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漂亮!」芬妮熱烈的叫道,她終於再也無法抗拒蘭妮娜的美麗。「多麼美妙甜蜜的馬爾薩斯帶。」
「歡樂的,麻醉的,奇幻的。」
「極端不同的東西會相合,」控制者說,「這是事物的本性。」
「吃吧,」亨利.福斯特堅持著,「吃吧。」
主任頓時無地自容。
「丟掉比縫補好;丟掉比……」
「我要說的,只是我要接受他的邀請。」
胚胎貯藏室的機器仍舊在猩紅色的光線中嗡嗡作響,工作人員儘管上班下班,一個狼瘡色的臉孔由另一個來替代,但,那機器 卻莊嚴的進行,永不停息,負載著未來的男人與女人慢慢移動。
蘭妮娜點點頭。
孩子們用否定性的沉默回答了他。
「結果很可怕。」一個深沉的聲音插|進來讓大家大吃一驚。
「六年以後,就製造出來供消費應用。完美的藥物。」
「母親!」瘋狂是有傳染性的。
育種主任緊張的看著他。他曾聽到一些奇怪的謠言,說,有一些古老的禁書藏在控制者書房的保險箱中。紙草經,詩——福特知道還有什麼。
他福特閣下穆斯塔法.蒙德!學生們禮敬的眼睛幾乎爆出眼眶。穆斯塔法.蒙德!西歐的常駐控制者!全世界十位控制者之一。十位之一……而他在育種中心主任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來,他要留下來,留下來,是的,真正的跟他們說話……直接出自馬口。直接出自福特自己之口。
「最後,」穆斯塔法.蒙德說。「控制者們認識到武力並不好。體外生殖,新巴夫洛夫制約和催眠教育法雖然比較緩慢,卻保險得太多……」
「才四個月!說得好!而且,」芬妮繼續說下去,指指點點的,「四個月除了亨利之外沒有別人。對不對?」
衝動受到阻擋就會外溢,情感如洪水,熱情如洪水,甚至瘋狂也一如洪水:依水流的力量、攔壩的高度與強度而定。不加限制的水流,安靜平穩,流入指定的渠道,這就是健康幸福。(胚胎饑餓;日出日落,血液替代品的幫浦無止無息的轉動,每分鐘八百週。傾倒出來的嬰兒哭吼,護士立刻出現,拿著一瓶體外分泌液。在欲望與滿足之間的間隔,埋伏著情感。把這間隔縮短,把一切古老而不必要的阻擋破除。)
「有一種叫做金字塔的東西,譬如說。」
「不識抬舉!」
「有一種叫做靈魂的東西,還有一種叫做不朽的東西。」
蘭妮娜拉下她夾克的拉鏈,然後把褲子上兩邊的拉鏈也用兩手同時拉下,然後脫下內衣。鞋襪還穿在腳上就走出來到浴室去。
「蘇俄感染水源的技巧特別獨到。」
「這就是為什麼不教你們歷史課,」控制者說。「不過現在已是時候……」
「控制者!多麼喜出望外!孩子們,你們以為這是誰?這是控制者;就是他福特閣下,穆斯塔法.蒙德。」
「我的黑色舊藥丸帶……」
「我真喜歡飛行。我真喜歡飛行。」
「廿歲?」學生們異口同聲的驚嘆道。
「然而,在薩摩亞的野人中,在新幾內亞附近某些島上……」
蘭妮娜承認。
「九年戰爭開始於福特紀元一四一年。」
又是這種淫穢話。但這一次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要笑。
