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擺明是這樣,但儘管如此,還是很古怪。我不懂得為什麼她偏偏選在這個時候溜掉。
「當然她很難受,不過,她是個懂事的女子,所以,她告訴我,她認為拉里娶這種女人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我的結婚禮服是伊莎貝兒送的。這衣服不知道現在怎樣了。真美。我們講好我來找她,然後一同去摩林諾。這一點我是服貼伊莎貝兒的,她對衣服實在內行。我到了她的公寓,那個傭人告訴我,他的女主人急急忙忙把瓊帶去看牙醫生了,留下了話,說她即刻就回來。我走進客廳。桌上還放著咖啡壺和杯子,我問那人能不能給我來一杯咖啡。那時我靠著打氣的只有咖啡了。他說替我燒點來,同時把吃剩的咖啡壺和杯子拿走,在盤子裡留下一瓶酒。我看了一下,原來就是你們大家在里茨飯店談論的那個波蘭玩意兒。」
「我告訴他你很漂亮,但是怕你不好意思,我用英語講了。」她對我說。「他很棒。肌肉就像個拳擊手。你摸摸看。」
「拉里是不是很難過?」

我猜想伊莎貝兒已經把什麼都告訴他了。
「我想,你看了不會覺得好玩的,」我說。
「那太好了。」
我考慮了一下。
「坐下來喝杯酒,」她說。
我摸了一下,表示相當欽佩。我們拉呱了幾分鐘。我付了酒帳,站起身來。
「一點不錯,而且我要一直待下去。這兒的鴉片煙要多少有多少。那些水手從東方帶來的,上等貨色,不是他們在巴黎賣給你的那種爛狗屎。我在旅館裡有一間房間。你知道,商業與航海旅館。晚上你走進旅館,過道裡全是鴉片煙味。」她放蕩地嗅一下鼻子。「又香又刺鼻,你知道客人們就在自己房間裡抽,使你有一種親切之感。他們而且不管你帶什麼人進來睡覺。早上五點鐘時,他們來敲敲你的門,喊那些水手上船去,所以,你只管放心大膽睡覺。」接著,並不改換話題,就說:「我在沿碼頭的一家鋪子裡看見一本你的書;早知道要碰見你,我就會買下來,叫你簽個名。」
就在這時候,一條海軍汽艇開到碼頭上,汽艇裡跑出一群水手來。索菲狠狠看了那些水手一眼。
「他不懂得什麼原因,就打電話到她公寓,但是,沒有人接,因此拉里說他要親自去找她。他們把晚飯盡量延遲,但是,兩個人都沒有來,他們只好自己吃了。當然你知道你們在拉白路碰見索菲之前,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你把他們帶到那種地方去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件。總之,拉里整整一夜把她去的那些地方跑遍了,但是,哪兒也找不到她。他一次又一次回到她的公寓去,但是,看門的人說她沒有回來過。他花了三天工夫找她的下落。她就這樣失蹤了。第四天,他又上她的公寓去。看門人告訴他索菲回來過了,打https://m.hetubook.com.com了一隻提包,叫一輛計程車走了。」
她穿了一件法國水手穿的藍白條子緊身衣,一條大紅褲子,腳上穿的涼鞋,露出塗了趾甲的大足趾。她沒有戴帽子,頭髮剪得短短的而且燙過,淡金色簡直近於白銀。和我們在拉白路碰見她時一樣濃裝豔抹。從桌上的盤子可以看出她已經飲過一兩杯,不過人還清醒。她對我的態度還算親熱。
「不會講話可是漂亮,」她向我說。
我點點頭。侍役把我叫的啤酒和她叫的白蘭地蘇打送過來。她用手裡剛吸完的粗絲捲菸燃起另外一支。
「蘇布羅伏加,我記得艾略特說他要送幾瓶給伊莎貝兒的。」
她迅速地看我一眼,大笑起來。
「那是我的男朋友。」她向其中一個揮一下胳臂。「你可以請他喝一杯酒,然後最好溜掉。他是個科西嘉人,而且和我們的老朋友耶和華一樣妒忌。」
「我總算沒有跟拉里結婚。」
「我得走了。」
「她沒有寫信來或者留下什麼字條嗎?」
我能夠想像伊莎貝兒對事態轉變得這樣如她的心願,是會表現得非常堅強的。我敢肯定,下次我見到她時,她準會向我指出她早就知道會是什麼結局了。

「而且你還能夠寫,我相信。」
「你喜歡他們粗暴,是不是?」
「婚禮要舉行的前三天,索菲失蹤了。拉里到處尋她。」
