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倆都不睬我了。」
一個波多黎各人侍者走到桌邊收盤子。赫爾曼問他餐廳什麼時候關門,侍者回答:「兩點。」
塔瑪拉嘆了口氣。「他來到醫院,問了我成千個問題。我到現在都想不出他是怎麼到那兒去的。他挨著我的床坐著,像個檢察官似的盤問我。他還想給我介紹結婚對象。事情發生在我動手術後不久。這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我明白了。你願意到這兒來嗎?天氣冷得夠嗆。我把毛衣袖子蓋在腿上。屋裡有一股風呼呼吹過,好像窗戶上沒裝玻璃似的。你的妻子們幹嘛要和你吵架?還有,你幹嘛不馬上就來?我正想著明天要打電話給你。有些事我一定得跟你談談。唯一的麻煩是外面的大門讓他們鎖上了。你就是按兩個小時門鈴,看門人也不會來開門的。你什麼時候到這兒?我自己下來給你開門。」
「可這畢竟是你的孩子啊。」
「塔瑪拉,這麼打擾你,我感到慚愧。我實在沒地方去睡覺,又沒錢去旅館租一間房間。」
塔瑪拉猶豫了一下。「你的妻子們在哪裡?」
他也感到自己小腿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他走進公用電話間,塞進一枚硬幣,然後撥了和_圖_書塔瑪拉的電話號碼。一個女人接的電話,她去叫塔瑪拉。不到一分鐘,他聽到了塔瑪拉的聲音。
「她一直受各方面的播弄。我不想責怪你,可你幹嘛要把咱們的事告訴佩謝萊斯呢?」
「我已經走投無路,一切都沒有希望了,」赫爾曼說,「我最好還是回康尼島去。」
「沒有,我在看報。」
「我希望我沒吵醒你,我是赫爾曼。」
鐵軌開始震動,一列火車隆隆地進站了。車廂裡只坐著幾個人:一個醉鬼咕咕噥噥,扮著鬼臉;一個男人拿著一把掃帚和鐵道工人用的裝信號燈的盒子。一個工人帶著一個金屬飯盒和一個木板頭。他們的鞋上全是稀髒的泥漿,他們的鼻子凍得又紅又亮,他們的指甲很髒而且長短不齊。對這些把黑夜當作白天的人來說,空氣中有一種特別的不平靜的氣氛。赫爾曼想像,車壁、燈光、窗玻璃、廣告都對寒冷、喧鬧聲和刺眼的光亮感到厭煩。火車的警告的汽笛不斷地呼嘯、號叫,好像是司機失去了控制,或是闖了紅燈後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似的。赫爾曼在時報廣場上走了一長段路去乘到中央車站的區間車。
「你睡著了嗎?」
m.hetubook.com.com「現在回去?你要花整夜時間才能到那兒。算了,赫爾曼,到我這兒來吧。我睡不著。反正我總是整宵不睡的。」
他好像不大相信這就是他的妻子,就是大約他二十五年前在一個演講會上第一次遇見的同一個塔瑪拉,那次會上討論的題目是「巴勒斯坦能解決猶太人的問題嗎?」走到三樓,塔瑪拉停了下來說:「啊,我的腿啊!」
「噢,她一懷孕,就反對你了嗎?」
他想說:「那又怎麼樣?」可是他沒說出口。
「塔瑪拉,我在百老匯一家自助餐廳裡。他們兩點就要關門。我沒地方去。」
赫爾曼去食品櫃那兒要了燕麥粥、雞蛋、一個捲餅和咖啡。這一頓花去五十五美分。當他端著盤子回到桌旁的時候,他的雙腿顫抖著,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不過一開始吃東西,他的勁兒又來了。咖啡的香味使人陶醉。眼下他只有一個願望——自助餐廳最好通宵營業。
不到一個小時,他又得到外面寒冷的雪地中去。他不得不計劃一下,終於做出個決定。他的對面有一間公用電話間。也許塔瑪拉還沒睡。現在她是唯一沒跟他吵翻的人。
