舞伴睡覺去了。這不大可能,但是在失去了一切信仰的現代人中,什麼都可能發生的。如果不是凶殺和私通,文明還包含什麼?瑪莎一定是聽出了他的腳步聲。有一扇門打開了,他聽到了瑪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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