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瑪拉沉思了一下。「啊,我不知怎麼開始講。赫爾曼,我不會像你那麼總是撒謊。我叔叔和嬸嬸當面向我提出咱倆的事。既然我已經把事實真相告訴了一個外人——佩謝萊斯,對於我在世上的僅存的親人,我怎麼還能隱瞞呢?我沒有意思埋怨你,赫爾曼。這也是我的恥辱,可我覺得我一定得告訴他們。我以為在我告訴他們你娶了個異教徒時他們會嚇壞的。但是我叔叔只是嘆了口氣說:『如果你對誰動手術,都會有產後痛,』這還有誰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疼痛是那天早晨動手術後開始的。當然,他希望咱倆離婚。他在心裡給我找了十個而不是一個結婚對象——淵博的學者、好猶太人,都是在歐洲失去妻子的難民。我能說什麼呢?我不想結婚的欲望就像你不想在屋頂上跳舞一樣。可是我叔叔和嬸嬸都堅決認為,你要跟雅德維珈離婚,回到我這兒,要不,咱倆離婚。從他們的觀點來看,他們是對的。我的母親,她已經去世了,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死者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他們吃啊、喝啊,甚至結婚。既然咱倆曾經在一起生活和*圖*書過,有過孩子,現在又都漫遊在幻想世界裡,既然如此,咱倆幹嘛要離婚呢?」
「我剛才對自己說,深更半夜給你打電話,真是發瘋了,可是有某種東西驅使我這麼做。是啊,我得把自己交到你的手中。我已經筋疲力盡……」
「他幹嘛要告發你?他有什麼證據?在美國你沒有跟任何人結過婚。」
他披著外套走到外面的過道裡。整個早晨浴室外一直有人等著,可是現在浴室的門敞開著。赫爾曼找到別人留下的一塊肥皂在水槽裡洗起來。水不怎麼熱。「她的心腸怎麼會這麼好?」赫爾曼感到納悶。他記得塔瑪拉從前又執拗又忌妒。但是現在,儘管撇下她娶了別人,她一個人準備幫助他。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不希望被他們驅逐出去。我不想葬在波蘭。」
「把衣服脫了,你這麼著把衣服都弄壞了。」
「沒有信仰本身就是哀悼的理由。」
「可能是,誰知道天使是什麼?」
「沒有信仰,人甚至不能哀悼。」
赫爾曼沉默著。然後他說:「你是天使嗎?」
「塔瑪拉,他們也可以把一具屍體放在監獄裡。」
「hetubook•com•com誰會告發你呢?你的情婦?」
赫爾曼睡了一個小時就醒了。他沒有脫衣服,穿著上衣、褲子、襯衫和襪子躺在床上。塔瑪拉又把毛衣袖子蓋在腳上。她把自己的舊皮大衣和赫爾曼的大衣壓在毯子上面。
「什麼事?」
「我給了瑪莎一張猶太人的結婚契約。」
「如果他們把我投進監獄,那會怎麼樣?」
「可能是佩謝萊斯。」
「沒有人會來逮捕你。你幹嘛那麼怕監獄?你可能境況比你現在要好。」
他回到房間,穿好衣服。塔瑪拉叫他走到下面一層去按電梯的鈴。她不想讓這幢房子裡的人知道有個男人在她那兒過夜。她告訴他在外面等她。外面,耀眼的晨光使他一時什麼也看不見。第十九街上停滿了貨車,正在一捆捆、一箱箱、一簍簍地卸貨。在第四大道上,巨大的鏟車在鏟雪。人行道上盡是行人。熬過了黑夜的鴿子正在雪中覓食;麻雀跟在牠們後面跳著。塔瑪拉把赫爾曼帶到一家在第二十三街上的自助餐廳。餐廳裡散發出的香味跟昨天晚上東百老匯的餐廳一樣,不過這兒還夾雜有一種通常用來刷地板www.hetubook.com.com的消毒液味兒。塔瑪拉甚至沒問他想吃什麼。她讓他坐在一張桌子旁,給他端來橘子汁、一份捲餅、煎蛋捲和咖啡。她看著他吃,過了一會兒才給自己去端早餐。赫爾曼雙手捧著那杯咖啡,他並不喝,只是用它取暖。他的頭越垂越低。女人毀了他,可是她們也憐憫他。「沒有瑪莎,我也會湊合著活下去,」他安慰他自己。「塔瑪拉說得對——我們不再是真正地活著。」
「她要用它來幹嘛?我的意見是,回到雅德維珈那兒去,跟她和好。」
「還記得咱倆的協定嗎?去洗洗,這是毛巾。」
「那我會給你送包裹到監獄裡來的。」
「你在電話上講你原想打電話給我的,有什麼事嗎?」
她說:「感謝上帝,我的苦還沒受完。我現在仍在受苦。這多少有點像我們在亞姆布爾苦苦掙扎的情況。你不會相信我的話,赫爾曼,可是我確實在這種生活中找到了某種樂趣。我不想忘記我們過去的經歷。屋子裡一暖和,我就想像自己背叛了所有歐洲的猶太人。我叔叔覺得猶太人應該禮拜一個永恆的濕婆。全體人民應該蹲在小板凳上讀《約伯記》。」hetubook.com.com
「這你就甭管了。我會做一些事的。從明天開始我會照料你所需要的一切,你得準備好按我的吩咐去做。如果我要你出去挖溝,你就得出去挖溝。」
「說真的,塔瑪拉,這樣做只是把你那很少的幾塊錢給我罷了。」
「你幹嘛要這麼做?你怎麼做呢?」
他重新上了床,塔瑪拉朝他這邊挪動了一下,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肋骨上。赫爾曼打鼾了。但每過一會兒他的一隻眼睛就要睜開一下。天慢慢地亮了,他聽到喧鬧聲、腳步聲和過道裡開門關門的聲音。房客一定是工人,他們很早起床去上班。即便住在這些蹩腳的房間裡,人還得去掙錢。過了一會兒,赫爾曼睡著了。等他醒來,塔瑪拉早就穿好和_圖_書衣服。她告訴他,她已經在公用浴室裡洗了個澡。她估量地注視著他,臉上露出決斷的表情。
「你就是想跟我說這些嗎?我不能再為拉比工作了。肯定不行了。我欠著房租。我身上簡直連明天的飯錢都沒有。」
赫爾曼下了床,脫去上衣、褲子,解下領帶,只穿內衣褲和短襪。黑暗中,他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在脫衣服的當兒,他聽到蒸汽在暖氣片裡簌簌作響。
「不,赫爾曼,你不會從我這兒拿走什麼的。從明天開始,你所有的事都由我管了。我知道自己剛到這個國家,不過我習慣於在陌生的地方生活。我看得出你事兒多得應付不了,你都快讓這些負擔壓垮了。」
「赫爾曼,像你這樣的人是沒有能力為自己做出決定的。當然,我在這方面也不強,可是有時處理別人的事要比處理自己的來得容易。在美國這兒,有些人雇用所謂經理人。讓我來做你的經理人吧。把你完全交給我來管。譬如你在集中營裡,叫你幹什麼你就得幹。我來告訴你怎麼做,你就照著做。我也給你找一份工作。你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對自己是無能為力的。」
「赫爾曼,我想說件事,不過你別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