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苦惱

「趕車的,你有老婆嗎?」高個子問。
「這些傢伙真是混蛋!」那個軍人打趣地說,「他們簡直是故意來撞你,或者故意要撲到馬蹄底下去。他們這是互相串通好的。」
姚納回過頭去瞧著乘客,努動他的嘴唇……他分明想要說話,然而從他的喉嚨裡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只發出嘶嘶的聲音。
「老哥,現在幾點鐘了?」他問。
「什麼?」軍人問。
「嘻嘻!」姚納笑道,「這些老爺真快活!」
姚納瞧見一個看門人拿著一個小袋子,就決定跟他攀談一下。
姚納和他的瘦馬已經有很久停在那個地方沒動了。他還在午飯前趕著雪橇離開了大車店,至今還沒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現在傍晚的暗影已經籠罩全城。街燈的黯淡的光已經變得明亮生動,街上也變得熱鬧起來了。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我呢,老弟,我的兒子死了……你聽說了嗎?這個星期在醫院裡死掉的……竟有這樣的事!」
「喂,你少廢話,趕車!莫非這一路上,你就這麼趕車的?是嗎?要給你一巴掌嗎?……」
「去看一看馬吧,」姚納想,「要睡覺,有得是時間……不用擔心,總能睡夠的。」
「好,走吧!」駝子站在那兒,用破鑼般的嗓音說,對著姚納的後腦殼噴氣,「快點跑!嘿,老兄,瞧瞧你的這頂帽子!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這更糟的了……」
「要是我說了假話,就叫上帝懲罰我!我說的是實情……」
「他胡說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你在吃草嗎?」姚納問他的馬說,看見了牠的發亮的眼睛,「好,吃吧,吃吧……既然買燕麥的錢沒有掙到,那咱們就吃草好了……不錯……我已經太老,不能趕車了……該由我的兒子來趕車才對,我不行了……他才是個地道的馬車夫……只要他活著就好了……」
車夫就又伸長脖子,微微和圖書欠起身子,用一種穩重的優雅姿勢揮動他的鞭子。後來他有好幾次回過頭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閉上眼睛,分明不願意再聽了。他把乘客拉到維堡區以後,就把雪橇趕到一家飯館旁邊停下來,坐在趕車座位上傴下腰,又不動了……溼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馬塗得滿身是白。一個鐘頭過去,又一個鐘頭過去了……人行道上有三個年輕人路過,把套靴踩得很響,互相詬罵,其中兩個人又高又瘦,第三個卻矮而駝背。
姚納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
為了表示同意,姚納就抖動一下韁繩,於是從馬背上和他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來……那個軍人坐上了雪橇。車夫吧噠著嘴唇叫馬往前走,然後像天鵝似的伸長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與其說是由於必要,不如說是出於習慣地揮動一下鞭子。那匹瘦馬也伸長脖子,彎起牠那像棍子一樣的腿,遲疑地離開原地走動起來了……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說呢?」另一個高個子憤憤地說。
姚納講得入了迷,就把他心裡的話統統對牠講了……
「呸,見你的鬼!……」駝子憤慨地說,「你到底趕不趕車,老不死的?難道就這樣趕車?你抽牠一鞭子!唷,魔鬼!唷!使勁抽牠!」
「嘻嘻……」他笑道,「這些快活的老爺……願上帝保佑你們!」
我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
「趕車的,到警察局去!」那個駝子用破鑼般的聲音說,「一共三個人……二十戈比!」
「大家都要死的……」駝子咳了一陣,擦擦嘴唇,嘆口氣說,「得了,你趕車吧,你趕車吧!諸位先生,照這樣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了了!他什麼時候才會把我們拉到呢?」
「要和_圖_書說這是實情,那麼,虱子能咳嗽也是實情了。」
「連買燕麥的錢都還沒掙到呢,」他想,「這就是我會這麼苦惱的緣故了。一個人要是會料理自己的事……讓自己吃得飽飽的,自己的馬也吃得飽飽的,那他就會永遠心平氣和……」牆角上有一個年輕的車夫站起來,帶著睡意清著嗓子,往水桶那邊走去。
一個四輪馬車的車夫破口大罵;一個行人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自己衣袖上的雪,行人剛剛穿過馬路,肩膀撞在那匹瘦馬的臉上。姚納在趕車座位上侷促不安,像是坐在針尖上似的,往兩旁撐開胳膊肘,不住轉動眼珠,像中了邪似的,彷彿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兒。
他穿上衣服,走到馬房裡,他的馬就站在那兒。他想起燕麥、草料、天氣……關於他的兒子,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是不能想的……跟別人談一談倒還可以,至於獨自想他,在心裡描出他的模樣來,那太可怕,他受不了……
「到維堡區去!」軍人又喊了一遍,「你睡著了還是怎麼的?到維堡區去!」
姚納與其說是感到,不如說是聽到他的後腦勺上啪的一響。
姚納撇著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勁,這才沙啞地說出口:「老爺,那個,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
「哦!……他是害什麼病死的?」
那匹瘦馬彷彿領會了他的想法,就小跑起來。大約過了一個半鐘頭,姚納已經在一個骯髒的大火爐旁邊坐著了。爐臺上,地板上,長凳上,人們鼾聲四起。空氣又臭又悶。姚納瞧著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後悔不該這麼早就回來……
