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昨天晚上我們全走開去跳舞時,你們談到我的吧?我這猜得對不對?」
「晃膀子,」他說。
「痛快極了,五點鐘才回的家。」
「我覺得,芝加哥並不是做這種事的最好的地方,」我說,「不管啦,讓你看書吧。我想去翻一下《耶魯季刊》。」
「我想他們硬把鮑勃大叔邀來,就是這個緣故。他頂恨出門。」
「一個最好的事。」
「那麼你這麼早到這兒來,又這樣精神,真不容易。」
「好的。」
「我常來這兒。一般在這個時候總是由我獨占。」
「你昨晚玩得好嗎?」我問。
「你年紀還輕著呢,」我笑著說。
「你幹不幹呢?」
我只好笑了。
「不見得。」
「一本書,」他說,微笑一下,可是那一笑非常動人,連他回話裡那種頂撞的口吻都毫不使人生氣了。
我沒有開口,因為這句話好像沒有什麼可以回答的。我這個人從年輕時起就有個明確目標在腦子裡,頗有點覺得不耐煩;可是,我責備自己;我有個感覺,只能說是直覺,好像和_圖_書這孩子靈魂裡在模模糊糊追求一種東西,是不是屬於一種半明半昧的觀念,抑是一種隱隱約約的情緒,我也說不出,而這種追求卻使他整個的人得不到寧息,逼著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向哪兒去找。他莫名其妙地激起我的同情。我從來沒有聽他多說話過,現在才察覺到他說起話來極其好聽,那聲音非常醉人,就像仙丹。想到這一點,再加上他那迷人的笑,和富於表情的黑眼珠,我很能了解伊莎貝兒為什麼愛他。他確乎有種惹人愛的地方。他轉過頭來,毫不忸怩地望著我,但是,眼睛裡有一種表情,像在打量我,又像是好笑。
「你也許是對的。我並不在乎做錯事。也許在那許多死胡同的一條胡同裡,可以找到適合我目的的東西呢。」
「你的目的是什麼呢?」
「有這麼一個時候。」
這與我毫不相干,我實在是多事,可是我有個感覺,好像正因為我是個局外人,而且來自外國,所以拉里覺得同我談談沒有關係。
他躊躇一下。
和*圖*書你並沒打攪我,」他說,又笑一下,這時候,我才覺出他能夠笑得極其可愛,並不是那種漂亮的、閃電似的笑,而是好像含有一種內在的光華,把他的臉都照明了。他坐的地方是用書架圍成的一個角落,在他旁邊還有一把椅子。他把手放在椅子靠手上說,「你坐一會嗎?」
「我的知識太淺了。」
有人介紹我在芝加哥逗留期間加入一家俱樂部。俱樂部裡有個很好的閱覽室;赴筵的次晨,我去那裡翻閱一兩種大學刊物,因為這些刊物除掉長期訂閱外,不大容易碰得見。時間還早,閱覽室裡只有一個人,坐在大皮椅子裡在出神看書。我很詫異看見這人就是拉里。在這樣一個地方,他可以說是我最不指望撞見的人。我走近時,他抬起頭看,認出是我,做出要站起來的樣子。
「你知道,一個人什麼都做不了時,他就成了作家。」我吃吃笑了。
「那麼,你要做什麼呢?」
「我不打攪你。」
「你為什麼要看這個?」我問。
「我不想幹。」
https://m.hetubook.com•com我從法國回來時,他們都要我進大學。我不能。經歷過那些事情,我覺得沒法子回到學校去。反正我在中學也沒有學到東西。我覺得我沒法子參加一個一年級大學生的生活。他們不會喜歡我,我也不願勉強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而且我不相信那些教師能教給我想要知道的東西。」
「我沒有才能。」
「正是啊,我還不大清楚。」
我站起來。等到我離開閱覽室時,拉里還在出神看威廉.詹姆斯的那部書。我獨自在俱樂部裡用了午飯,因為閱覽室裡靜,又回到那裡去抽雪茄,這樣消磨了個把鐘點,看書寫信。我很詫異看見拉里還在一心看他的書。那神氣好像我走開後,他就沒有動過。等到我約莫四點鐘的時候走開,他還在那裡。他這種明顯的聚精會神能力,很使人吃驚。他既沒有留意到我走,也沒有留意到我來。下午我有各種事要做,直到應當換衣服去赴晚宴時,才回旅館,回來的路上,忽然被一時的好奇心驅使,又走進俱樂部一次,和-圖-書到閱覽室裡看看。那時候,室內已有不少的人,看報啊,等等。拉里還是坐在那張椅子裡,全神貫注在那本書上。怪!
我看看,原來是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原理》。這當然是部名著,在心理學史上很重要,而且書寫得極其流暢;不過一個年輕人,一個飛行員,前一天還跳舞跳到早上五點鐘,我絕沒有想到他手裡會有這樣一本書。
「我就看這個。」
他把書合上,用他那種特殊的沒有光彩的眼睛望著我,舉起來給我看書名。
「好像是有人給你找了一個很好的事。」
他好一會沒有說話,我漸漸覺得窘起來,正打算站起身去找我要找的雜誌。可是,我覺得他彷彿要講什麼話似的。他眼睛視若無睹,臉色嚴肅而緊張,像在沉思。我候著他;心裡很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當他開口時,那就像繼續適才的談話一樣,並不和圖書感到中間長久的沉默。
「別起身,」我說,接著幾乎是隨口問他,「你看什麼?」
「為什麼不?」
「當然,我知道這事與我不相干,」我說,「不過,我並不覺得你對。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我也懂得一個人參加了兩年戰爭之後,在開頭一兩年裡當那種受人欣羨的普通大學生,是相當膩味的。我不相信他們會不喜歡你。美國大學我不大熟悉,可是,我相信美國的大學生和英國的也差不多,也許粗鹵一點,稍為傾向於胡鬧,可是,整個兒說來,還是些規矩懂事的孩子;我敢說,你假如不想過他們那種生活,只要稍微使一點手腕,他們總可以讓你過你自己的生活。我的弟兄都讀過劍橋,我就沒有。有過一個機會,可是,我拒絕了。我要到外面來混。後來我一直都懊惱。我想進了大學可以使我少做多少錯事。在有經驗的老師指導下,你可以學得快得多。你假如沒有一個人指導,就會糟蹋掉許多時間,走冤枉路。」
他把手裡拿的書遞給我。
他向我來了一下他那明媚迷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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