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認為你很對。」
「有時候,我覺得他就像個偉大的演員,在一齣蹩腳戲裡把一個角色演得無懈可擊,就像愛琳娜.杜絲在《女店主》那樣。」
伊莎貝兒眉頭皺起來。
「你這個狗蛋,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愛過別的人。」
「你想拉里是處男嗎?」
「你一定要問的話,我得承認對兩者都適用。唯一不同的是,對一個男子來說,這種露水關係毫無情感價值,對一個女子來說就不同了。」
我發揮完這段議論之前,已經滿看出伊莎貝兒並不凝神聽我,而是一個人在出神。可是,她下面的一句話卻使我出乎意料。
「你怎麼知道的?」
天已經快晚了,格雷和伊莎貝兒有朋友約他們吃晚飯,她要換衣服。我無事可做,因此,沿著拉斯拜爾大街一路行來,享受著春天傍晚的愉快氣息。我對女人的直覺從來就不大相信;它和她們的主觀願望太適合了,使人對它的可靠性不得不產生懷疑。當我想到和伊莎貝兒的那一大段談話的末尾,自己不由得笑了出來。這使我想起蘇姍.魯維埃來,我有好幾天沒有和她見面了。不知道她目前在幹些什麼。如果沒有什麼事,說不定願意跟我一起吃晚飯,並且去看個電影。我叫住一輛在街上彷徨的汽車,告訴車夫魯維埃的公寓地址。
「我們曾經生活得非常美滿。在這方面,我將永遠感激他。他使我過得非常幸福。」
「我想你現在要說我是個壞母親了。」
「如果你看見拉里感到痛苦,那麼,不和他見面,你說是不是更聰明些呢?」
「不。」
「也許很稀淡平常,所以人們簡直察覺不到。」
「再者什麼?」
「你弄錯了,」我趕快打斷她。「我覺得他有種動人的地方。人非常多情。只要看看他望著你時的臉,就知道他對你的情感是多麼真摯,多麼深。他對自己的孩子比你愛得多。」
「我知道有一個年輕人冒充他從來沒有和女人睡過覺,把一個個美麗女子都騙了過去,因此混得很不錯。他說這就像巫咒一樣靈。」
「你完全錯了,我會這樣想的。」
「但是,我要告訴你的並不是這個。我們剩下的唯一一塊財產就是農場;我覺得格雷的唯一機會就是離開當地,所以我把兩個孩子交給媽,和格雷上農場去住。農場他是一直喜歡的,但是,從來沒有單獨去過;過去總是帶上一大堆人,玩得非常痛快。格雷的槍法很好,可是,當時沒有心思打獵。他過去時常一個人坐一條船,划到沼澤那邊,待上幾點鐘頭,觀察野禽。他時常在小河裡划來划去,兩邊是淺灰色的蒲草,頭上只看見藍天。有些日子,那些小河就像地中海一樣藍。他回來總不大肯說,只說妙極了。可是,我能看出他感受很深。我知道他的心被這種美,這種寥廓,這種幽靜打動了。在太陽剛要落山之前,沼地上有這麼一會兒光線很是迷人。他往往站在那裡憑眺,心裡感到非常受用。他時常騎馬到那些孤寂而神祕的林子裡跑得老遠;那些樹林就像梅特林克一齣戲劇裡的那種樹林一樣,灰暗、沉寂,簡直有點陰森;而且春天有這麼一個時候——頂多只有半個月——山茱萸盛開,橡皮樹抽葉,嫩綠色的葉子被灰色的西班牙苔蘚一襯,就像一首歡樂的歌曲;地上開遍白色的大百合花和野杜鵑,像鋪了地毯一樣。格雷形容不出自己的感受,但是感受極深。他被嫵媚的春光弄得渾陶陶的。啊,我知道我講得不好,可是我沒法告訴你,看見這樣一個大塊頭被這樣純潔、這樣美的感受提到這樣高的境界,叫人簡直要哭出來。如果天上有個上帝的話,那麼格雷是非常接近上帝的。」和-圖-書
「那你為什麼嫁給格雷呢?」
「不。當時如果和他結婚,那簡直是發瘋。不過,當然嘍,當時如果我像現在這樣懂得,我就會溜走和他住上三個月,然後,把他從我的生活中排除出去,一了百了。」
「你是不是非常愛拉里?」
