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瑪拉看來好像驚訝,但同時又好像要笑出來。赫爾曼注視著她。「你是瘋了還是喝醉了?」他問道。
「說我聽得懂的。」
「我並不怪你,雅德齊亞。我們的世界是個貪婪之地。不過,你跟他待在一起也沒有多大好處,」塔瑪拉說,指的是赫爾曼,「可是,這怎麼都比孤零零的一個人強。這套公寓也不錯。我們從來沒住過這麼好的公寓。」
「她把屋子拾掇得乾乾淨淨,你總是到處奔走對猶太社會主義工黨作演講。」
「你至少應該先打個電話。」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你以為一個人可以穿過地獄,出來絲毫不受損傷。嗯,這是不可能的!在俄國有一種能治百病的藥——伏特加。你喝個夠,然後躺在稻草中或是光禿禿的地上,這樣,什麼也不想了。讓上帝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昨天,我去拜訪了一個開酒店的人,就在這兒布魯克林,不過在另一帶。他們給了我滿滿一購物袋的威士忌酒。」
「沒有,根本沒有!我是個清白的姑娘。跟他結婚時我是個處女,」雅德維珈說。
又下雪了。雅德維珈在燉雜燴,過去在齊甫凱夫是經常燉這種雜燴的——麥片、白扁豆、乾蘑菇和馬鈴薯,上面撒有辣椒粉和歐芹。收音機裡播送著一齣意第緒語小歌劇中的一支歌,雅德維珈認為那是一首宗教讚美詩。長尾小鸚鵡以牠們自己的方式對和*圖*書音樂作出了反應。牠們尖叫、呼鳴、咳嗽,滿屋子亂飛。雅德維珈只得把鍋蓋起來,以免——但願不會——鸚鵡掉入鍋內。
「一個人在生活中得不到溫柔就愛喝烈酒。你住在這兒很舒適。」塔瑪拉的聲調變了。「你和我一起生活時,總是弄得一團糟。你的稿件和書扔得到處都是。這兒倒是很乾淨整齊。」
「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不是個活人,可沒有死。事實上,我不會對他提出什麼要求的,」塔瑪拉指著赫爾曼說,「他當時並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苦苦掙扎著活下去,而且他可能一直是愛你的,雅德齊亞。在他跟我睡覺前肯定已跟你睡過覺。」
「啊,聖母啊,我的心哪!」雅德維珈在自己胸前劃著十字。可她立即意識到,猶太婦女是不劃十字的,於是她把兩手交叉著緊握在一起。她的雙眼從眼眶裡暴出來,她的嘴都哭歪了,她無法說話。
「塔瑪拉,我求求你!」她學著他的腔調說,「別害怕,她不會跟你打離婚的。就是她跟你離了婚,你還可以到另一個那兒去。她叫什麼來著?如果她也趕你出來,你就到我這兒來。你看,雅德齊亞端著咖啡來了。」
「什麼?祝賀你,男人喜歡處女。如果按照男人的心意辦,女人就會躺下去是妓|女,起來又變成處女了。好吧,我知道,我是個不速之客,我走了。和圖書
」
雅德維珈用兩隻拳頭朝自己頭上亂捶一氣。赫爾曼對塔瑪拉說:「你幹嘛要這麼做?她可能會給嚇死的。」
雅德維珈去開門。赫爾曼劃去了他寫的最後半頁,咕噥著:「嗯,蘭珀特拉比,這個世界有篇短一些的說教也可以了。」他突然聽到一陣壓抑的哭聲。雅德維珈奔回房間,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她的臉色煞白,眼睛似乎在朝上翻。她渾身顫抖地站著,手抓住門把,似乎有人硬要闖進來似的。「一次對猶太人的大屠殺?」這個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是誰?」他問道。
赫爾曼剛要站起身,門鈴響了。
「耶穌!馬利亞!」
「我去拿咖啡。塔瑪拉太大,要吃點什麼嗎?」
雅德維珈走回廚房,她的拖鞋一路拍打著地板。這回她隨手把門關上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自己的模樣已經大大改變,和原來不像了。我想看看你的住處和你的生活。」
「啊,上帝啊!啊,上帝啊!現在怎麼辦呢?」雅德維珈叫道,「我已經懷孕。」雅德維珈把手擱在肚子上。