「對了。怪吧,它的顏色就跟它的味道一樣。那種綠色就像你有時候在一朵白玫瑰心子裡看見的那樣。我非得看看它的味道是不是也是這樣不可,我想嚐一下對我不會有什麼影響;我只打算呷一口,接著,我聽見一聲響,我當伊莎貝兒回來了,就一口把酒喝掉,因為我不願意被她撞見。但是,伊莎貝兒並沒有回來。天哪,我自從戒酒以後從來沒有覺得這樣好受過。我的確開始覺得人又活絡起來。那時候,如果伊莎貝兒進來,我想我現在和拉里已經結過婚了。我不懂得那將會是怎樣的結果。」
她嬉皮笑臉地望著我。頭傲然抬起一點,小奶|子,狹窄的腰身,加上這身打扮,她看上去簡直像個頑童。可是和我上次看見的她一比,穿著那件紅衣服,那種又漂亮又多氣的使人看了不起勁的派頭,不能不說她現在要吸引人得多。臉和脖子都被太陽曬黑了,雖則皮膚的棕色把兩頰搽的胭脂,眉毛塗的黑色襯得更加刺眼,但是,這種俗氣所產生的效果也有其嫵媚的地方。
「你為什麼到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
「總有一天會割你的脖子。」
索菲轉身向他一笑,笑裡帶有一點調侃味道。她說得一口流利的俚俗法語,美國音很重,但是,這樣一來,卻使她平日使用的下流猥褻語言帶有一種滑稽腔調,使人忍俊不禁。
「我沒有見到他。伊莎貝兒告訴我和-圖-書他相當不好受。」
「巴黎的那些人好嗎?」她問。
到了六月,我的小說初稿已經完成,覺得自己應當休息一下,所以打了一隻提包,乘上那隻夏天常把我們開到福斯灣洗海水浴的單桅帆船,並且沿著海岸向馬賽駛去。由於風時起時歇,所以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把附裝的馬達一路上軋軋開著。我們在戛納港過了一夜,在聖馬克西姆又過了一夜,在薩納里過了第三夜。後來就到達土倫。這個海港我對它一直有好感。法國的艦隊賦予它一種既浪漫而又親近的氣息,而且在那些老式街道上閒逛,從不使人厭倦。我能夠在碼頭上留連幾個鐘點不走,看那些上岸休假的水兵一對一對地或者帶著女友閒逛,平民來回蹓躂著,就好像除掉享受歡樂的陽光外,世界上沒有其他的事可做似的。由於所有這些船舶和渡船都是把擾攘的人群帶往這個大海港的各個據點去,所以,土倫給你的印象是大千世界各種活動的一個終點站。當你坐在一家咖啡館裡,眼睛被天光和海水照耀得有點眼花繚亂時,你的幻想就會將你帶往金光燦爛的海角天涯:你坐一條狹長的船在太平洋上一座珊瑚島上登陸,周圍長著椰子樹;你走下舷梯,到了仰光的碼頭上,坐上一部黃包車;你的船向太子港疾駛著,你從上甲板察看那些嘈雜的、做著手勢的一群黑人。
剛才經過書店時,我曾經停下來看看櫥窗,注意到在別的新書裡面有一本我的小說的法譯本,是新近出版的。
「你對這件事情什麼看法?」我說。
「完全意想得到,」她咧開嘴笑。「早死早好。」
「見到你很高興。別忘記那本書。」
這些恭維話使水手的慍怒消失了,帶著滿意的微笑彎起胳臂,把二頭肌鼓出來。
「親愛的,事到臨頭一想,我覺得我不能讓拉里做耶穌基督,我來做抹大拉的馬利亞。不行。先生。」
「人要講法文,是不是?」水手厲聲說。
「哈基姆是什麼地方?」
帆船在上午較晚時到達。我於下午三點左右上岸,沿著碼頭走去,看看店鋪,看看身邊經過的行人,看看坐在咖啡店天篷下面的客人。忽然間,我看見索菲;在同一時候,她也看見了我。她笑著向我招呼。我停下來和她拉手。她一個人靠一張小檯子坐著,面前放一隻空玻璃杯。
美人兒,我們去看看那玫瑰花……
「沒有,她沒有回來。我很生她的氣。她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叫我這樣等她。接著,我看見杯子裡酒又滿了;我想我一定是無意中把酒斟上,不過,信不信由你,我並不記得我曾經倒過。可是,再把酒倒回去太沒有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思了,所以我就把酒喝掉。沒有話說,酒實在太美了。我覺得自己變了個人;覺得自己在大笑,三個月來,我從來沒有這樣感覺過。