「愛沒有情欲,就不是愛,而是別的東西;而且情欲並不是由於滿足而是由於阻撓變得強烈的。你想濟慈告訴他的希臘古甕上的情人不要難受是什麼意思?『你將永遠愛著,而她將永遠美好!』為什麼?因為她是得不到手的;不管這情人怎麼瘋狂地追求,她仍舊逃脫他的掌握。原因是他們被拘禁在我所謂的一件無情藝術品的大理石上面。你對拉里的愛,和拉里對你的愛,就和保羅與法郎賽斯加的愛情,和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一樣單純和自然。所幸是,你們沒有碰上一個悲慘的結局。你和一個有錢的人結了婚,拉里則雲遊世界,想弄清妖女唱的是什麼歌。情欲在這裡沒有起過作用。」
「這難道專指男人嗎?」
「我肯定他是的。」
「我不相信。這不過是一種肉體的誘惑。你知道,克服肉體欲望的最好辦法往往就是讓它得到滿足。」
我看看她,沒有開口。
「我總得嫁人。格雷瘋狂地追我,媽也要我嫁給https://m.hetubook•com•com他。人人都說我和拉里解約很對。我很喜歡格雷;我現在仍舊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多麼的可愛。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像他這樣更溫和更體貼的了。他看上去好像脾氣很大,是不是?可是,他對我永遠那樣溫柔。他有錢的時候,總要叫我歡喜這個,歡喜那個,這樣他就可以給我買來,並且自己覺得好受。有一次,我說,如果我們能有隻帆船周遊世界多麼好,倘若不是因為經濟大崩潰,他就會買來。」
伊莎貝兒盯著我看了好長一會,像在考慮我在想些什麼。她從旁邊桌上取一支香菸,點起來,靠在椅背上;望著煙嫋嫋升到空中。
伊莎貝兒後來問我為什麼拉里要把住址保密。他從前就是這樣,後來發現他住在拉丁區一個三等旅館裡,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地方。
我笑了;有這麼一會,雙方都沒有開口。後來,她回到我們先前談的話題上來。
我很喜歡她這樣說。她的性格中一個頂可愛之處就是對赤|裸裸的事實從不惱火。
「你看見格雷不那樣能說會道,就以為他一無可取嗎?」
「情欲是不計代價的。巴斯噶說感情有其為理智所不理解的理由。如果他的意思是我設想的那樣,那就是指情欲控制著感情的時候,感情就會發明一些不但言之成理的理由,而且可以充分證明世界在愛的面前可以為了愛完全毀掉。它使你相信犧牲榮譽是值得的而蒙恥受辱是便宜事情。情欲是毀滅性的。它毀掉安東尼和克里奧佩特拉,毀掉特雷斯坦和伊蘇爾德,毀掉巴奈爾和吉蒂.奧賽。如果它不毀掉人,它就死掉。到了那時候,一個人才會廢然若失,發現自己虛擲了一生的大部分時間,熬受因妒忌引起的劇烈痛苦,蒙辱含垢,忍氣吞聲,把自己的全部柔情密意,自己靈魂的全部財富,都浪費在對方身上,而對方不過是隻破鞋,一個蠢貨,是自己製造許多夢想的一個藉口,連一塊口香糖都抵不上。」
「你怎樣說我也不管。我是靠直覺知道的。」
「我到處跑,眼睛和耳朵又沒有閒住。」
「還是心靈深處有那一點點苦痛呢?」
「如果他沒有,我怎麼能看到呢?和-圖-書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我除非感覺到人行道上腳底下的水泥,和沿街商店大櫥窗裡有帽子、皮大衣、鑽石手鐲和鑲金的化妝用品盤可看,就不覺得真正快樂。」
「我從小就認識拉里,」伊莎貝兒不耐煩地說。
「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大家玩得很開心,而且覺得他是我們裡面的一員,猶如別的人一樣,可是,突然間,你覺得他就像你想要抓在手裡的煙圈一樣逃脫你的掌握。你說是什麼使他變得這樣古怪呢?」
「你可曾想到過你是一個占有欲很強的女人?你告訴過我,格雷的情感有深刻的詩意,你又告訴我,他是個熱烈的情人;我深信這兩者對你都極其重要;但是,你沒有告訴我比這兩者加在一起還要重要得多的是什麼——那就是把他抓在你那美麗但並不太小的手掌心裡的感覺。拉里將永遠逃脫你的掌握。你可記得濟慈的《希臘古甕頌》?『大膽的情人,你永遠,永遠不能吻到,雖則逐漸接近目標。』」