「政治是開會,而不是打仗。你用頭腦和屁股來統治,而不是用拳頭。譬如說,鼓勵消費。」
「怎麼回事?」主任問道。
「一樣。可是如果對人有好處……」芬妮是一個特別通情達理的女孩。
外面,花園裡,正是遊戲時間。六七百個小男孩小女孩,光著身子在陽光中奔跑,在草地上尖叫,或玩著球戲,或兩三個一堆,蹲到開花的樹叢中。玫瑰盛放,兩隻夜鶯正在小叢林中歌唱,一隻布穀鳥在石灰樹林中有點荒腔走板。蜜蜂和直升機的嗡嗡聲使空氣中有一種沉睡的意味。
「我幾乎已經用了三個月。」
「滾你的蛋!滾你的蛋!」柏納德.馬克斯叫道。
「讓我們逗一逗他。」
「但我卻根本不相信,」蘭妮娜結論道。
「哈囉,芬妮,」蘭妮娜對一個拿著隔壁鑰匙的年輕女人說。
育種中心四千個房間中的四千個電鐘同時敲了四下。換班的呼號從喇叭口傳來。
他揭露了那驚人的事實:在我們的福特那個時期以前很久,甚至在他以後好幾代,兒童之間的性|愛仍舊被認為變態(學生哄笑);不僅是變態,而且不道德(天啊!),因此,嚴格的加以禁止。
(控制者的談吐是那麼生動,以致於有一個特別敏感的男孩竟然臉色蒼白起來,到了嘔吐的邊緣。)
「而且他大部分時間都獨處——一個人。」芬妮的聲音中帶著恐怖。
機器轉動,轉動,必須轉動下去——永遠。停止便是死亡。十億人在地殼上扒動。輪子開始轉。一百五十年內,變成二十億https://www•hetubook•com.com。停止所有的輪子,一百五十個星期,就再度只有十億人;千百萬億的男人與女人,死於饑餓。
「然後是著名的倫敦博物館大屠殺,兩千個文化迷被二氯化乙鉀毒死。」
「想想你們自己的生活,」穆斯塔法.蒙德說。「你們之中有沒有任何人碰到過不可超越的障礙?」
「你不記得一克蘇麻好過一句咒罵嗎?」他們大笑著走了出去。
揮揮手,他指向花園,制約中心的巨大建築,在樹叢中躲藏的、或在草地上跑過的裸體兒童。
「他們說他不喜歡障礙高爾夫球。」
「真的,我真的勸你去試試她,」亨利.福斯特的聲音。
「我說過,有一種東西叫做基督教。」
輪子必須穩定的轉動,但轉動不能無人照料。必須有人照料——像在輪軸上轉動的輪子一般穩定的人,清醒的人,服從的人,穩定與滿足的人。
「我也想不出為什麼我沒有,」助理註定員說。「一定會的,只要有機會。」
他揮動手掌:就似乎他用一根看不見的雞毛撣子把小小的灰塵撣開;那塵土是哈拉帕,是迦勒底的烏爾;還有一些蜘蛛網,那是底比斯,巴比倫,克諾索斯和邁錫尼。撣掉。撣掉——而何處又是奧德賽呢,何處是約伯,何處是朱比特與釋迦牟尼和耶穌呢?撣掉——而古時候那些塵埃,那所謂的雅典和羅馬,耶路撒冷和中國——都已消逝。撣掉——義大利曾經存在過的地方而現在已空無一物。撣掉,那些大教堂;撣掉,撣掉,李爾王和巴斯卡的沉思。撣掉,熱情;撣掉,安魂曲;撣掉,交響曲;撣掉……。
那小女孩就逃到樹叢中,消失了踪影。
「可是,我倒蠻喜歡他的長相。」
蘭妮娜從浴室走出,用毛巾擦乾,摘下裝在牆上的一根柔軟的管子,管口對準胸脯,好像要自殺似的,扣動板機。一陣溫暖的空氣帶著最微細的爽身粉噴出來。在洗臉臺上面一個小架子上放著八種不同的香水和花露水。她拿起左邊第三個綺麗香在身上噴一噴,提起鞋襪走出來看看真空震動按摩器有沒有空出來的。