你可記得那個老屈死說,他在波蘭看見有人用大杯子灌這種酒,但是神色不動嗎?哼,我想,一個波蘭狗崽子喝得了,我也喝得了,管他媽的索性喝它個痛快,所以我把剩下的咖啡倒在壁爐裡,把杯子斟得滿滿的。什麼母親的奶是天下最美的,完全胡扯。這底下我就記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敢說等到我喝得盡興之後,瓶子裡已經所剩無幾了。接著,我想到我要在伊莎貝兒進來之前溜掉。她幾幾乎撞上我。我才走出前門,就聽見瓊妮的聲音。我奔上公寓的樓梯,等她們全都進了自己公寓關上門之後,再奔下來,上了一輛計程車。我叫車夫死命地開,他問我上哪兒去,我向他哈哈大笑。人就像成佛成仙一樣。」
「你把我當作什麼樣的大傻瓜?我知道拉里會來找我。那些我常去的地方一處也不敢去,所以我去了哈基姆那裡。我知道拉里絕不會在那裡找到我。再者,我還要過一下煙癮。」
「越粗暴越好。」
可憐的、可愛的、可笑的艾略特;很顯然,他是活不到這麼大年紀的。
「你從此就沒有離開嗎?」
一個年輕人向我們走來,看見我時遲疑了一下,但是,索菲作了一個打招呼的姿勢,就走到我們桌子面前。他很高,黑黑的,鬍子刮得很乾淨,很漂亮的深色眼睛,鷹鉤鼻子,烏黑的鬈髮。樣子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索菲介紹我是她童年時代的一個美國朋友。
「哎,我小時候常常寫詩。想來一定不像樣子,但是,我覺得很好。我想是拉里告訴你的。」她遲疑了一下。「人生反正是他媽的,可是,如果能找些樂兒,而你不去享受,那你就是天大的傻瓜。」她把頭挑戰性地向後一甩。「我如果買下那本書,你肯在上面寫幾個字嗎?」
「什麼都沒有。」
「你摸摸看,」他說。「來嘛,你摸摸看。」
「我知道。為什麼?」
我把書留在索菲的旅館裡。旅館就靠近碼頭,我常住在那裡,因為天一亮,人就被呼喚值勤人上班的喇叭吵醒;那時太陽朦朧照在港裡平靜的水上,猶如給那些幽靈似的艦隻蒙上一層屍衣,十分嬌美。第二天,我們開往卡錫,我要在這兒買點葡萄酒,然後開到馬賽;在馬賽換了一隻我們預訂的新船。一星期後,我回到家裡。
兩個星期後,艾略特抵達克拉里奇飯店;之後不久,我就順道去看他。他已經給自己定製了幾套衣服,並且有點不厭其煩地詳細告訴我他挑選的什麼料子,而且為了什麼理由。當我終於能插話時,我就問他拉里的婚禮是怎樣舉行的。
「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情?」我問。
「你跟我一同喝一杯,」我說,和_圖_書同時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為什麼不?你知道,我是能夠看書的。」
「我那時有三個月沒有喝過一杯酒。沒有抽過一次煙。」她看見我微微吃驚的神情,不禁大笑。「我不是說香菸。是鴉片。我覺得難受之極。你知道,有時候,我一個人時,我簡直要把房子叫塌了;我常說,『我支持不下去了,我支持不下去了。』我跟拉里在一起時,還不怎樣難受,可是他一不在,那簡直是地獄。」
「你回自己的公寓沒有?」我問,明知道她沒有回去。
「哈基姆。哈基姆是個阿爾及利亞人,而且只要你付得起錢,總能夠替你弄到鴉片。他同我是很要好的朋友。你要什麼他都能給你弄到,不管是男孩子,是男人,是女人,或者黑人。他手邊總有半打阿爾及利亞人隨叫隨到。我在那裡住了三天。我不知道搞了多少男人。」她開始吃吃笑起來。「各式各樣的,和各種膚色的。總算把損失掉的時間撈回來。可是,你知道,我害怕起來了。我覺得在巴黎住下去不安全。我怕拉里會找到我,而且我的錢已經花光,那些狗娘養的,你得付錢,才跟你睡覺,所以,我就出來了,回到公寓裡,給看公寓的女人一百法郎,告訴她如果有人來找我,就說我已經離開了。我把行李打好,當晚就坐火車來到土倫。一直到抵達這裡之後,我的心才算放了下來。」
「老兄,這個季節比往年特別熱鬧,」他告訴我。「像你這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外面什麼活動都不參加,簡直是犯罪。而且你為什麼選擇里維埃拉那段完全過了時的地區居住,我就是活上一百年也弄不懂。」
