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知道她是個好樣的;對她的建議覺得很好玩;她看出他有意思接受。
蘇姍和他同居到認識那個工廠主的時候為止。這位工廠主是一個朋友把他帶來的,指望他說不定會買下一張這位前立體派畫家的畫。蘇姍急於拉攏這筆交易,竭盡所能地敷衍這位客人。工廠主當場不能決定買還是不買,但是,說他想要再來看一次。兩個星期後,他果然來了。這一次,蘇姍有個印象,好像他是來看她,而不是為了看畫。離開時,他仍舊沒有買,但是,和她拉手拉得有點過分親熱。第二天,那個帶工廠主上門的朋友趁她上街買小菜時半路上攔著她,告訴她那位工廠主看上了她,問她在他下一次來巴黎時,願意不願意和他一起吃晚飯,因為他想向她提出一項建議。
「『我可憐的朋友,』我跟他說。『你愛我不愛我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沒有才氣。你最好回到本國去開個雜貨店。這是你的本份。』」
「很多。」
可是,接著她就害了傷寒。她提起來時總是說「我的傷寒」,就像百萬富翁會說「我的棕櫚灘」或者「我的松雞澤」一樣。她病得幾乎死掉,在醫院裡住了有三個月。出院之後,人只剩皮包骨頭,身體弱得風都吹得倒,人動不動就要哭。當時她這個人可以說一點用處沒有,做模特兒,身體吃不消,錢也很少。
「為什麼?」我問她。「你不喜歡他嗎?」
「好的,我願意和他吃晚飯。不妨聽聽他有些什麼話要說。」
「我永遠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因為是個畫家,就不能穿得整整齊齊的。」
「他有點愚蠢,有時候使人厭煩,但是他很可愛,而且長得非常美,所以我並不真正在乎。」
「他有錢嗎?」蘇姍老老實實地問。
「你想,他看中了我什麼地方?」蘇姍問。
「後來怎樣了?」我問。
她引以為慰的是她和那些情人分開時從沒有發生不https://m•hetubook.com.com快過。她不但是個很好的模特兒,也是很好的主婦。她喜歡在自己暫時棲身的畫室裡工作,把畫室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並且引以為榮。她的菜燒得很好,能夠花很少一點錢燒出很可口的菜來。男人的襪子破了,給他補好;襯衫的鈕扣掉了,給他釘上。
蘇姍和他同居了三年。
他是個非表現派的畫家,給她畫像畫的全是些方塊和長方塊;畫她只有一隻眼睛,沒有嘴;把她畫成一幅黑、棕、灰色交織的幾何圖案;畫成一大堆雜亂無章的線條,這裡面勉強可以看出一張人臉。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後來自動地離開他。
她只失敗過一次。這次是同一個年輕的英國人;人比她以前認識的畫家都有錢,還有一輛汽車。
原來到了這時,她已經認識到自己的價值。她喜歡藝術家的生活,高興讓畫家畫她,當模特兒;在一天工作之後,上咖啡店去跟畫家們、畫家的妻子和情婦坐在一起,聽他們談論藝術,咒罵畫商,講些下流故事,她覺得開心。就在這種場合,她看見有機可乘,自己打定好主意。她挑中了一個沒有相好女人的年輕畫家,而且在她看還有點才氣;當畫家單獨坐在咖啡店時,她就找一個機會明白講出自己的處境,也不來什麼開場白,就建議兩個人同居。
