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總高興碰見新型的人物。我覺得父子之間的感情相當感動人。敢說英國不大碰得見這種情況。」
第二天,艾略特邀我在巴瑪大廈午餐,會會老馬圖林和他的兒子。就只我們四個人。亨利.馬圖林也是個大個子,差不多和他兒子一樣高大,一張紅紅的臉,滿是肉,大下巴,同樣帶有挑鬥性的塌鼻子,可是,眼睛比兒子的小,不那樣藍,極其狡猾。雖則年紀至多不過五十開外一點,看上去要老十年,頭髮已經稀得很厲害,而且全白了;初看上去,並不給人好感。他好像多年來自己混得很不錯。我得到的印象是一個殘酷、精明、能幹的人,這種人在生意經上面是毫無慈悲可言的;開頭時說話很少,我覺得他在打量我。我當然看出艾略特在他的眼中只是個可笑的人。格雷溫和恭敬,幾乎一句話不說,倘若不是艾略特的交際手腕老到,盡是滔滔不絕講些閒話,彼此間就得僵著。我猜他過去和那些中西部商人做交易,一定獲得不少經驗,那些人不用花言巧語籠絡,絕不肯花那樣驚人的價錢買一張舊名家的畫的。不久,馬圖林先生慢慢高興起來,也說了兩句話。這才顯出他並不像表面那樣俗氣,而且的確還有點冷雋的幽默感。有這麼一會兒,談話轉到證券股票上去。我發見艾略特講到這上面時頭頭是道,並不覺得詫異,因為我一向知道他為人儘管那樣荒唐,可一點不傻。就在這時候,馬圖林先生說道:
艾略特吃吃笑了。
格雷笑了。
「晃膀子。」
「他頂喜歡這孩子。這人真是個怪物,說他那些主顧的話全是真的。他手裡有幾百個老太婆、退伍軍人、牧師,他們的儲蓄都交給他經營。要是我,就會覺得不值得找這許多麻煩,可是,他很自負有這許多人信任他。不過碰到大生意,而且有厚利可圖時,任何人都比不上他殘酷和忍心。那是一點慈悲也沒有的。非要他的一磅肉不行,幾乎沒什麼攔得了他。你把他的脾氣攪翻,他不但要叫你傾家蕩產,而且事後還要大樂特樂。」
「我希望你不要以為這是他的優點,蠢孩子,」她舅舅回答。
「荷包蛋,跟一塊雞三明治。」
「他想把我說成是個專制魔王,」他向我說。「你別信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我就是我的行業,和我合夥的人都不行,而我又重視我這行業。我叫這孩子先從最下級做起,指望他慢慢升上來代替我時,他就會對付得了。這是很大的責任,我這個行業,有些主顧的投資交給我管總有三十年了,他們信任我。跟你說句實在話,我寧可把自己的錢淌掉,不願意看他們蝕本。」
「我有個更好的辦法在此,」艾略特說。「你給他們準備一個食物籃子,讓他們在廊沿上吃野餐,飯後他們就可以談。」
「可是,他要去巴黎做什麼呢?」
「他要是愛你的話,就應當準備為你工作。」
「胡說,你要野餐,就不能不有肥肝醬。開頭你得給他們咖哩蝦仁,後來是雞脯凍,襯上生菜沙拉,這得由我親自動手。肥肝醬之後,隨你的便,你要是尊重美國習慣的話,就來一個蘋果派。」
「當然路易莎是不錯的,」他又說。「這事非常之不痛快,可是,讓年輕人自己去找婚姻對象,除了相互愛慕之外,什麼也不問,這種事情是必然碰上的。我跟路易莎說不要去愁它;我覺得這事不會變得如她設想的那樣糟。拉里不在跟前,小格雷守在這兒——你說,結果不是擺明在那裡;否則的話,我就是一點不懂得人情世故了。一個人在十八歲時情感非常熱烈;但是不能持久。」
「爹,你沒有同我講哩,」格雷說。
馬圖林父子辭去,回寫字間。我們離開時,艾略特問我,「你覺得他怎麼樣?」
「就是他告訴我的。」
「我想她脫掉帽子就會下來,」她說。
他又看書,布太太繼續做花。但是,半小時之後,她突然站起來。
他滿臉得意的樣子,我漸漸喜歡他起來。
「你真是洞悉世情,艾略特,」我微笑說。
「我想,還是上去看看她怎樣了。假如休息,我就不驚動她。」
可是,伊莎貝兒並沒有下來。已經過了好幾分鐘。
「他謝謝我,說他很知道這對於他這樣的人是極好的機會。他詳詳細細把這件事情想過,最後認定自己不夠我的期望,想想與其那樣,還不如不接受的好。」
「他這人真蠢,」艾略特說。
「她哭過了。拉里要到巴黎去,去兩年。她答應等他和_圖_書。」
「這倒怪好玩的,」伊莎貝兒說。
