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認為是你殺了她。」
「我還沒有在虛線上簽字呢,但是有十成十了。我打算合夥的是我大學裡一個同房間同學,一個好樣的,我敢保他不會叫我上當。可是,我們一到達紐約,我就會飛往德克薩斯把整個設備檢查一下,在我把伊莎貝兒的錢吐出之前,敢保任何可疑的情況都不會逃過我的眼睛的。」
「親愛的,我是一個很不道德的人,」我答。「當我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儘管我不贊成他做的那些壞事,但是照樣喜歡他。按說你不是個壞女人,而且風度翩翩。我知道你的美貌是兩種因素的巧合,高超的審美眼光和不顧一切的決心,但並不因此而影響我對你的欣賞。你只是缺少一樣使人完全對你著迷的東西。」
「你這話是真的嗎?他真是個怪人!幾個星期前,他還到巴黎來,為他那本書上公共圖書館查資料的,可是,絕口不提他要去美國。我很高興;這就是說,我們又要和他見面了。」
我們喝了雞尾酒,然後,我和他們道別。他們陪我到了穿堂裡。當我穿上大衣時,伊莎貝兒把胳臂和格雷的胳臂套起,挨近他身子,盯著他的眼睛看,臉上帶著我指責她所缺乏的那種溫柔表情。
「遺憾的是,可憐的艾略特舅舅並不太合時宜。畢卡索,馬蒂斯,魯奧,你知道。我想他的藏畫好還是好的,不過恐怕過時了一點。」
「我不相信。」
「這並不好笑,」她停了一下。「我不想假裝難受。恐怕是酗酒和吸毒雙重原因。」
「我不敢說。他的美國離開你的美國就和戈壁沙漠一樣遠。」
「這也是土倫的警察局長說的話。」
「我們的首要事情是找一幢合式的房子。我要有一個很好的園子,這樣格雷工作回來可以有地方閒逛逛,而我非要有一間真正的大客廳不可,這樣才可以招待客人。」
「肯定不是。」
我走過去,又攙了一杯。
「你真是個說謊精,伊莎貝兒。」
「這時候,他已經搭上一艘貨輪,當水手或者司爐,開往紐約了。」
接著,我就告訴伊莎貝兒,拉里怎樣處理掉自己的財產,以及他今後的打算。她張口結舌地聽我講;臉上顯出駭異的神情;有時候,打斷我的話,喊「他瘋了,瘋了」。我說完之後,她垂著頭,兩行眼淚沿頰上流下來。
「你不相信我嗎?」
「當艾略特舅舅把那混蛋的波蘭甜酒捧上天的時候,我覺得糟透了,但是,硬說我從來沒有嘗到過這樣美的酒。我有把握說,她一有機會,絕對沒有勇氣抵制得了。所以我就帶她去看時裝展覽。所以我要送她一套結婚禮服。那一天最後試樣時,我告訴安東尼,午飯我要喝杯蘇布羅伏加,後來,又告訴他,我約好一位女太太,她來時請她等一下,喝杯咖啡,並且把甜酒留下來,說不定她會高興喝上一杯。我的確把瓊帶到牙醫生那裡,但是,由於沒有預先約好,醫生不能看病,我就帶瓊去看了一場新聞片。我打定主意,如果索菲不碰那活兒,我就勉為其難,盡量和她要好。我發誓,這是實話。可是,我回家時,一看酒瓶,知道自己算對了。她走了,我而且可以拿頭來打賭,她將永遠不會回來。」www.hetubook.com.com
「哎,親愛的,這不能做。他們是為我們請的客。」
我看見伊莎貝兒的臉色板了下來。接著,我把索菲告訴我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伊莎貝兒豎著耳朵在聽。
伊莎貝兒說完時,人老老實實都有點喘了。
「反正我也來不了,」我插嘴說。「在我聽到你們晚上有飯局之後,我打電話給蘇姍.魯維埃,約好帶她出來吃飯了。」
「是的,今天上午寄來的,可是,我非常忙,午飯之前,有說不盡的事情要做;午飯是在外面吃的;下午又去了摩林諾時裝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稍微翻一下。」
「嗨,」我說。「這就是拉里寫的書啊。」
「好吧,讓我們分手之前再喝一杯雞尾酒,」格雷說。
「你知道,格雷是一個很精明的生意人,」她說。
「那是兩回事情,」我一面咕噥著,一面走到門外,隨手把門帶上。
我笑了。
「你一般和人約會都很守時間。你約索菲去試結婚禮服,這件事對她說很重要,對你說也好玩,為什麼你要跑出去?」
「想來你知道拉里整個冬天都在薩納里過的。你碰見過他沒有?」
「我跟你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那天我要出去一趟確是很不幸,而且安東尼實在不應當把甜酒和咖啡杯盤留在房間裡,應當在我出去時就拿走。我回來時,看見瓶裡酒差不多光了,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聽說她失蹤,我猜想,她大概是喝醉酒胡鬧去了。這事我沒有聲張出去,因為說了只會使拉里更尷尬,單單這樣子已經夠他煩心的了。」
「你肯定那瓶酒不是你故意叫人放在那裡的?」
「去年夏天,我在土倫碰見她,和她有一次長談。」