他帶她上馬克西姆飯店,使她覺得他為人還不算小氣。那天她衣服穿得很文靜,再把周圍的那些女人看看,覺得自己很充得過一個上流已婚女子。他叫了一瓶香檳,這一點她也認為是對她的尊重。到了喝咖啡時,他把建議提了出來。她覺得條件很不錯。他告訴她,自己經常每隔兩個星期都要上巴黎來開一次董事會;晚上總是一個人吃晚飯,如果想找女人的話,就上妓院去;這種生活很膩味。以他這樣的地位,結了婚,而且有了兩個孩子,https://m.hetubook.com.com這樣的生活安排實在不能令人滿意。那個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把蘇姍的身世全部告訴了他,他認為她是個很懂得分寸的女人。他自己已近中年,不想和那些朝三暮四的女孩子牽牽搭搭。他多少又是一個收藏現代繪畫的人,而她在這方面的關係使他感到有種同好。接著他就提出具體安排,他準備給她租下一所公寓,全部裝修好,包括家具在內,另外每月給她兩千法郎。交換條件是,每兩個星期能夠有一個晚上和她在一起。蘇姍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過這麼多錢供她零花過;她很快就計算出有了這筆錢,不但吃的穿的可以和她現在的地位相稱,還可以供應自己的女兒,並且積攢一點下來以備不虞。可是她遲疑了一下,原因是她一直自命「在繪畫界」裡轉,現在要做一個生意人的情婦,敢說感到有點降低身分。
「我總是和繪畫打交道,」她說。「我和一個雕塑家待了六個月,可是,不懂得為什麼,我始終不能欣賞。」
「C'est à prendre ou à laisser,」他說。「你可以接受或者不接受。」
她告訴我說,「親愛的,他是個神。個子非常高,就像艾斐爾鐵塔一樣,寬肩膀,闊胸脯,腰只有那一點細,只消兩隻手幾乎就可以圍過來,肚子是平的,平得和我的手掌一樣,肌肉結實得像個職業運動員;頭髮是金黃色的鬈髮,皮膚像蜂蜜一樣細膩。畫得也不壞。我喜歡他的筆觸,有力而且潑辣,色彩用得濃厚鮮明。」
「Je prends,」她說。「我接受。」
後來他接到瑞典的一封電報,說他父親病危,他必須立刻回家。他答應回到巴黎,可是蘇姍有個預感,覺得他永遠不會回來。他把錢全留給她;走後,一個月聽不到他的消息,後來收到他一封信,說他父親死了,身後有一大堆事情要料和圖書理,他認為自己有責任侍奉母親,並且經營本材生意。信中附了一張一萬法郎的支票。蘇姍不是那種容易弄得心灰意懶的女人,她很快就打定主意,認為帶一個孩子在身邊非常礙事,所以把孩子帶到鄉下,連同那一萬法郎,交給她母親去撫養。
「反正試試沒有害處,」她說。「萬一不行的話,我們至多和現在一樣,誰也沒有損失。」
「噢拉拉,」她說,「我那些日子真是夠受的。所幸是我還有些好朋友。不過,你知道畫家都是哪一種人,他們能夠混口飯吃,已經是不容易了。我從來就不怎麼漂亮,當然姿色還是有一點,但是已經不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了。後來我碰到那個和我同居過的立體派畫家;自從我們分手之後,他已經結了婚並且離了婚;他並且放棄了立體派,變成超現實派。他覺得可以利用我,並且說他感到寂寞;他只能供給我住宿和吃飯,老實告訴你,我欣然答應了。」
「這使我很傷心。我非常愛這孩子,可是在生活上,人一定要講求實際。」
她拿定主意要和他生個小孩。他反對,可是,蘇姍說由她負責來養。
世情洞達和心地忠厚對於一個風塵中人說來,常會使她的人生歷程比較順利,但是蘇姍選的職業也和別的職業一樣有它的成功和失敗。例如當初那個斯堪地納維亞人。蘇姍很孟浪,竟然愛上了他。
「我喜歡他,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覺得他沒有進步。他在重複自己。」
「他火高三丈,叫我滾出去。可是你知道,我跟他講的全是忠告;真希望他能夠採納。他人並不壞,就是畫得太壞了。」
「他聽了你這番話之後怎麼說的?」我問。
「孩子生下來時,他相當喜歡。哦,真是個可愛的娃娃,粉紅膚色,淡顏色頭髮,跟父親一樣長了一雙藍眼睛。是個女孩子。」