和-圖-書雅德維珈?一切都由鄰居們安排。」
塔瑪拉正想說別的什麼事,接線員插了進來,要赫爾曼再付一枚硬幣,可他沒有。他告訴塔瑪拉他盡快趕到她那兒去,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他離開自助餐廳,朝在第七十九街的地鐵車站走去。空蕩蕩的百老匯大街在他面前伸展出去。街燈明亮,不知怎麼具有一種冬天的節日氣氛,優雅而神祕。赫爾曼走下臺階來到車站,他在等一列慢車。站臺上還有一個黑人。儘管天氣冷得結冰,他沒有穿大衣。赫爾曼等了十五分鐘,火車仍然沒來,也沒有別人來。燈光炫目地照著。像麵粉一樣細的雪通過天花板的鐵柵欄紛紛飄下來。
「有什麼關係?我已經習慣於等待了。」
他磕磕絆絆地走進自助餐廳,渾身都快凍僵了,連氣也透不過來。屋裡又亮又暖和,已經在供應早餐。到處是碟子的叮噹聲。人們正在讀晨報、吃著法式烤麵包、奶油燕麥粥、牛奶麥片粥和香腸蛋奶餅。光是食物的香味就使他感到昏昏沉沉。他找到一張靠牆的桌子,掛好衣帽。他發覺自己沒有拿牌子,回到出納員那兒說明。
赫爾曼走到外面,感到天氣冷得難受,他內心有什麼東和_圖_書西開始哈哈大笑——有時伴隨著萬分悲痛的笑聲。透骨的寒風呼嘯著從哈德遜河上吹來。剎時間寒氣穿透了赫爾曼全身。現在是凌晨一點鐘。他沒有力氣長途跋涉回到康尼島去。他靠在門上不敢挪動一步。要是他有錢到旅館去租一間房間,那該有多好。可是他口袋裡的錢還不滿三元,也許除了鮑厄里街上的旅館,其他沒有哪一家旅館的房間租費是三元。他是否該回去向拉比借點兒錢?樓上那些有小汽車的客人肯定會送瑪莎回家的。「不,我情願死!」他喃喃自語。他開始朝百老匯走去。百老匯那兒風小了一些。寒氣也不像在西區大道那麼刺骨,燈光也比較亮。雪已經不下了,不過,偶爾從空中或是屋頂上飄下一片雪花。赫爾曼看到一家自助餐廳。他急急忙忙穿過馬路,一輛計程車差一點把他撞倒。司機衝著他大聲嚷嚷。赫爾曼搖搖頭,揮揮手,表示歉意。
現在他後悔打電話給塔瑪拉。可能回康尼島去比較聰明。至少他可以暖暖和和地睡上幾個小時——那就是說,如果雅德維珈不跟他爭吵的話。他知道,為了能聽到門鈴聲,塔瑪拉只得穿上衣服等在冰冷的入口處。
塔瑪拉緩了口氣,這時問m.hetubook.com.com道:「她已經找好醫院了嗎?」
「行了,我看見你進來的,」出納員說,「你看起來全身都凍僵了。」
「我剛才去參加拉比舉行的晚宴。」
「這個時候你在百老匯幹什麼?」
「噢,赫爾曼。」
「你等了多久?」赫爾曼問。
為了等去第十八街的慢車,赫爾曼又不得不等很長的時間。其他候車的人的處境好像跟他很相似:脫離家庭的男人;社會既不能吸收又不能排斥流浪者,他們的臉上流露出失意、後悔和負疚的表情。這些人中沒有一個好好兒地修過面,也沒有一個衣著整齊。赫爾曼觀察著他們,可他們並不理他,相互間也不理睬。他在第十八街下車,穿過馬路來到塔瑪拉的住處。一幢幢辦公大樓聳立著,沒有燈光,也沒有人。很難相信,就在幾小時前,一群群人聚集在那兒做生意。屋頂上空,天陰沉沉的,沒有星星。赫爾曼走上幾階滑溜溜的臺階來到塔瑪拉住的那幢房子的玻璃門前。他看到裡面塔瑪拉穿著一件大衣在一盞電燈的暗淡的燈光下等他。衣邊下露出裡面的睡衣,因為沒有睡覺,她的臉色灰白,頭髮亂蓬蓬的。她悄悄地給赫爾曼開了門,兩人慢吞吞地走上樓,因為電梯已經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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