這句話剛出口,他馬上聞到了一股酒精的味道。一星期前,塔瑪拉就對他說過,已經安排她去一家醫院動手術,取出臀部的子彈。「你愛上烈酒了嗎?」他說。
「她是活人!她是活人!她不是死人!」赫爾曼大吼大叫。他和雅德維珈搏鬥,想讓她平和-圖-書靜下來,同時也想推開她。可她黏在他身上,號啕大哭。聽起來就像是一隻動物在嚎叫。
「塔瑪拉,我求求你……」
「我不知道你嘰哩哇啦在說什麼。去吃吧。我做了個齊甫凱夫的麥片燉菜。」
「我也得了,經濟上、肉體上和精神上都得了。」
「可能是你的一位太太給你上課來了,」赫爾曼說。
塔瑪拉沒有回答。雅德維珈到廚房去了,腳上的拖鞋笨拙地拍打著地板。她沒有關上門。赫爾曼注意到,塔瑪拉的頭髮亂蓬蓬,眼睛下出現了淡黃色的眼袋。
「那也得有個十字架,」塔瑪拉說,「別以為我是來打擾你們的幸福生活的。我在俄國學會了喝酒,一杯酒下肚,我就變得有好奇心了。我想親自來看看你們怎麼生活。畢竟我們還是有些共同之處的。你們倆都還記得我活著的時候。」
「放下吧,給你自己也拿一杯來,」赫爾曼說。
「我在廚房裡喝。」
「她是活人!她是活人!」他又吼叫了一遍。「靜一靜!傻頭傻腦的鄉下人!」
「別哆嗦了,傻瓜!」他衝雅德維珈大叫一聲。「她是活人!」
「我以為你要到醫院去了。」
「這兒有個門柱聖卷,」雅德維珈回答。
塔瑪拉做了個惡狠狠的鬼臉,衝他伸出了舌頭。
「別去!別去!啊,上帝啊!」雅德維珈想擋住赫爾曼的去路,嘴唇上全是唾沫。她的臉都扭歪了www.hetubook.com.com。赫爾曼朝窗子瞥了一眼。太平梯離這間屋子不遠。他朝雅德維珈跨近一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正在這時,門開了,赫爾曼看到塔瑪拉站在門口,她穿著舊皮大衣,戴著帽子和蹬著皮靴。赫爾曼一見,立即明白了。
塔瑪拉往後退了一步。「我根本沒想到她會認出我來。我自己的母親都認不出我了。安靜點,雅德齊亞,」她用波蘭語說。「我沒死,我不是來糾纏你的。」
「啊,親愛的上帝啊!」
「塔瑪拉太太,請坐。你嚇著了我,所以我才尖聲大叫。我去拿咖啡,上帝可以作證,如果我當時知道你還活著,我不會跟他待在一起的。」
雅德維珈從廚房走進屋。「赫爾曼,燉菜已經做得了。」
「十字架在哪兒?」塔瑪拉用波蘭語問道。「這兒怎麼沒掛個十字架?既然沒有門柱聖卷,那一定得有十字架。」
「我不能像媽媽那麼說話。她是個信徒,我是個無神論者。」
「像你媽媽那麼對我說。」
「約好是明天去的,可是現在我自己也拿不穩到底是去還是不去。這顆子彈,」塔瑪拉說著,把手放在她的臀部上,「是我最好的一件紀念品。它使我想起我曾經有過家,有過父母和孩子。如果把它取出來,我就什麼也沒留下了。這是一顆德國人的子彈,但是這麼多年一直待在一個猶太人體內,它已成了猶太人的了。它可能決定某一天m•hetubook•com•com
爆炸,可在這段時間裡它安靜地待著,我們相處得不錯。如果你願意,來,摸摸它。這也有你的一份啊。可能是同一支左輪手槍殺死了你的孩子……」
「我沒想到她會認出我,」塔瑪拉說。
「耶穌,馬利亞!」雅德維珈的腦袋抽搐似地亂動。她用盡全力朝赫爾曼撲去,幾乎把他撞翻在地。
雅德維珈端著一隻托盤走進屋,托盤上有兩杯咖啡、奶油和白糖,還有一盤自製的小甜餅。她已圍上圍裙,看起來就跟她原來當佣人時一樣。戰前,赫爾曼和塔瑪拉從華沙回家時,她就是這麼侍候他們的。她的臉剛才還是白慘慘的,現在已變得紅彤彤、汗晶晶的,她的前額上冒出了小汗珠。塔瑪拉注視著她,覺得又奇怪又好笑。
赫爾曼在寫作,感到疲憊不堪。他放下鋼筆,把頭往後靠到扶手椅上,想打個盹。在布朗克斯,瑪莎還很虛弱,沒有去上班。她變得很冷淡。赫爾曼對她講話,她回答得簡單扼要。不過,這麼一來,他倆就沒什麼好談了。希弗拉.普厄整天祈禱,好像瑪莎還病得很危險似的。赫爾曼知道,沒有瑪莎的工資,他們連最低的生活也無法維持,然而他也沒錢。瑪莎提出一個貸款組織,他可以去那兒借一百元高利貸,但是這筆貸款能用多久呢?也許他還需要一個連署人。
「我一直不知道你喝起酒來了,」他說。
「我以為你希望我對你說意第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