「除了一點點偷偷摸摸的自我性|愛和同性戀之外什麼都沒有——絕對沒有。」
「這是一群美妙的小朋友,」他指著說。
「一萬四千架飛機公然向前進發。但是在科佛斯坦丹和第八縣,炭疽炸彈幾乎比紙袋子的爆炸聲響不了多少。」
「可怕;完全對,」控制者說。「我們的祖先是那麼愚蠢,那麼短視,當第一批改革者出現,要使他們脫離那些可怕的情感時,他們卻斷然拒絕。」
「我們的福特第一輛T型汽車出現的時候……」
「不過你們大概不知道這些究竟是什麼,」穆斯塔法.蒙德說。
在育嬰室,初級階級意識教育剛過,擴音器裏的聲音在為未來的工業產品激發未來的消費需要。「我真喜歡飛行。」那聲音耳語道,「我真喜歡飛行,我真喜歡新衣服,我真喜歡……」
「想像一下『跟自己的家人生活』是什麼意義。」
「個子又那麼小。」芬妮做了一個鬼臉;個子小是低等階級的典型特徵,可怕。
「即使他血液替代品裏的酒精是真的也罷。」
「睡眠教育在英格蘭遭到禁止,那裡有所謂自由主義那麼一種東西。國會——如果你們知道這是什麼——通過了一條法令,禁止睡眠教育。紀錄還保存下來。其中有關於個人自由的言論。自由就是沒有效率,就是不幸;就是在方洞裏裝圓棍子。」
柏納德恨他們,恨他們。但他們是兩個,而且又大又壯。
「就以體外生殖來說。費滋納和川口已經把整個技術都研究出來。可是,各國政府有沒有看一眼呢?那時有這麼一種東西叫做基督教,女人被強迫必須懷胎生育。」
「當然,並不必要放棄他。只是偶而也要要別人就是了。他也有別的女人,是不?」
「有一種叫做天國的東西;但他們還是一樣大量喝酒。」
「有一次,我想要一個女孩,可是,她幾乎讓我等了四個星期才得到她。」
「什麼都沒有?!」
「但結果怎麼樣呢?」他們問道,「結果怎麼樣呢?」
「美妙,」男孩們也有禮貌的附和。但他們的笑容相當勉強。不久以前他們才把同樣幼稚的娛樂放下,因此,現在還無法不帶著一抹輕視來看這種遊戲。美妙?但那只不過是兩個小孩子在互相玩弄;如此而已。只不過是小孩子。
點頭,「今天下午他從背後拍我,」蘭妮娜說。
「可是,親愛的,妳才十九歲。在廿一歲以前並不急著做第一次懷孕替代。」
「我知道,親愛的。可是有些人最好早點開始。威爾斯醫生告訴我,淺黑頭髮的女人像我這樣大骨盆的,十七歲就應該做懷孕替代。因此實際上我已經晚了兩年,而不是早了兩年。」她打開她的衣帽櫃,指著一排瓶子中有標籤的一個管形瓶。
「丟掉比縫補好,丟掉比縫補好。」
「我的娃娃。我的娃娃……!」
「穩定性,」控制者說,「穩定性。沒有社會穩定性就沒有文明。沒有個人穩定性就沒有社會穩定性。」他的聲音是一隻號角。聽著,他們感到自己更大、更溫暖。
「還有一個名叫莎士比亞的人,當然你們絕沒有聽過這些。」
「無聊!」蘭妮娜憤怒。
「丟掉比縫補好。」
「我的愛人,我唯一的,寶貝,寶貝……」
那些覺得受人卑視的人,看起來都有一種卑視他人的表情。柏納德.馬克斯的笑容中就有這麼一種輕藐。熊皮上的每根毛,哼!