「哦,還不是過下去。我又找到一個朋友。」
一年後,他告www.hetubook.com.com訴她說,自己一張畫都沒有賣掉,因此沒有能力再養活一個情婦。她對此早已料及,所以泰然處之。他問她要不要回家去,當她回答說不想回去時,他就告訴她說,另外有個畫家願意要她,就在同一條街上。他提的這個人曾經勾引過她兩三次;雖則她頂了他回去,但是,嘻嘻哈哈的,所以並不使他難堪。她對這個人並不討厭,所以服服貼貼接受這個建議。搬家很方便,連計程車都不用叫,就把箱子搬了過去。她的第二個情人比第一個情人年紀大得多,但是仍舊長得很體面,把她各式各樣的姿勢都畫到了,穿衣服的,裸體的。她和他同居了兩年,過得很快活。她感到得意的是,他的第一張真正成功的畫就是以她當模特兒的;她拿給我看這張畫的一張印刷品,是從介紹這張畫的一個畫報上剪下來的。這張畫後來被一家美國畫店購去。一張裸體,和活人一樣大小,躺的姿勢和馬奈的《奧林匹司》差不多。畫家很快就看出她的身體比例有一種現代情趣,所以把她的瘦削身材畫得更加瘦弱,腿和胳臂畫得更長,兩個高顴骨更為突出,藍眼睛畫得特別大。從複製品裡當然看不出用的什麼顏色,但是使人感到構圖是漂亮的。這張畫給他帶來一點小名氣,從而使他能夠娶一個有錢的寡婦,引得人人欣羨。蘇姍完全理解一個男人應以自己前途為重,一點沒有吵鬧,就和他斷絕這種親切關係。
我在本書開頭時,曾經提到過蘇姍.魯維埃。我認識她已有十一二年;在我現在講到她的時候,她已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人長得並不美;實際上,可以說相當醜。在法國女人裡面,個子算是高的,短身體,長胳臂,長腿;動作笨拙,就好像不知道把長長的四肢怎麼對付似的。頭髮的顏色看她的高興,多數的時間是紅褐色。一張小方臉,高高的顴骨胭脂搽得紅紅的;大嘴,唇膏塗得很厚。所有這和*圖*書些全談不上動人,但是,偏偏有人看中她。誠然,她皮膚長得很好,還有雪白有力的牙齒,和大而有神的眼睛。這是她相貌最美的部分,所以她把睫毛和眼皮都染黑了,盡量使得眼睛更好看。人看上去既精明而又和善,而且有種隨遇而安的派頭;性情非常敦厚,也相當地硬掙。就她所過的那種生活來說,她非得硬掙一點不可。母親嫁了一個政府的小公務員,丈夫死後,回到昂儒原籍那個村子靠撫恤金過活。蘇姍十五歲時,被送到鄰鎮一個服裝店裡學生意,離家很近,每星期都能回家;十七歲那年,蘇姍有兩個星期假期,被來到她村子畫風景的一個畫家勾引上了。蘇姍知道得很清楚,自己一個銅子沒有,結婚的機會是談不上的,所以,在夏天快完時,畫家建議帶她上巴黎去,她欣然答應了。他帶她在蒙馬特爾區像兔子窩一樣全是畫室的地段找到一個住處,快快活活過了一年。
她毫無困難地又找到一個繼承者。她始終忠於畫家們。
她並不討厭他,而且他鈕孔裡掛的玫瑰形勳章,說明他還是個頭面人物。她笑了。
「我二十歲而且很會理家。我會替你省錢,而且省掉你雇用模特兒的錢。你看看你的襯衫,真不像個樣子;你的畫室簡直是一團糟。你需要有個女人照應你。」
「他是一個近代繪畫的業餘愛好者。他看見過你的畫像。你使他著了迷。他是外省人,而且是個生意人。你在他眼中代表巴黎,藝術,風流韻事,總之,這一切是他在里爾所得不到的。」
「可是,沒有多久就吹了,」她說。「他時常吃醉酒,吃醉酒之後真夠煩人。如果他是個不壞的畫家,我也就不在乎了,可是,親愛的,他畫得簡直不堪入目。我告訴他我要離開他之後,他哭了起來,說他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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