暮色昏暗。大片的溼雪繞著剛點亮的街燈懶洋洋地飄飛,落在房頂、馬背、肩膀、帽子上,積成又軟又薄的一層。車夫姚納.波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個幽靈。他在趕車座https://m•hetubook.com•com位上坐著,一動也不動,身子往前傴著,傴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傴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個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彷彿他也會覺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動都不動。牠那呆呆不動的姿態、牠那瘦骨稜稜的身架、牠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牠活像那種花一個戈比就能買到的馬形蜜糖餅乾——即使在近處看,也是這樣。牠多半在想心思。不論哪條牲口,只要被人從犁頭上硬拉開,從熟悉的灰色景致裡硬拉開,硬給丟到這兒來,丟到這個充滿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囂、熙攘的行人的漩渦當中來,那牠就不會不想心事的……
「誰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熱病吧……他在醫院裡躺了三天就死了……這是上帝的旨意喲。」
「你拐彎啊,魔鬼!」黑地裡發出了喊叫聲,「你瞎了眼還是怎麼的,老狗!用眼睛瞧著!」
「就是這樣嘛,我的小母馬……庫茲瑪.姚內奇不在了……他去世了……他無緣無故死了……比方說,你現在有個小駒子,你就是這個小駒子的親娘……忽然,比方說,這個小駒子突然死了……你不是要傷心嗎?」
姚納掉轉整個身子朝著乘客說:
「你是想喝水吧?」姚納問。
「你連趕車都不會!靠右邊走!」軍人生氣地說。
「你往哪兒闖,鬼東西!」姚納立刻聽見那一團團川流不息的黑影當中發出了喊叫聲,「鬼把你支使到哪兒去啊?靠右邊走!」
「那你就稍微鼓勵他一下……給他腦袋一巴掌!」
「九點多鐘……你停在這兒幹什麼?把你的雪橇趕開!」
「趕你的車吧,趕你的車吧……」乘客說,「照這樣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點走!」
「我嗎?嘻嘻……快活的老爺!我的老婆現在成了爛泥地囉……哈哈哈!……在墳墓裡!……現在我的兒和_圖_書子也死了,可我還活著……這真是怪事,死神認錯門了……它原本應該來找我,卻去找了我的兒子……」姚納回轉身,想講一講他兒子是怎樣死的,可是這時候駝子輕鬆地呼出一口氣,聲明說,謝天謝地,他們終於到了。
「我的腦袋痛得要炸開了……」一個高個子說,「昨天在杜克瑪索夫家裡,我跟瓦斯卡一塊兒喝了四瓶白蘭地。」
姚納抖動韁繩,吧噠嘴唇。二十戈比的價錢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顧不上講價了……一個盧布也罷,五戈比也罷,如今在他都是一樣,只要有乘客就行……那幾個青年人就互相推搡著,嘴裡罵聲不絕,走到雪橇跟前,三個人一齊搶到座位上去。這就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該哪兩個坐著,哪一個站著呢?經過長久的吵罵、變卦、責難以後,他們總算做出了決定:應該讓駝子站著,因為他最矮。
那匹瘦馬嚼著草料,聽著,向牠主人的手上噴鼻息。
姚納猛的哆嗦一下,從粘著雪花的睫毛裡望出去,看見一個軍人,穿一件帶風帽的軍大衣。
姚納看一下他的話產生了什麼影響,可是一點影響也沒看見。那個青年人已經蓋好被子,連頭蒙上,睡著了。老人就嘆氣,搔他的身子……如同那個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樣,他渴望說話。他的兒子去世快滿一個星期了,他卻至今還沒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談一下這件事……應當有條有理,詳詳細細地講一講才是……應當講一講他的兒子怎樣生病,怎樣痛苦,臨終說過些什麼話,怎樣死掉……應當好好說一下怎樣下葬,後來他怎樣到醫院裡去取死人的衣服。他有個女兒阿尼霞住在鄉下……關於她也得講一講……是啊,他現在可以講的還會少嗎?聽的人應當驚叫,嘆息,掉淚……要是能跟娘們兒談一談,那就更好。她們雖然都是蠢貨,可是聽不上兩句就會哭起來。
姚納收下二十戈和圖書比以後,久久地看著那幾個遊蕩的人的背影,後來他們走進一個黑暗的大門口,不見了。他又孤身一人,寂靜又向他侵襲過來……他的苦惱剛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現,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納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兩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這成千上萬的人當中有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他傾訴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誰都沒有注意到他,更沒有注意到他的苦惱……那種苦惱是廣大無垠的。如果姚納的胸膛裂開,那種苦惱滾滾地湧出來,那它彷彿就會淹沒全世界,可是話雖如此,它卻是人們看不見的。這種苦惱竟容納進這麼一個渺小的軀殼裡,就連白天打著火把也看不見……
「嘻嘻……嘻嘻……」姚納笑著說,「湊合著戴吧……」
姚納把雪橇趕到幾步以外去,傴下腰,聽憑苦惱來折磨他……他覺得向別人訴說也沒有用了……可是五分鐘還沒過完,他就挺直身子,搖著頭,彷彿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韁繩……他受不了了。
「趕車的,到維堡區。去!」姚納聽見了喊聲,「趕車的!」
「是啊,想喝水!」
姚納感到他背後駝子扭動的身子和顫動的聲音。他聽見那些罵他的話,看到這幾個人,孤單的感覺就逐漸從他的胸中消散了。駝子罵個不停,謅出一長串稀奇古怪的罵人話,直罵得透不過氣來,連連咳嗽。那兩個高個子講起一個叫娜傑日達.彼得羅芙娜的女人。姚納不住地回過頭去看他們。正好他們的談話短暫地停頓一下,他就再次回過頭去,嘟嘟噥噥說:「我的……那個……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
「老不死的,你聽見沒有?真的,我要揍你了!……跟你們這班人講客氣,那還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聽見沒有,老龍?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們的話放在心上?」
「回大車店去,」他想,「回大車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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