「我決定去看,」亨利.福斯特說。
「廿歲,」主任又重複了一遍。「我說過你們不會相信。」
「每一個人,每一個男女和小孩,每一年都被迫消費如此之多。為了工業的利益。唯一的結果……」
「穩定性,」控制者堅持道,「穩定性。最始最終的需要。穩定性,所以有這一切。」
和*圖*書
「奇怪,」當他們轉身走開,主任若有所思的說,「到了我們的福特那個時代,大部份遊戲還只不過用一兩隻球做器材,或用幾根木棒再加一個網子,想起來奇怪。想想看,讓大家做各種精巧的運動卻一點也不鼓勵消耗運動器材,這是多麼愚蠢。簡直是瘋狂。現在的控制者就不一樣,任何新的運動至少必須像現有的最複雜的運動一樣消耗器材,才能夠得到許可。」他打斷自己的話。
「九年戰爭,經濟大崩潰。在世界控制與毀滅之間必須做一個選擇,在穩定與……。」
「美妙的小東西!」主任說,看著她的背影。然後,轉向他的學生,「我要告訴你們的事,」他說,「聽起來似乎不可置信。可是,如果你們不熟悉歷史,大部分事情聽起來確實不可置信。」
「我喜歡新衣服,我喜歡新衣服,我喜歡……」
「唯一剩下來的,就是如何征服老年問題。」
「甚至青年,」主任說,「甚至像你們這樣的青年……」
「再加上對過去的反抗;博物館關閉,歷史紀念碑炸毀(所幸在九年戰爭中大部分已經炸毀);福特紀元一百五十年以前的書籍全部禁止。」
「……天黑以前,打兩局障礙高爾夫。我必須趕緊。」
「越縫越窮;越縫越窮……」
「你們之中有沒有任何人被逼著在意識到一種欲望和獲得滿足之間,經過很長一段時期?」
「名字也很漂亮,」主任說。「現在跑開吧,看看能不能找到別的小男孩跟妳玩。」
學生的臉上都現出驚人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可憐的小孩們連自尋娛樂都不可以!他們無法相信!
「節儉的倫理與哲學。」
「被選做新紀元的開始。」
從深紅的地下室,蘭妮娜.克朗直升第十七樓,從電梯踏出,轉向右邊,經過長廊,打開「女更衣室」的門,投入一大堆令人頭暈目眩的胳膊、胸脯和內衣的混沌中。熱水在一百個澡盆中流進流出。八十個真空振動按摩器同時在揉捏和吸吮八十個超等女性樣品堅實而經過日晒的肉體。每一個人都提高嗓門兒在說話。合成音樂機正在播放一首超短號獨奏曲。
「一cc治療十倍憂鬱,」助理註定員引用家常便飯的催眠智慧。
白綠相間的賽馬小帽,遮在蘭妮娜眼睛的上方;她淺綠色的靴子擦得非常乾淨。
家庭,家庭——小小的幾間屋子,塞擠著一個男人,一個間歇懷孕的女人,一大堆男孩女孩。沒有空氣,沒有空間;一個消毒不足的監獄;黑暗,疾病,臭味。
「妳沒救,蘭妮娜,我棄權。」
綠色燈芯絨短褲,白色粘膠纖維毛織長襪,在膝蓋下翻疊。
「所有的十字都被齊頭砍斷,變成了T。還有一種叫做高特的東西。」
「怎麼可能!」
「費滋納與川口的發現終於獲得採用。反對懷胎生殖的宣傳大力推行……」
「今天晚上去看感覺電影嗎,亨利?」註定室助理主任這樣問道。「聽說阿罕布拉的一個新片是第一流的。裡面有一場在熊皮地毯上的愛情戲,他們說非常妙。每一根熊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最驚人的技術效果。」
主任和他的學生們站了片刻,看孩子們玩「離心迷藏」。二十個孩子圍著一個鉻鋼塔站成一圈。一隻球拋到塔頂的平臺上,從塔心滾下來,落到一個迅速旋轉的盤子上,從周圍許多洞孔中的一個甩出去,孩子們去搶。
「光氣,氯化苦劑,碘乙酸乙酯、二苯氯砷,雙光氣,二氯化乙鉀。還不提氫氰酸。」
「大日班下班。小日班接班。大日班下班……」在電梯上,當他們要上升到更衣室的時候,亨利.福斯特和註定室助理主任很明顯的對心理部門的柏納德.馬克斯不屑一顧的轉回頭去:他們討厭這個聲名不堪的人。
「八百個職業軍人被機槍射殺在黃金綠地。」
「美妙!」主任故做莊重的說。
我們的福特——或則說是我們的福洛依特吧,因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每次當他說到心理學的事情,他都管自己叫福洛依特——我們的福洛依特是第一個向我們啟示,家庭生活可怕的危險。世界充滿了父親——因此也就充滿了不幸;充滿了母親——因此也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倒錯,從虐待狂到貞操樣樣都有;充滿了兄弟姊妹,叔伯姑嬸——因此也就充滿了瘋狂與自殺。
