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低沉的說話聲,但是分辨不出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的聲音。他打開門,站在走廊裡的是一對小個子男女。那個女的臉色蠟黃,滿臉皺紋,長著黃眼睛、紅頭髮。她額頭和兩頰上的紋兒看起來好像是雕刻在就土上的線條。然而,她似乎並不老,最多四十來歲。她身穿家常便服和拖鞋。她帶著絨線,在外面等開門的這會兒正在編織。她身旁站著一位小個子男人,頭戴氈帽,上面插著一根羽毛;穿一件格子茄克——在這嚴冬的日子裡,這種顏色太淡了;一件粉紅色的襯衫、條紋褲、棕黃色的皮鞋,繫一條夾雜有黃、紅、綠三色的領帶。他看起來滑稽可笑,不像是當地人,好像剛從一個氣候炎熱的地方飛回來還沒來得及換裝似的。他的腦袋又長又窄,長一隻鷹鉤鼻,雙頰下陷,尖下巴。他的黑眼睛裡含有一種詼諧的神情,似乎他正在進行的訪問不過是開開玩笑而已。
雅德維珈東倒西歪地往前走,好像要倒在塔瑪拉的腳旁似的。
「優待什麼?我從來不優待。我自己都得付房租。這兒是美國。不過,如果你們需要一套公寓,我可以向你介紹一套,不會讓你吃虧的。」
雅德維珈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刺耳的叫聲,就像是鵝發出的急叫。「你幹嘛
和*圖*書告訴我她已經死了?你不是在推銷書,你是跟她在一起!」
「這是我的朋友佩謝萊斯先生。他不住這兒。他在海門有一所房子。他,但願不會遭到毒眼,在紐約和費城也有房子。他來看我們,我們跟他說起了你,說你推銷書、寫作,他想跟你談談生意。」
「不,雅德維珈。你的心腸真好,不過我不能接受這種犧牲。喉嚨切開後是縫不起來的。」
「你是我妻子。」
雅德維珈安靜下來了。她斜視著塔瑪拉,心中疑惑不定。「那你上哪兒去?這兒是你現成的家和家庭。我來做飯、打掃。我還當佣人。這是上帝的旨意。」
「嗯,進來吧。原諒我在廚房裡接待你們。我妻子身體不舒服。」
他走進起居室。雅德維珈不哭了。她帶著鄉下人害怕陌生人的神情,站在那兒提心吊膽地注視著門口。「誰來了?」
「雅德齊亞,我對上帝起誓,沒這回事。她是最近才到美國來的。我根本不知道她還活著。」
赫爾曼拿了一把椅子回到廚房。斯奇雷厄太太已經在廚房桌子旁坐下了。沃伊圖斯停在塔瑪拉的肩頭上,拉著一隻耳環。赫爾曼聽到佩謝萊斯對塔瑪拉說:「只來了幾個星期?可你一點也不像是新來的。我剛來
和-圖-書的時候,離開一英里遠就能認出一個新來的移民。你看起來像個美國人。完全像是美國人。」
「我現在怎麼辦?她是你妻子。」
「不談生意!根本不談生意!」佩謝萊斯打斷了她。「我的生意不是書,而是不動產,而且不動產的生意我也不做了。一個人到底需要做多少生意呢?即便是洛克菲勒一天也至多能吃三餐。我只是喜歡閱讀,不管是報紙、雜誌還是書,拿到什麼都愛看。如果你有時間,我很願意跟你聊聊。」
「啊,塔瑪拉太太!」雅德維珈感動得熱淚盈眶,雙掌拍打自己的雙頰。她前後搖動,彎下身去好像在找一塊可以倒下的地方。赫爾曼朝門瞥了一眼,擔心鄰居們會聽見她的聲音。
「她想幹嘛?現在我誰也不願見。啊,我都快瘋了。」
赫爾曼走進廚房,隨手關上了門。雅德維珈站在窗前,背對著房間。他的腳步聲嚇了她一跳,她迅速轉過身來。她的頭髮亂蓬蓬,眼淚汪汪,臉又紅又腫。她好像一下子老了。赫爾曼還沒開口說話,她就把雙拳舉到頭旁,傷心地大哭起來,「現在我上哪兒去?」
「坐下,坐下,」赫爾曼說,「別走,塔瑪拉,」他又說。「我知道這兒椅子不夠,不過我們一會兒就可以到另和-圖-書一間屋子去。一秒鐘!」
「不,雅德齊亞,你不要那麼做。你正懷著他的孩子,我已經像他們說的是一棵不結果子的樹。上帝親自把我的孩子帶走了。」