「我絕不會和格雷離婚。我們共同經歷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他是絕對離開不了我的。這使人相當得意,你知道,也使人產生一種責任感。再者……」
「那要看是什麼樣的女人。」
我不預備讓她打斷我的話。
我有半晌沒有開口;心裡在盤算。
伊莎貝兒告訴我這段話時,人有點兒動心,所以掏出一塊小手絹,小心地把眼角兩邊的晶瑩眼淚揩掉。
「你往往自命你懂得的比你知道的多,」她說,話有點尖刻。「一個女子只有一個法子能抓住男人,你是知道的。讓我再告訴你一點:她要抓住男人不在乎第一次和他睡覺,而是看第二次。如果一個女子抓住了一個男人,那麼,就此永遠抓住他了。」
「我沒有理由要和他離婚。」
「有些心理學家是這樣看的,認為意識是伴隨腦的活動出現的,並且由腦活動決定,但是意識對腦的活動並不產生任何影響。意識就像水裡的樹影,離開樹不能存在,但是對樹絲毫沒有影響。有人說,沒有熱情也可以有愛,我認為是胡說;他們說熱情沒有了,愛仍舊可以存在,他們指的是另外一種東西,感情,好心,共同的愛好,興趣,和習慣。特別是習慣。兩個人可以由於習慣繼續發生性關係,就像到了吃飯的時候肚子覺得餓一樣。當然,人可以有欲望而沒有愛。欲望並不是熱情。欲望是性的本能的天然結果,它比人這個動物的其他功能並不更重要些。所以有些做丈夫的在時間地點適合時偶爾放縱一下,他們的妻子那樣大驚小怪,實在愚蠢。」
「你不知道?因為美國女人指望她們的丈夫十全十美,就同英國女人指望她們的男管家一樣。」
過了一會,我說道,「我不知道拉里過去是https://m.hetubook.com•com不是真正愛你。」
「他聽上去太好了,有點叫人信不過似的,」我說。
這事以後,我們就時常和拉里碰面。接下去的一個星期,他每天都到公寓來,和格雷單獨關在書房裡半個小時。看來他是要勸說格雷——如他自己笑著說的——擺脫掉那種使他振作不起來的憂鬱心理,而格雷則是孩子氣地對他極端信任。從格雷那些零零星星談話裡,我察覺到拉里同時也在設法使格雷恢復對自己的信心。大約在十天以後,格雷的頭痛又發作了,碰巧拉里要到傍晚才來。這次的頭痛並不太厲害,可是,格雷現在對拉里的異常能力已經充滿信心,認為只要找得到拉里,他就能在幾分鐘內治好他的頭痛。可是,他們不知道他的住址,伊莎貝兒打電話問我,我也不知道。等到拉里終於來了,並且治好格雷的頭痛後,格雷就問他住在哪裡,以便緊急時立刻可以找到他。拉里笑笑。
伊莎貝兒聽了沉吟一下。
「道德家總想說服我們,把性的本能和愛情看作是兩碼子事。他們總傾向於把性說成是一種附帶現象。」
「親愛的,他已經三十二歲了。」
伊莎貝兒把頭傲然向後一甩,我簡直認為她要把頭頸骨扭斷。
「你在製造幻想,是不是?」我微笑說。「我覺得你在把你指望格雷具有的思想和情感說成是真事。」
「噢,我敢說他在一定程度上是愛你的。他認識的女孩子裡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接近的。你們從小就在一起玩。他指望自己愛你。他有正常的性欲本能。你們應當結婚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你們除掉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外,相互的關係並沒有任何特殊不同。」
「你怎麼會有這樣看法?」
「你沒有做這樣的試驗,恐怕算你的運氣;你說不定會發現自己沒法擺脫掉他。」
「你這話可以說是探驪得珠。」
「你可注意到他和我們在一起時,儘管那樣平易近人,和和氣氣,但是,總有種超然物外的味兒,就好像他並不把自己全部公開出來,而是把某些東西保留在自己的靈魂深處。是什麼使他脫離我們呢?一種拉力?一個祕密?一種嚮往?某種知識?我也不知道。」
「本來沒有必要這樣做。我是個人,我把她們也當作人看待。一個做母親的把兒女當作自己唯一的生命,只會對兒女有害處。」
「而且她們照樣崇拜我。」
「那麼,這並沒有什麼要不得的地方,對不對?」