「福特,但願我能殺了他!」但他說出口的卻只是,「不用,謝謝你,」把拿給他的蘇麻瓶擋開。
「要忍讓兒童,」控制者說。
「芬妮.克朗也是一個標緻的女孩,」助理註定員說。
兩個蝦紅色的小孩從附近的樹叢中跑出來,用吃驚的大眼睛看了他們片刻,然後又跑回樹叢中繼續他們的遊戲。
他們搖頭。
穆斯塔法.蒙德看出主任焦急的眼神,在他紅色的唇角上露出一https://m.hetubook.com.com絲諷嘲的笑容。
母親、父親、兄弟、姐妹。但他們也是丈夫,妻子和情人。而且還有一夫一妻制和愛情事件。
「而現在——這就是進步——老年人工作,老年人交媾,老年人沒有時間,老年人沒有閒暇,沒有一刻坐下來思考,因為一直在工作,在玩——如果不巧在時間上有一點裂隙,總還有蘇麻,美味的蘇麻,半克半個假日,一克一個週末,兩克到輝煌燦爛的東方旅行,三克到月亮永恆的黑暗表面;任何時候當你發現渡過了時間的裂隙,你就回來,安全著陸,工作遊戲,一個美妙的女人接一個美妙的女人,從電磁高爾夫到……」
他們搖頭。
「畢竟,」芬妮哄著說,「除了亨利以外,再有一兩個男人也沒有什麼痛苦或不對。要明白;妳應當更雜交一點……。」
「啊,不是,親愛的。只不過一兩個星期罷了。晚上我可以在俱樂部玩音樂橋牌。我想妳要出去了吧?」
「他那麼醜!」芬妮說。
「返回文明。是的,實際上是返回文明。坐著不動唸書,你無法消費很多。」
「當然妳沒有,親愛的,」那護士肯定的說。「因此,」她轉過臉來對主任繼續道,「我要把他帶給心理學助理監督看看。看他有沒有不正常的地方。」
「苞蕾.托洛斯基。」
「簡直是丟臉——我那個藥丸帶。」
「想想管子裡的水壓。」他們想了。「有一次我刺穿過,」控制者這樣說,「噴得多強!」
「跟誰?」
「亨利.福斯特。」
「還有階級制度。不斷的提議,不斷的遭受否決。有這麼一種叫做民主的東西。就好像人除了物理化學的平等外,還有其他平等!」
學生們點頭,非常同意這一句話——在黑暗中,他們曾經聽過六千二百次,使他們不但認為這話完全正確,而且不證自明,根本是無可爭辯的真理。
「在產量低的時候是必要的,但在機械時代和氮固定時代,節儉卻是對社會的大罪。」
四年中每個星期三個晚上,每個晚上反覆一百次,催眠教育專家柏納德.馬克斯想道。反覆六萬二千四百次,就變成了真理。白痴!
芬妮在裝瓶室工作。她也姓克朗。但全世界廿億居民中,只有一萬個姓氏,因此姓氏相同也不算令人吃驚的巧合。
芬妮打了一個冷顫。「他們說,當他還在瓶子裏的時候,有人搞錯了——以為他是一個伽瑪;在他的血液替代品裡加了酒精。這就是為什麼他長不起來。」
「更糟的是,她把自己也想成一塊肉。」
「但是,每個人都屬於每個人,」他結論道,引用催眠教育中的格言。
「我一定也要弄一條這樣的,」芬妮說。
「哦,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要有別人,」芬妮把這個話反覆一遍,就好像跟蘭妮娜肩膀後面另一個看不見的人在說話一樣。然後突然改變了口氣,「說真的,」她說,「我真的認為妳應該小心。跟同一個男人這樣一直繼續下去,實在非常不好。如果是四十或卅五歲,那還差不多。可是在妳這個年齡,蘭妮娜!不行,真的不行。妳知道,中心主任多麼反對任何強烈的或長期的情感。四個月跟亨利.福斯特,而且沒有別的男人——如果讓他知道,他一定氣瘋了……」
他們回頭望去。在他們這一小群人的邊緣,站著一個陌生人——中等身高,黑頭髮,鷹鈎鼻,嘴唇紅潤,眼睛黑亮,有穿透力。「可怕」他重複一遍。
「我管他什麼名譽!」
母親,一夫一妻,愛情事件。高噴的水柱;高高的標起,冒著泡沫。衝動只有一個出口。我的愛人,我的娃娃。無怪那些可憐的「前現代人」是瘋狂的、不幸的、倒楣的。他們的世界不允許他們輕易獲得所求。不允許他們清醒、道德與快樂。他們跟母親與情人,他們跟他們的禁忌(雖然是禁忌,他們卻沒有受過制約好去服從),他們跟他們的誘惑與孤單的悔恨,他們跟他們一切的疾病和無盡的、獨自承擔的痛苦,他們跟一切的不確定與貧困——這些,他們都被迫去忍受、去感受,因而不得不強烈。而感受既強烈(不僅強烈,而且是在孤獨中,在個人無望的孤獨中),他們又如何能夠穩定呢?
