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不怎麼聰明,」這個想法在赫爾曼腦子裡一閃而過。瑪莎過去常講里昂是個傻瓜。「我肯定你能理解,這對我來說太不愉快了,」赫爾曼聽到自己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必要。你已經離婚了,而且……而且……」
「她現在想幹嘛?」赫爾曼感到奇怪。半小時前他剛跟瑪莎講過話,她對他說,她要去特賴蒙特大道買東西,為節日的最後兩天:舍梅內─阿采萊特和辛姆哈斯─手拉作準備。
「你至少得告訴我要談的是什麼事。」赫爾曼堅持說。
他走到地下室,透過洗衣機上的玻璃看到他的內衣在洗衣機裡旋轉。水泛著泡沫,四處飛濺。赫爾曼有個奇怪的想法,這些無生命的物體——水啦、肥皂啦、漂白劑啦,在對人和人用來支配它們的力量發怒。雅德維珈看到赫爾曼吃了一驚。他以前從不到地下室來。
「我希望我沒吵醒你。」
他吃完了早飯,坐在起居室的一張桌子前,寫著《(舒爾坎─阿魯克)和(應對祈禱書)中的猶太人生活》中的一章。美國和英國的出版商早就接受了這本書,蘭珀特拉比還將和法國的出版商簽訂合同。赫爾曼將會得到部分版稅。這和圖書本書大約有一千五百頁,原先打算分幾冊出版。但是,蘭珀特拉比已經安排好作品先以一套專題著作出版,聲稱每一冊都是完整的,不過作好準備,以後只要略加改動,就可以合訂成一大冊出版。
「我得去浪花大道的一家自助餐廳會一個人,」他告訴她。儘管雅德維珈沒問他什麼,他還是把自助餐廳的地址詳細地講了一番,想著如果托特希納襲擊他,雅德維珈會知道他在哪兒,而且如果需要的話,她還能出庭作證。他還把里昂.托特希納的名字重複了好幾遍。雅德維珈帶著鄉下人的順從態度張開了嘴凝視著他,她早已不想去理解這個城市居民和他的生活方式了。然而她的一雙眼睛裡還是流露出一絲不相信的神色。甚至在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裡,他都要找出種種理由出去。
住棚節頭兩天,赫爾曼是在瑪莎那兒過的;現在,他已回到布魯克林的家裡,準備在這兒度過節日的中間幾天。
赫爾曼覺得口乾舌燥。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里昂.托特希納接觸。他的說話聲音深沉,說的意第緒語跟赫爾曼和瑪莎的不同,他的話帶有波蘭一個小地方——位於https://www.hetubook.com•com拉多姆和盧布林之間——的特別口音。每個字的結尾都略帶顫音,像鋼琴上的低音。
「浪花大道上有一家自助餐廳,」赫爾曼說,「我們可以在那兒見面。」他費了好大勁才說出話來。他把自助餐廳的確切位置告訴了托特希納,還告訴他乘什麼地鐵去那兒。托特希納讓他說了好幾遍。他詳細介紹了一切情況,把話一再重複,好像這種談話能使他感到快樂似的。托特希納在赫爾曼心中引起的確實不是厭惡,而是他對被迫陷入這樣的困境感到的惱火。赫爾曼還滿腹猜疑。誰知道呢?這樣下流的人也許會帶一把刀,或是一支左輪手槍,這並不是不可能的。赫爾曼匆匆忙忙地洗臉、修面。他決定穿一套較好的衣服,他不想在這個人面前露出一副寒酸相。「一個人必須使人人高興,」赫爾曼嘲諷地想,「哪怕他情婦的前夫。」
「是啊,我知道,」赫爾曼說,「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
電話鈴響了。
「有什麼事嗎?」
「在弗拉特布什。我知道你住在康尼島那一帶,如果你到我這兒來不方便,那我到你這兒來。俗話是怎麼說的?如果穆罕默德不www.hetubook.com.com願到山裡去,那麼山一定會到穆罕默德那兒去。」
赫爾曼寫了幾行就停住了。他一坐下工作,他的「神經」就開始跟他搗蛋。他想睡覺,眼睛幾乎都睜不開了。他得喝水,他要小便,他覺得在兩顆稀鬆的牙齒中間有一粒麵包屑,他先是用舌頭後來又用一根從筆記本上扯下的裝訂線想把它弄出來。
