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布洛克太太,我聽說過這樣一個病例,」那位鄰居說,「我們難民什麼樣的事兒都會遇到。在希特勒統治下,我們受盡折磨,大家都有點瘋了。我聽說的那個婦女肚子大極了。人人都說她懷了雙胞胎。但是在醫院裡,他們發現她的肚子裡只有氣。」
「我以為你再也不來了,」希弗拉.普厄說。
「那全是神經質。」
赫爾曼沒有回答。希弗拉.普厄走到桌子那兒,拿起桌上的祈禱書。然後她又把它放下。「你要吃點東西嗎?」
「赫爾曼,赫爾曼,瑪莎醒來了。去看看她吧。」
「她大出血,可是沒有孩子。有沒有請醫生給她做過檢查?」
赫爾曼小心翼翼地打開通往臥室的門。瑪莎在希弗拉.普厄平時睡覺的那張床上睡著了。她看起來臉色蒼白,神色安詳。他凝視了她好長時間。他的內心充滿了對她的愛和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己慚愧。「我能做些什麼?我使她遭受了這一切痛苦,我怎麼可能補償她呢?」他掩上門,走到自己的房間裡。透過部分已結冰的窗戶,他可以看見院子裡的那棵樹,前不久它還綠葉繁茂。現在樹上已滿是積雪和冰柱。在東一小堆、西一小堆廢鐵和金屬柵欄上覆蓋著厚厚的一層藍瑩瑩的白雪。白雪把人的垃圾變成墳場。
「我得走了,」醫生說,「她會睡到今天深夜——也許明天早晨。她醒後給她吃藥。還可以給她吃點東西,但是別給她吃烤肉菜。」
「我只是說著玩的。」
希弗拉.普厄的頭上包著一塊黑色的方頭巾。她的臉色看起來蠟黃,臉上的皺紋比平時也更多。
「你還來嗎,醫生?」
「明天早晨我去醫院上班,順路再來一下。一年後你就可以當外www.hetubook.com.com婆了。她的子宮完全正常。」
那位醫生長著一張圓臉,眼睛水汪汪的,頭髮蜷曲;他朝赫爾曼點了點頭,用嘲弄的聲調說:「是丈夫?」
「你們這些人以為自己生活在哪兒——在月球上?你們還在波蘭的猶太小鎮上。」醫生半用英語、半用意第緒語說著。「在這個國家裡,一個婦女懷孕後要有一名醫生不斷地照顧。她的懷孕全在這兒!」醫生說著,用食指指了指他的太陽穴。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的肚子漸漸大起來。孩子在肚子裡踢她。」
赫爾曼躺在床上,睡著了。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希弗拉.普厄站在他身旁,喚他醒來。
「布羅德先生,你妻子沒有懷孕。誰告訴你她懷孕了?」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道。
「氣?」希弗拉.普厄問道,像一個聾子似地把手放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耳朵上。「可是,我跟你說,這幾個月她一直沒有月經。嗯,魔鬼在和我們開玩笑。我們走出了地獄,可地獄卻跟著我們到了美國。希特勒跟蹤著我們。」
「這樣的神經質!保衛而且保護我們,別變得這樣的神經質。在天的上帝啊,她剛才開始尖叫和陣痛了。啊!我是多麼苦命啊!」希弗拉.普厄放聲大哭。
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自己在哪兒,才想起發生過的事。
「坐地鐵到這兒路遠哪。」
「誰在一星期的當中幾天吃烤肉菜?」希弗拉.普厄問道。
「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我活不了那麼長了,」希弗拉.普厄說,「只有在天的上帝知道,這幾個小時消耗了我多少精力和生命。我原以為她懷孕六個月,至多不超過七個月。突然她尖叫起來,肚子痛死了,接著就血崩。經歷了這些事情,我居然還和-圖-書活著,雙腳還站在地上,這可真是個上帝的奇蹟。」
他一走進瑪莎的公寓,看到希弗拉.普厄、一個年輕的矮胖男子——他是醫生,還有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可能是鄰居。這個女人長著一頭白髮,身材小巧,相比之下,腦袋顯得太大了。
臥室裡只亮著一盞燈。瑪莎像原先那麼躺著,不過眼睛睜著。她注視著赫爾曼,什麼也不說。
「嗯,毛病全出在這兒。」醫生再一次指了指他的前額。他走出去,但是在過道裡停了一下,用手招呼那個鄰居,她跟在他後面。希弗拉.普厄默不作聲,懷疑地等待著,只怕那個女人在門口可能聽到她的話。後來,她說:「我多麼想有個孫兒啊。至少有個人可以按照被屠殺的猶太人起名字。我希望他是個男孩,會給起名叫梅耶。可是我們什麼也辦不到,因為我們的命不好。啊,我真不該從納粹的統治下逃生出來和-圖-書!我真該和那些快要沒命的猶太人一起待在那兒,不要逃到美國來。但是我們想活下去。我的生命對我還有什麼用?我羨慕那些死者。我整天地羨慕他們。我連死都死不成。我希望我的屍骨能葬在巴勒斯坦,但是命裡註定我得躺在美國的墓地中。」
「就是在安息日我們也不吃烤肉菜。你在煤氣烘箱裡做出來的烤肉菜沒什麼味兒。」
「她睡著了。別進去。」
希弗拉.普厄早已知道他的診斷,但是她卻好像剛聽說似的,把雙手交叉緊握在一起。
「她自己。」
「你怎麼耽擱了這麼長時間?嗯,我想我得唸祈禱文了。」她戴上眼鏡,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開始嘟囔起來。
「她在哪兒?」赫爾曼問道。他不知道自己問的這個人是活著還是死了。
「不,謝謝。」
「我不知道。我都不確定她是否找醫生看過。」
「是的,」希弗拉.普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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