「真的,」穆斯塔法.蒙德點著他的頭說,「你們會不寒而慄。」
「可是,好傢伙,你會受到歡迎,我敢保證。你會受到歡迎。」亨利.福斯特拍著助理註定員的肩膀。「畢竟每個人都屬於每個人。」
「可是,」蘭妮娜抗議的說,「我有亨利畢竟只不過才四個月。」
「舊衣服可惡,」那不知疲倦的耳語繼續說。「舊衣服我們總是丟掉。丟掉比縫補好。丟掉比縫補好。丟掉比……。」
「福特紀元一七八年,兩千位藥物學家和生物學家獲得撥款。」
隔著更衣室的通道,在他們對面的更衣室中,柏納德.馬克斯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臉色蒼白。
「可怕!」
芬妮同情與了解的點頭。「但總要努力一點,」她故作莊重的說,「遊戲不得不玩。畢竟每個人都屬於每個人。」
在高大的地中海石南植物中間一個凹處,兩個孩子——一個大約七歲的男孩和一個大約八歲的女孩——正在遊戲,非常認真的、用科學家追求新發現一般的注意——在從事初級的性遊戲。
「但他們常用嗎啡和古柯鹼。」
「談到www.hetubook.com.com她,就像談一塊肉一樣,」柏納德咬著牙說,「要她這裡,要她那裡。好像羊肉。把她貶成羊肉不如。她說她會想一想,她說這個星期她會給我一個答覆。噢,福特,福特,福特。」他真想走過去揍他們的臉——狠狠的,打下去,打下去。
「好哇,我希望他說得對,」蘭妮娜說道。「可是,芬妮,這三個月妳難道不要跟……」
這時主任正坐在散置在花園中的一個橡皮與不銹鋼合製的凳子上;當他看到那陌生人的一刻,跳了起來,衝向前去,伸出手來,笑得露出滿嘴牙齒,溢於言表。
「自由主義,當然死於炭疽病,可是,你仍舊不能靠強迫做事。」
「還是他?」芬妮仁慈的、像月亮般的臉龐,現出痛苦的、驚奇的、不以為然的表情。「妳是說妳還是跟亨利.福斯特出去?」
「丟掉比縫補好。越縫越窮;越縫越窮……」
「白痴,豬!」柏納德.馬克斯自言自語的咒罵道,一邊通過走廊走向電梯。
「黃體素糖漿」,蘭妮娜大聲唸道。「卵巢素,保證新鮮:福特六三二年八月一日以後不可服用。乳腺抽取物:日服三次,飯前服用,少量水送下。胎盤素:每三天靜脈注射五cc……啊!」蘭妮娜打了一個冷顫。「我多麼討厭靜脈注射啊!妳呢?」
赤道的陽光像溫暖的蜂蜜一樣落在木槿花中翻滾躺臥的裸體小孩身上。所謂家,只是用棕櫚樹葉搭蓋的小房子,廿幾間聚成一村。在特羅布里恩,懷孕是祖先的鬼魂造成的結果;沒有人聽說過「父親」這種東西。
「兼有基督教和酒精所有的長處,而沒有它們的缺點。」
「只要你想,就離開現實,渡一個假日,回來的時候,既沒有頭疼,也沒有神話。」
「真的,」那擔驚受怕的小女孩說道,「我沒有要傷害他,我什麼也沒有做,真的。」
蘭妮娜驚奇的抬起眉毛。
「陰鬱的,馬克斯,陰鬱的。」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讓他吃了一驚。是混蛋亨利.福斯特。「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克蘇麻。」
「為什麼不?柏納德是一個正阿爾法。再說,他請我跟他一起去野蠻人保留區,我一直就想看看那個地方。」
「他看起來陰鬱,」助理註定員說,指的是柏納德.馬克斯。
「他們說,他們說,」蘭妮娜嘲弄的模倣。
「可是他的名譽呢?」