「比方說?」
「例如,人好。」
「可是這種痛苦是天堂啊!再者,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隨便哪一天,他都會像太陽落山後的影子一下子消失掉,而且多年和他見不到面。」
「你講的什麼?他當然愛我。你認為一個女孩子碰到有人愛她都不知道嗎?」
「我想我並不真正愛他,可是,一個人沒有愛滿可以過得下去。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渴想的是拉里,可是,只要不和他見面,這並不真正打擾我。你m.hetubook.com.com可記得你跟我說過,只要隔開三千英里的大洋,愛情的痛苦就變得可以忍受了?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句極端帶有諷刺意味的話,但是,話當然是對的。」
「我一點不懂得,」我回答說。「我只能提出些想入非非的理由,可能完全是捕風捉影。也許他的某種古怪本能迫使他把自己精神的一些隱祕部分轉移到他的棲息之所。」
她大笑。
「他在床笫之間很不錯。我們結婚已經有十年,可是他還是和開頭一樣對我那麼熱火。你在你的一個劇本裡不是說過,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不會愛到五年以上的?哼,當時你只是胡說八道。格雷就跟我們剛結婚時一樣愛我。在這方面,他使我很快樂。不過單看我的樣子,你不會想到我是那樣的人。我是個很風騷的女人。」
「恰恰相反。」我仔細看了她一眼。「你可懊悔十年前沒有和拉里結婚嗎?」
「附帶現象,這放的什麼屁?」
「沒有理由並不能阻止你們國家的女人要和她們丈夫離婚。」
「打電話給美國旅行社,留一個口信。我每天早上打電話給他們。」
「大崩潰之後,格雷完全垮了。有好多個星期,他在寫字間裡一直工作到深夜。我時常在家裡坐得膽戰心驚;生怕他會自殺,因為他覺得太丟臉了。你知道,那些人過去對公司,對他父親,對格雷都非常信賴,對他們的正直和判斷的正確非常信賴。倒並不完全是因為我們把自己的錢蝕光了,而是因為所有那些信任他的人把錢全蝕光了,使他交代不過去。他覺得自己早就應當看出一點苗頭。我沒法子說服他認為事情不能怪他。」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說。使人聽了怪不是滋味的。」
她斜瞥了我一眼,眼睛裡閃出一種調皮的神情。我認為,她拿不準我對她打算講的話抱什麼態度。
伊莎貝兒氣平了一點下來,等著我繼續說下去;我知道女子總是喜歡人談論愛情,所以接著說道:
「你從來沒有想到和格雷離婚嗎?」
我笑了。
「他是可愛。」
我半晌不開口,盡看著她,欣賞著她俊俏的鼻子和下巴的優柔線條。
「對這種事情女人天生有一種本能。」
「你這是他媽的什麼意思?」她相當惱火地問。
她坐起來;臉色有點變,眼睛含怒。
「你認為她們為什麼要離婚呢?」
「這一點我也留意到了。她們把你看作是她們理想中的一切,文雅、美麗、高貴。但是,她們和你在一起不像和格雷在一起時那樣適意和隨便。她們崇拜你,這是事實;但是,她們愛格雷。」
「相反,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母親。你照顧得她們很周到,很快樂;注意她們的飲食,留心她們大便是否正常;教給她們禮貌,讀書給她們聽,命她們做祈禱;一有毛病立刻就請醫生,而且小心服侍她們。但是,你不像格雷那樣,全心全意放在她們身上。」
伊莎貝兒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支口紅,塗塗嘴唇。
「你要我走嗎?」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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