海浪湧向海岸,激起浪花,嘩嘩作響,然後像往常一樣退回去——像一群只會叫不會咬的狗。遠處海面上,一艘掛著灰帆的船隻在搖晃。船和海洋本身一樣,既在移動可又停在原地不動,像一具在水面上行走的纏著裹屍布的屍體。
赫爾曼聽到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他的聲音變成了猶豫的喉音;這是一個剛要說話,卻被人打斷了思路的聲音。赫爾曼想說對方打錯了電話,而那聲音卻說要找赫爾曼.布羅德。赫爾曼拿不定是不是要把電話掛斷。他是不是警察局裡的偵探?難道是他的重婚罪被發現了?最後他說:「是誰啊?」
「這有什麼關係呢?我反正知道了,這就行了嘛。如果你一定要了解,告訴你,我是在瑪莎的筆記本裡看到的。我對數字記得特別牢。我不知道那是誰的電和*圖*書話號碼,但是最後,就跟他們說的似的,我猜出來了。」
「有些事必須當面談。告訴我你的地址,我到你這兒來,或者我們可以在某個自助餐廳見面。我請你客。」
他邊咳嗽邊哈哈大笑,聲音中流露出高興的厭煩和勝利的歡樂交織在一起的心情,這是戰勝了對手的人的心情。赫爾曼覺得自己的耳垂在發熱。「也許我們可以在電話裡談吧。」
他拿起聽筒,說:「喂,瑪莎。」
「我親愛的布羅德先生,如果對咱倆都沒必要,我就不給你打電話了。」
雅德維珈到地下室去洗衣服,她從赫爾曼那兒拿了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幣放進洗衣機裡。廚房裡,沃伊圖斯正在給棲息在牠身邊的瑪里安娜上課。瑪里安娜內疚地低垂著腦袋,就像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之後在受訓一樣。
特希納說:「她可以說是我們之間的紐帶。我確實和她離了婚,但是我們曾經是夫妻,任何人都不能否認這一點。在瑪莎告訴我之前我就知道了你的一切。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有,按他們的說法,我的情報來源。」
「不,不。」
「我明白了。」
「有點兒個人的事。」
對方那位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然後又咳了一下,像一個演和*圖*書說家在準備做報告。「對不起,請你聽我說,」他用意第緒語說,「我叫里昂.托特希納,是瑪莎原來的丈夫。」
托特希納停了一下才繼續往下說,從他的停頓中,赫爾曼估計他是個審慎的人,深思熟慮,行動起來不慌不忙。「我們能碰碰頭嗎?」
從聲音聽起來,好像里昂.托特希納正在咂嘴,而且正在和要漏出來的話進行搏鬥似的。
「什麼事情都發生過了,」赫爾曼沉思著。「創世,洪水,所多瑪,授予《律法》,希特勒的大屠殺。」像法老夢中的瘦牛那樣,現在已經吞沒了永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赫爾曼看看手錶,計算一下時間,免得到達自助餐廳的時間太早。他自信像里昂.托特希納這樣的男人至少得遲到半個小時,他決定在海濱木板道上走走。
「你現在在哪兒?」
這天陽光燦爛,天氣暖和,但是所有的遊樂場都已關閉。除去上了鎖的門和褪色脫落的廣告之外,什麼也沒有。表演的人都走了:蛇身人頭的姑娘,拉斷鐵鏈的壯漢,沒有手腳的游泳者,召魂的巫師。那塊通知在民主俱樂部禮堂舉行的重要節日禮拜儀式的告示板,已經因日曬雨淋而凹凸不平、破舊不堪了。海鷗在海洋上空翱翔,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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