穆斯塔法.蒙德上身前傾,在他們面前搖著一根手指。「只要想想看,」他說,他的聲音隨著他的橫隔膜產生一種奇怪的振動。「想想看,有一個胎生的母親會是什麼樣子。」
「請問問亨利,他從那裏弄到的?」
「不要忘掉問一問他馬爾薩斯帶,」芬妮說。
「那是真正的摩洛哥皮仿製品。」
「幸運的孩子們,」控制者說。「為了你們情感生活的安逸,我們不辭任何勞苦——以便儘可能使你們免於任何情感。」
「小汽車中的福特,」主任低聲的讚頌道。「世界一切都好了。」
圍著她的腰,繫著一條銀底鑲綠色蒙洛哥皮仿製品的藥丸袋,裏面凸凸的裝了避孕藥,因為蘭妮娜不是不育女。
「走開,小女孩,」主任憤怒的叫道。「走開,小男孩!你們沒有看到他福特閣下在忙著嗎?走開,到別處去玩性|愛遊戲。」
「你們都記得,」控制者用他強固沉厚的聲音說,「我想,你們都記得,我們的福特那優美而發人深省的話:歷史是空話。歷史,」他又慢慢的重複一次,「是空話。」
蘭妮娜搖頭。「不知怎麼回事,」她若有所思的說,「最近我並不怎麼喜歡雜交。有時候人會這樣。妳有沒有發現過,芬妮?」
「大量有意的反對。並非一切都是消費。返回自然。」
「當然他有。亨利.福斯特一向靠得住,是個不折不扣的紳士——總是正確的。然後,還得想一想主任。妳知道他的要求是一絲不苟的……。」
家庭,一夫一妻制,愛情事件。處處是排外的。衝動與精力只有狹窄的發洩途徑。
芬妮吃了一驚。「妳不是指……?」
「今天晚上妳要跟誰出去?」蘭妮娜問道,從真空震動按摩器中走出來,混身閃著粉色的光芒,像一顆從內部發散瑩光的珍珠一樣。
「現在我們有了世界邦。福特日的慶祝,社會合唱大會,和團體禮拜。」
「呃,」有一個男孩開始說,又猶豫下來。
「可是我正覺得可愛,」蘭妮娜說。「妳會覺得妳想乖乖他。妳知道,就像小貓似的。」
叫:我的娃娃,我的母親,我唯一的、唯一的愛。呻|吟:我的罪,我的可怕的高特;因痛苦嘶喊,因焚熱咕噥,因衰老與貧窮而嗚咽——這樣如何能照料輪子?如果不能照料輪子……千百萬億男人與女人的屍首,就難於埋葬或火化。hetubook.com.com
「大部份情況下,一直到廿歲才可以。」
「完全對,」主任說。「帶他去。妳留在這裡,小女孩,」他又加了一句,這時護士正帶著那哭叫的小男孩走開。「妳叫什麼名字?」
輸送帶緩慢的,莊嚴的,帶著隱約的嗡嗡聲向前移動,一個鐘頭三十三公分。在紅色的黑暗中,閃著無數的紅玉。
「結果你感到很強烈的情感,是不是?」
他們想了;但顯然想不出所以然來。「你們知道『家庭』是什麼嗎?」
「因為我真的想去看看野蠻人保留區。」
「可是,當他跟我的時候,他就不想一個人了。不管怎麼樣,別人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可惡?我倒覺得他蠻甜的。」她對自己笑一笑;他羞澀得多麼荒唐!幾乎是害怕的——就好像她是一個世界控制者,而他是一個負伽瑪看管工。
「好啦,妳看吧!」芬妮勝利的說。「這就表示了他代表什麼。最嚴格的社會性。」
「說真的,」蘭妮娜說,「天天只跟亨利,我也開始有點厭倦。」她拉上左邊的長襪。「妳知不知道柏納德.馬克斯?」她那偶而問起的聲音顯然是裝作出來的。
「誰也沒有。」
「我看起來不是很好嗎?」蘭妮娜問道。她的夾克是深綠色的醋酸纖維織成,袖口和領口是粘膠纖維毛皮滾邊,綠色。
蘭妮娜.克朗輕快的走向另一扇門。
「不會有問題,主任,」他用一種略帶嘲弄的口吻說,「我不會帶壞他們。」
「威爾斯醫生說,三個月的懷孕替代可以讓我以後三、四年身體都舒舒暢暢。」