回到家,艾略特告訴布太太拉里回絕了亨利.馬圖林。伊莎貝兒正跟女友一塊午餐。她進來時,姐弟還談著這件事,就告訴了她。從艾略特的話裡,我覺得他很費了一番唇舌。雖則他自己十年來一點工作不做,雖則他用以攢聚一筆富裕家財的工作也毫不艱苦,他卻堅持工商業是人類生存必備的條件。拉里是一個極其平常的青年,毫無社會地位,他沒有什麼理由不遵從他本國共同遵從的習慣。在艾略特這樣有眼光的人看來,美國顯然正在走上一個空前的繁榮時代。拉里現在有個入門的機會,只要他勤勤懇懇,孜孜不息去做,也許到四十歲的時候,就抵得上幾個百萬富翁。那時候,他要是願意歇手,做個寓公,或者在巴黎杜布瓦大街蓋一所公寓,或者在都蘭置一所府第,他艾略特就沒有話說。可是,布太太的話更直截了當,更無答辯的餘地。
「你認識拉里吧?」我點點頭。「格雷硬要我在公司裡安排他一個位置。他們是好朋友。格雷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難道不知道?遲到寫字間一分鐘,你發那樣的脾氣。」
「這裡只有一件事可以說,就是他們的年紀都還輕。等上兩年對誰也沒有妨礙。在這兩年裡頭,什麼事都會發生。」
「那麼兩年之後怎樣呢?」
「的確,」馬圖林先生說。
伊莎貝兒看看她左手戴的戒指。
當時的情形好像是布太太和艾略特單獨坐在客廳裡,這時候車子到了門口停下,伊莎貝兒進屋子來。天剛黑,窗簾拉上。艾略特躺在圈椅裡,在爐邊看一本小說,布太太做一塊刺花,預備當這火屏用。伊莎貝兒沒有進來,上樓進了自己臥室。艾略特從眼鏡上面望望他姐姐。
馬圖林先生說這話看看兒子,狡猾的眼光溫和下來。我這才發現這寡情的商人還有其另一面;他簡直疼這個大塊頭兒子。他又向我說:
伊莎貝兒微笑一下,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在她母親聽來一定不通情理之至。
「鮑勃.納爾遜會留你們吃午飯,」她說。
「艾略特,別惹人生氣。」
「你把這話告訴了布太太嗎?」我微笑著問。
「我告訴他們一定不會成功。我央求路易莎放一和*圖*書瓶蒙特拉夕酒,我在戰前送給她的,她不聽我話。用熱水瓶裝了一瓶咖啡,此外什麼也沒有帶。你能指望什麼呢?」
「媽,除掉已經告訴你的之外,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她說。
「你難道沒有希望拉里跟進來。」
「好吧,反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舅舅,拉里吃得很少,」伊莎貝兒說,「而且他吃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想叫她難受,」布太太說。「人家如果看見她眼睛完全腫起來,一定會奇怪。」
「也許人倦了,或者躺著呢。」
「他怎麼說的,爹?」
艾略特想了一會。
「問我沒有用,艾略特,我不曉得。她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她說她了解,不願意阻擋他。我跟她說,『他如果打算丟下你兩年,對你的愛也就有限了。』她說,『我沒有辦法。事實是我非常愛他。』我說,『甚至於今天這樣之後,還愛他?』她說,『今天使我比往常更加愛他,而且,媽,他的確愛我,我敢肯定。』」
「人家把我們做經紀人的總說得不成東西。可是,經紀人裡面也有分別。我不要人家蝕本,我要人家賺錢,可是,他們那種做法,多數的人會使你覺得他們在世界上的一個目的,就是使自己一文不名。」
「我真是受不了你。你如果還有點脾氣的話,當時當地就會跟他解約。他簡直耍你。」
後來,艾略特參加進來了。他拿出他有名的權術來談這問題。「並不擺出我是她的舅舅,老兄,而是像一個世情洞達的人和一個沒有經驗的女孩談話。」可是,他的成績比布太太也好不了多少。我的印象是伊莎貝兒叫他別管閒事。當然話說得很有禮貌,但意思毫不含糊。艾略特是在當天稍晚一點把一切經過告訴我的,就在黑石旅館我自己的小客廳裡。
「真正對不起,爹,」格雷說。「我和拉里假如能一塊兒做事,夠多美。」
「他為什麼要到巴黎去?」
「我沒有法子抽出時間來。」
「我的拉羅什富科總算沒有白讀。你知道芝加哥是怎樣一個地方;他們天和-圖-書天見面。一個女孩子有一個男孩子這樣對她鍾情當然高興;等到她知道她的那些女朋友裡面沒有一個不心甘情願要嫁給他時——那麼,我問你,從人情上講,她是不是要把每一個人都擠掉呢?我是說,這就像有人家請你的客,明知道去了一定膩味得受不了,而且唯一的吃喝只是檸檬水和餅乾,然而你還是去,因為你知道你最好的朋友都恨不得爬了去,但是沒有一個被請的。」