「別走,不要因為我就走啊,」佩謝萊斯先生說,「你是個漂亮的女人,可我不是熊,不會吃人的。」
塔瑪拉準備走了,她整整帽子,理了理幾綹蓬鬆的頭髮。赫爾曼朝她走近一步。「別走,既然雅德維珈知道了,咱們都可以做朋友嘛。我可以少說些謊。」
「對不起,斯奇雷厄太太,我不需要任何宣傳。如果我需要宣傳員,我會雇一個的。他根本不必知道這些事情。我做這些不是為了要讚揚。」佩謝萊斯說得很快。這些話就像乾豆似的從他嘴裡蹦出來。他的嘴很癟,好像沒有下嘴唇。他世故地微微一笑,具有一種有錢人在訪問窮人時流露出的自在的神情。他倆一直站在門口,現在,走進廚房。赫爾曼還沒來得及把塔瑪拉介紹給他們,塔瑪拉就說:「我得走了。」
「我自己會給她解釋的。」
「別說了!我不想要他。如果你想要回波蘭去,你回去好了,但是這跟我沒關係。即使你走了,我也不會跟他一起生活的。」
「在哪兒不都一樣?他又不是上這兒來接受榮譽。他獲得過,但願他別和*圖*書遭毒眼,許許多多榮譽。他們剛請他就任紐約最大的養老院院長。全美國都知道諾森.佩謝萊斯是誰。他在耶路撒冷建了兩所猶太法典學院——不是一所,而是兩所,幾百個青年男子可以在那兒學習《律法》,費用由他開支……」
雅德維珈把雙手從臉上移開,她的臉色紅得像生肉的顏色。
「一個可愛的人兒。她皈依猶太教的時候,我跟她在一起。是我帶她去舉行沐浴儀式,告訴她怎麼做的。生來就是猶太人的婦女應該像她這麼熱愛猶太教。她很忙嗎?」
「不,叫她進來。她可能以為我是來搶走她丈夫的。」
塔瑪拉打開門。「雅德齊亞,別這麼樣哭。我不是來搶走你丈夫的。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們的生活。」
「塔瑪拉太太,你是他的妻子,而且以後也是。如果上帝允許你活著,這是天賜的權利。我會讓開的。這是你的屋子。我要回家去。我母親不會趕我走的。」
「不,塔瑪拉太太,你留在這兒吧!我是個頭腦簡單的鄉下人,沒受過教育,不過我有良心。這是你的丈夫,你的家。你吃夠了苦。」
「雅德齊亞,你一定得安靜下來,」塔瑪拉堅決地說,「我雖然是活人,可是跟死人完全一樣。他們說死人有時候要回來看看,在某種程度上,我就是這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客。我來看看情況怎麼樣,不過別擔心,我不會再來了。」
「我跌跌撞撞地闖進來,就像一頭公牛闖進一家瓷器店,」塔瑪拉說,「事情出了錯,要想糾正是困難的。是啊,我是喝了杯酒,可離開喝醉還早著呢。請叫她進來,我得給她解釋一下。」
「雅德齊亞,一切都會像過去一樣。」
「斯奇雷厄太太。她帶了個男人來。」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鈴聲又長又大聲。一直棲息在籠頂上傾聽他們談話的兩隻長尾小鸚鵡受了驚,開始滿屋子亂飛。雅德維珈從廚房跑到起居室裡。「誰啊?」赫爾曼問。
那個女人說一口帶波蘭音的意第緒語。「你不認識我,布羅德先生,可我認識你。我們住在樓下。你妻子在家嗎?」
「她先跟你結的婚。我得離開這兒,我回波蘭去。要是我沒懷孕那多好啊。」雅德維珈像農民悼念死者那樣痛哭著,左右亂搖。「啊……」
「她在起居室裡。」
「嗯,有點兒忙。」
赫爾曼猶豫了一下。「真是太抱歉了,我實在很忙。」
「要不了多長時間——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就行,」那個女人勸說道,「佩謝萊斯先生每六個月來看我一次,有時六個月還不止呢。他是個有錢人,但願他別遭到毒眼,如果你們要找套公寓,他可能會優待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