「有一天,」芬妮失望的強調說。「妳會惹上麻煩。」
「福特,我多麼厭惡他們!」柏納德.馬克斯想。
「但比不上蘭妮娜那麼氣感。啊,比不上。」
「老年人的一切心智特徵也一起掃除了。人的性格終生不變。」
家庭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低劣的。心理上,那是一個兔子洞,一堆糞便,因密集的生活而磨擦生熱,充滿感情的臭氣。多麼令人窒息的密切關係,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是何等危險,何等瘋狂和猥褻!發瘋似的,母親撫育著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就像大貓撫育小貓一樣;但大貓不會講話,它不會一再一再說,「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它不會說,「我的娃娃,哦,哦,在我的懷抱裡,小手,小肚子餓,那說不出來的痛苦的快樂!一直到我的娃娃睡著了,我的娃娃在嘴角上吐著小奶泡睡著了。我的小娃娃睡著了……」
他刺了廿次。噴出了廿串小水珠。
「亨利.福斯特給我的。」
「性腺荷爾蒙,輸入年輕人的血液,鎂鹽……」
護士聳聳肩膀。「沒什麼,」她回答道。「只不過這個小男孩似乎不願意參加平常的性|愛遊戲。我以前也注意到一兩次。今天又是。他剛才開始哭叫……。」
「我準備好了,」蘭妮娜說,可是芬妮仍舊蹩扭著不說話。「讓我們和好吧,親愛的芬妮。」
「蘭妮娜.克朗?」亨利.福斯特一邊拉上褲子的拉鏈,一邊回應著助理註定員的問話。「哦,她是一個精采的女孩。氣感得很。我很奇怪你到現在還沒有有過她。」
「最近我一直覺得不對勁,」芬妮解釋道。「威爾斯醫生勸我來一次懷孕替代。」
「老年的一切生理特徵完全掃除。而當然……」
「工作,遊戲——在六十歲的時候,我們的能力和胃口還和十七歲一樣。在可憐的往日,老年人往往都要退休,過宗教生活,把時間用來讀書,思考。——思考!」
附近的樹叢中走出一個護士來,牽著一個邊走邊哭叫的小男孩。一個小女孩躡手躡腳的跟在後面,看起來擔驚受怕。
「當然,每個人都屬於每個人,」蘭妮娜緩緩的重複了一遍,嘆氣,片刻沉默;然後握起芬妮的手,輕輕壓一壓。「妳完全對,芬妮。一向如此。我會努力。」
「說出來,」主任說。「不要讓他福特閣下等待。」
背對背,芬妮與蘭妮娜無話可說的繼續換衣服。
蘭妮娜臉色羞紅;可是,她的眼神、她的語氣仍舊是反抗的。「確實沒有別人,」她幾乎是惡意的這樣說。「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有別人!」
「穩定性已經確確實實獲得保證。」
「這就是真正科學教育的好處。」
「我常常想,」主任繼續用他相當情緒化的聲音說,但這時突然一陣哭鬧把他打斷。
CH³C⁶H²(NO²)³+Hg(CNO)²=,等於什麼呢?地上巨大的洞坑,成堆的斷瓦殘垣,肢體紛飛,粘液,一隻腳,腳上還穿著靴子,從空中飛下,叭的一聲,落入猩紅的天竺葵裡,美妙的夏季展覽!
「像肉,那麼像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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