「想來都還好。自從那天我們一起在里茨飯店吃午飯之後,我還沒有碰見過誰。」
「不會的。」
「我明天就離開。你真要的話,我買一本送你,留在你旅館裡。」
「真是怪事!他們吵嘴了嗎?」
「伊莎貝兒對他很體貼。她說難辦的是他不肯跟她談這件事。他會恢復的,你懂得;伊莎貝兒說,他從來就沒有愛上索菲,他娶她只是出於一種不正常的憐惜心理。」
「沒有。根本談不上。什麼都準備好了。我還擔任把新娘交給新郎的角色。他們預備婚禮舉行後立刻去搭東方快車。你現在問我,我覺得拉里做得完全不對勁。」
我正在看著她;當她提到鴉片時,我就更加仔細地打量她起來,看出她的瞳孔縮成針眼一樣大,這證明她現在還在抽。她的眼珠綠得駭人。
「伊莎貝兒怎樣看的?」
「你們全盛誇酒非常之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打開塞子,聞上一聞。你們講的一點不錯;酒聞上去的確他媽的非常之香。我點起一支香菸。過了幾分鐘,那人把咖啡送進來。咖啡也很好。人們都大誇說比法國咖啡好,讓他們去奪吧;我還是喜歡喝美國咖啡。這是我在法國唯一想念的東西。和*圖*書可是,伊莎貝兒的咖啡燒得不壞,我正感覺無聊,吃了一杯咖啡,人覺得好些。我望望桌上放的那瓶酒。真是饞人呀,可是,我說,滾他媽的蛋,我絕不想它,於是又點起一支菸。我想伊莎貝兒就要回來了,可是,她並沒回來;我變得神經非常不寧起來;我最恨等人,而且屋子裡沒有什麼可以翻閱的東西。我在屋子裡開始走動起來,看看牆上的畫,但是,眼睛始終離不開那個混蛋的酒瓶。後來我想,我只倒一杯出來,看看它。它的顏色確實好看。」
「她沒有進來嗎?」
可是,我幾乎在一年以後才重又見到伊莎貝兒;那時候,我可以把索菲的情形說給伊莎貝兒聽,讓她仔細想一想,但是,鑑於當時的處境,我不想跟她談。我在倫敦一直住到聖誕節,然後直接回到里維埃拉自己家裡,在巴黎沒有停留。我著手寫一部小說,這以後幾個月都閉門謝客。艾略特有時候見見面。他的健康顯然很壞,但是儘管如此,他還堅持參加社交活動,真使人看了替他難受。他對我很不開心,因為我不肯從三十英里外開車子來參加他繼續舉行的定期宴會,認為我喜歡坐在家裡工作太自命不凡。
「拉里呢?」
「淡綠色。」
「沒有舉行,」他冷冷地說。
我和兩個人都拉了手,漫步走開。途中經過書店時,買下那本小說,寫上索菲和我的名字。接著,腦子裡忽然來了一個念頭,但是,想不出什麼別的好寫,我把龍沙那首精美小詩的第一句寫在上面(這首詩是所有選集裡都有的):
「要不要我告訴你?」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兄,跟你的看法完全一樣。她熬不下去了;所以又開了酒戒。」
她從鼻孔裡噴出一大股煙,大笑起來。
「好吧,你記得那天你請我們在里茨吃午飯之後,伊莎貝兒帶索菲上摩林諾去。你記得她穿的那件衣服嗎?不像樣子。你可注意到兩個肩膀?一件衣服剪裁得好不好,你只要看肩膀合身不合身就行了。當然,可憐的孩子,摩林諾的價錢是她付不起的,可是,伊莎貝兒,你知道她是非常慷慨的,伊莎貝兒打算送她一件衣服,使她至少在結婚那一天有件像樣的衣服穿。總之,長話短說,有一天,伊莎貝兒約索菲三點鐘上她公寓來,一同去服裝店最後試樣。索菲來了,但是不幸的是伊莎貝兒要帶兩個孩子上牙科醫生那裡去一趟,四點鐘後方才到家,那時候,索菲已經走了。伊莎貝兒以為她等得不耐煩,自己去摩林諾了。她立刻趕到摩林諾去,但是,索菲沒有來過。最後,她只好放棄,自己又趕回家。他們晚上要在一起吃飯;拉里晚飯時來了,伊莎貝兒問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索菲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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