但是,第二天午飯之後——就只家裡三個人用飯——布太太又提起這件事,可是,從伊莎貝兒嘴裡一點也問不出什麼來。
「一點也不是運氣。你把球從洞裡打出來,落下來離洞口只有六英寸遠,這難道是運氣?三十五碼遠不多也不少,就是那一球。明年我要叫他去參加業餘錦標比賽。」
可是布太太說給他們什麼東西吃,他們那天就得吃那些東西。後來艾略特告訴我這次出遊的結果時,他非常法國派地聳聳肩膀。
「我的老哥,我假如有什麼地方值得自負的話,那就是我的權術。我沒有告訴她。她不會了解的,可憐的女人。我在有些事情上永遠不懂得路易莎,這也是一件;她雖則半輩子都在外交界混,而且世界上一半的首都住了過來,可仍舊是個不可救藥的美國人。」
「不知道。我想大約還沒有決定。」艾略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又長又薄的、白金和黃金合鑄的菸盒子,掏出一支埃及菸。發第瑪,吉士,駱駝,好運道,都不是他抽的。他微笑望著我,一臉的鬼心眼兒。「當然我不想跟路易莎這樣說,可是,告訴你倒不礙事;我肚子裡卻同情這年輕的小夥子。我想他打仗時見識過一下巴黎,這是世界上唯一適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他著了迷,我一點不怪他。他年紀輕,我敢肯定他要在開始家庭生活以前,盡情荒唐一下。很自然,很正當。我要照拂他,把他介紹給那些合適的人。他風度不錯,再由我指點一二,就很可以見得人;我敢保帶他看看美國人很少有機會看到的法國生活的另一面。老兄,你相信我的話,一般美國人進天國遠比他進聖日耳曼大街容易得多。他二十歲,人又風趣。我想我大約能夠給他找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女人。這會使他成熟。我總覺得,青年男子能www.hetubook•com.com做一個上了相當年紀女子的情人,是再好沒有的教育。當然,假如這女子是我想像的那種人,一個婦女界名流,你懂吧,這就會使他在巴黎立刻有了地位。」
「你可以把馬領到水邊,你可沒法使牠喝水。」
「非常。」
「我給他們荷包蛋和一塊雞三明治,艾略特,」布太太拿定主意說。
「再沒有比舒舒服服吃一頓野餐更樂的了,」艾略特機靈地說。「老迪澤公爵夫人常跟我說,就是頂桀驁不馴的男人在這種場合也變得能說服了。你替他們的午飯預備什麼吃的?」
「你知道這孩子星期天在場子上打兩盤讓點賽,贏了我七點和六點。我真能夠拿球棒把他腦子析出來。算起來還是我親自教他打高爾夫的。」
「我是你的老板,是不是?」
「拉里幾時走?」
馬圖林先生吃吃笑了。
「你認不認為這事非常不如意?」
「那麼,你記著我的話,事情一定不成,那只能怪你自己。」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愛他。」
「今天早上我收到格雷的朋友拉里.達雷爾一封信。」
我不知道伊莎貝兒對這些話怎樣一個回答,可是,她相當的見機,看得出她這些長輩都有著他們的理。她認識的那些年輕男子,哪一個不在學習就業,或者已經在一家公司裡忙碌起來,拉里總不能指望靠他在空軍裡的卓越成績吃一輩子。戰爭已經結束,人人都厭惡透頂,恨不能趕快忘記掉,愈快愈好。大家商量之後,伊莎貝兒答應把這件事情和拉里爽爽快快講個明白。布太太想出一個主意,叫伊莎貝兒找拉里給她開車到麻汾去。布太太正預備訂製客廳裡的新窗簾,一張量好的尺寸單被她丟掉,所以要叫伊莎貝兒再去量一下。
「我告訴你我不知道,艾略特。」
「晃膀子?你這話怎麼講?」
兩人商量之後,都同意最好不要去驚動伊莎貝兒。那天晚上,他們本來要出去吃晚飯。
她離開屋子,可是,一會兒就下來了。
馬圖林先生向我說:
「爹,我的運氣太好了。」
「前幾天,一個老小姐來,要把一千塊錢投資在一個什麼野雞事業上,說是她的牧師勸她的,他就不肯替她辦。她堅決要做,他就大發雷霆,弄得她哭著出了門。後來他又去會見那牧師,把牧師也著實收拾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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