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伊莎貝兒轉過頭來,唇邊微帶笑意望著母親。布太太把女兒仔細看了一眼,可是,只哼了一聲。這孩子沒有哭過,這一點她能看出;她的神情很泰然自若。
伊莎貝兒斷然搖搖頭。
「你不是為了我解約吧,伊莎貝兒?」
客人散了,只剩下伊莎貝兒和她母親和艾略特三個人。
布太太坐在那裡,為了討好艾略特,比她平常喝茶時穿得講究。她以慣常的禮貌但是相當淡漠的神情,泰然執行著主婦的任務。她對自己兄弟的這些客人有什麼想法,我只能想像。我和她從來沒有混熟過,而且她是個什麼都放在肚子裡的女人。她人並不笨;在外國的首都住了那麼多年,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想來會根據自己土生土長的維吉尼亞小城市標準,對這些人作出自己的精明結論。恐怕她看著這些人的滑稽樣子時,會感到相當好笑,而且敢說她對這些人的神氣活現的派頭,和對一本小說裡人物的哀愁和苦痛同樣無動於衷,因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小說的結局是圓滿的(否則她就不會去看它)。巴黎、羅馬、北京對她的美國氣息毫無影響,就如同艾略特的虔誠天主教信仰對她的坦率但並無hetubook•com•com不便的長老會宗教毫無影響一樣。
伊莎貝兒咯咯笑了。她眼睛盯著艾略特望,因為她知道,她母親的眼睛正盯著自己望,而她不願意和她眼睛碰上。
伊莎貝兒走進客廳時,看見有幾個客人已經在喝茶。有兩個是住在巴黎的美國婦女,穿著非常考究,脖子上圍著珠串,手上戴著鑽石手鐲,手指上套著價值昂貴的戒指。雖則有一個的頭髮用散沫花染成棕紅色,另一個的金色頭髮很不自然,兩個人卻非常相像。同樣塗了油膏的睫毛,同樣搽得鮮紅的嘴唇,同樣抹了胭脂的面頰,同樣經過刻苦鍛鍊保持著的苗條身材,同樣清晰如削的五官,同樣如饑似渴的彷徨的眼神;你沒法不意識到她們的生活就是為了保持自己的徐娘風韻在拚命掙扎。她們鼓著響亮的喉嚨東拉西扯地談著,一刻也不肯停,像是擔心只消有片刻的沉默,機器就會停擺,而那個代表她們一切的人為建築就會土崩瓦解一樣。還有一個美國大使館的祕書,人溫和沉默,因為他一句話也插不進,看上去很有點派頭;一個矮小的黑皮膚的羅馬尼亞王子,總是那樣卑躬和_圖_書屈膝,兩隻又小又玲瓏的黑眼睛,一張刮得很光的黑黑的臉,老是看見他來不及地站起來送茶,遞蛋糕,或者給人點香菸,對那些在座的人總是厚顏無恥地竭盡恭維的能事。他這樣子做是在償還過去從這些巴結對象獲得的晚餐,以及今後希望獲得的晚餐。
布太太的嘴嘟了起來。
「我覺得你解約得好,伊莎貝兒,」艾略特說。「我原來想竭力成全這件事,可是,我一直認為,這個婚姻不對頭。他實在配不上你,而且他在巴黎的所作所為很清楚表明他絕不會有什麼出息。以你的漂亮和你的關係,你可以找一個比他好得多的對象。我覺得,你這件事情做得很有見識。」
「我想我應當告訴你們,我已經和拉里解約了。」伊莎貝兒說。
「不是,親愛的,我完全是自願做的。」
伊莎貝兒的青春、活力和健康美給這種浮華氣氛帶來一股新鮮空氣。她就像個新的塵世女神衝了進來。羅馬尼亞王子慌不迭地站起來替她拉過一張椅子,而且做了一大堆手勢竭力恭維。兩個美國女人一面尖著嗓子很和藹地跟她講話,一面上上下下打量她,仔細瞧她的衣服,拿自己和伊莎貝兒的https://m.hetubook.com.com錦繡年華對照,可能心裡生起一種落寞感。美國外交官看見伊莎貝兒使這兩個女人看去多麼空虛和憔悴,獨自在微笑。可是,伊莎貝兒卻覺得她們很有派頭;她喜歡她們的華麗衣服和昂貴珠串,而且對她們矯揉造作的姿態感到一絲妒意。她盤算自己會不會有一天變得這樣雍容華貴。當然那個小羅馬尼亞人很可笑,不過,也相當討人喜歡,就算他講的那些好聽的話是言不由衷,聽聽也不壞。她進來時打斷的談話現在又恢復了,而且談得是那樣起勁,那樣深信不疑,好像她們談的事情都是值得談的,使你簡直認為她們談的話有道理。她們談自己參加過的宴會,和預備參加的宴會。她們搬弄最近的醜事穢聞。她們把自己的朋友毀得體無完膚。她們從這個大人物談到那個大人物。她們好像什麼人都認識;什麼祕密都知道。她們幾乎是氣也不換地提到最近上演的話劇,最時新的婦女服裝設計師,最時新的人像畫家,最近上臺的首相的最近情婦。人們會當作她們沒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聽得伊莎貝兒都呆了。她覺得,這一切都非常文明。這的確是生活。這使她有種置身其中的hetubook•com.com驚喜感。這是真的。場合簡直太合適了。寬敞的房間,地板上鋪的薩馮內里埃地毯,華麗的鑲了木板的牆壁掛的那些美麗的畫,坐的那些精工細雕的椅子,細工鑲嵌的櫥櫃和茶几,每一件都夠得上進博物館:佈置這間房間花的錢抵得上一筆財產,可是值得。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它的美,佈置得這樣妥貼,因為旅館裡那個寒傖的小房間,那張鐵床,她坐的那張硬邦邦的不舒適的椅子,那個拉里認為沒有什麼不好的房間,還鮮明地印在她腦子裡。可說是空空如也,又喪氣,又可怕。她想起時不由打了個寒噤。
「嘖,嘖,」艾略特叫出來。「這一來,我明天請的午飯可糟了。這樣短短的時間,叫我哪兒再找一個人呢?」
「Tous les goûts dans la nature,」艾略特嘰咕了一句法文。
布太太瞟了女兒一眼,看得出有點擔心。
「你看著我,伊莎貝兒,」布太太說。
「噢,午飯他還是來吃的。」
「我們沒有吵嘴。我們今天下和*圖*書午談了一次話,認為我們訂婚是個錯誤。他不想回美國去;他要留在巴黎,他說他要去希臘。」
「這是為什麼?希臘又沒有社交活動。事實上,我對希臘藝術從來就不大看在眼裡。有些古希臘的東西有那麼一點頹廢的魅力,還可以看得。可是,菲狄阿斯,不行,不行。」
布太太眉毛抬了起來,也不言語,只把艾略特看了一眼,可是,以艾略特的機靈哪有不懂得的。
「在你跟他解約之後?這好像不大合乎習慣。」
「恐怕我使你感到非常失望,艾略特,不過,告訴你實在話,我對自己現在這樣非常的滿意。」
艾略特送那兩個可憐的滿臉脂粉的美國賤貨出門回來。「有意思的女人,」他說,「她們才在巴黎住下時,我就認識她們了。做夢也沒有想到她們會變得像現在這樣漂亮。我們女子的適應能力真是可驚。你簡直看不出她們是美國人,而且是中西部來的。」
「誰也沒法子這樣說你,我可憐的路易莎,」他半譏諷半親熱地說。「不過,天知道,你過去是完全做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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