「天哪,又要上籠頭了,真開心,」他說。「我已經聞到飼草香了。」
「我說,我們何不把今晚這頓討厭的飯回掉,就我們三個人上銀堡痛痛快快吃一頓晚飯呢?」
「那就不相信吧。」她惡狠狠地把香菸扔到爐火裡;眼露凶光。「好吧,你要了解真相的話,那就老實告訴你,並且滾你媽的蛋。是我做的,而我現在還會做。告訴你,我要不惜一切阻hetubook.com.com止她和拉里結婚。你是不會阻止的,你或者格雷,你們只會聳聳肩膀,說這事做得太荒唐。你們一點不關心。我關心。」
「你也許會奇怪,我在乎。我要你覺得我人不錯。」
「你能對天發誓嗎?男人是最最靠不住的。」
「我倘若是你的話,就不去管它。幾年之後,別的畫家將會出頭,畢卡索,馬蒂斯比起你那些印象派畫家來也未見得更時新了。」
伊莎貝兒站起來,走到壁爐架那邊。壁爐裡燒著木柴,在這陰寒天使人很適意。她把肘部撐在壁爐板上,姿態很文雅;這是她可喜的稟賦之一,能夠不顯得一點做作。多數的法國上流女子白天穿黑衣,她也如此,這對她瑰麗的膚色特別相宜;今天她穿了一件很貴重但是式樣簡單的衣服,很能襯出她的苗條身材。她有一分鐘抽著香菸。
「你講的什麼?」接著,似笑非笑的一聲:「再猜猜:我有鐵證,不在犯罪的現場。」
天冷,雨下下停停,但下得很大;我猜想格雷不會上毛特芳丹去打高爾夫。這對我不大合適,因為我想單獨會見伊莎貝兒。但是,當我到達公寓時,她告訴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格雷上旅行者俱樂部打橋牌去了。
「她是壞人,壞人,壞人!我很高興她死了。」她猛然倒在一張沙發上。「給我一杯雞尾酒,你這渾蛋。」
「她難不成死了?」伊莎貝兒叫出來。
「相當清醒。她告訴我,在她將要和拉里結婚的前幾天,她是怎樣會無緣無故失蹤的。」
「這和我想像的多少有點像,」我說。「你看,我猜對了;你無異親手拿刀子割了她的脖子。」
「太可怕了!可憐的人兒。當然像她那樣子生活,結局一定是悲慘的。」
「我不懂得你為什麼不把艾略特的家具帶走。」
「你是個卑鄙的壞蛋,」她接過我手裡的雞尾酒時說。後來勉強一笑;她的笑就和小孩的笑一樣,知道自己笑得很頑皮,但是,認為仗著那一點天真的派頭,可以哄得你不會生氣。「你不會告訴拉里吧?」
「不是的,是被人割了脖子,赤身裸體拋到海裡的。」
「我認為不大合適。我要打全套的摩登家具,也許在有些地方來點墨西哥式樣,使它帶有一種情調。我一到紐約就去打聽現在哪一個屋內裝飾家最吃香。」
「難道不能叫保姆帶瓊去嗎?」
她把頭掉過去,使格雷看不見她,向我把舌頭吐了出來,那個派頭艾略特肯定會說不像個上流女子。
「艾略特舅舅剛派人把酒送來。我想嘗嘗看,是不是和我在里茨嘗到時一樣合口味。」
「一點不相信。」
「蘇姍.魯維埃是誰?」伊莎貝兒問。
「這是她親口告訴你的。我對瓊的牙齒不大放心。我們的牙醫生很忙,只能在他指定的時間去。」
「我總疑心拉里有個小娘兒藏在哪兒不給我們知道,」格雷說,和_圖_書咯咯笑了出來。
「跟拉里結婚,弄得拉里痛苦不堪。他覺得能使她變一個新人。男人真是傻瓜!我早就知道遲早她會把持不住。這是擺明的。我們大家在里茨吃午飯時,你自己親眼看見她多麼坐立不安。我注意到她喝咖啡時,你在看她;她的手抖得厲害,一隻手不敢拿,只好兩隻手捧到嘴邊。我看出侍者給我們倒酒時,她的眼睛盯著酒望;一雙無精打采的眼睛跟著瓶子轉,就像一條蛇盯著一隻羽毛方滿的小雞拍翅似的。我知道她會拼死弄一杯喝的。」
安東尼,那個男傭人,捧了一隻盤子進來,上面放了許多酒瓶。伊莎貝兒總是那樣機靈,知道十個男人有九個都自命攙雞尾酒比女人攙得好(而且這個看法是對的),所以叫我攙兩杯。我把杜松子酒和努瓦里普拉倒出來,攙上少量的苦艾酒;就靠這點苦艾酒把原來是不甜的馬丁尼從一種說不出名堂的酒變成仙露,連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肯定都會放棄自己的家釀來喝它。我私下裡一直覺得這是一種可口可樂的飲料。當我把酒杯遞給伊莎貝兒時,我注意到桌上有一本書。
「沒有人。」
「我又不是在牛棚裡長大的,」格雷微笑說。
「瓊嚇得要命,可憐的孩子,我覺得親自帶她去,她會好受一點。」
「你如果不插手的話,她現在還會活著。」
「碰見過。前幾天還一起在土倫的。」
一個作家成年累月地寫一本書,也許嘔心瀝血才寫成它,但是,被人隨便放在那裡,一直到無事可做時才會看它;想到這裡,我感到抑然。
我隨便讀了一頁,看看他的文筆怎樣。是那種學術性的文章,但是寫得流暢,一點沒有初學寫作的人往往有的賣弄或者陳腐氣。看得出他就和艾略特.談波登經常親近達官貴人一樣,他也是經常浸潤在名著中的。我的思緒被伊莎貝兒的一聲嘆息打斷了。她坐起來,皺著臉把變得微溫的雞尾酒一飲而盡。
「對,我記得你當時盛誇這酒。我覺得詫異,因為你從來就不飲甜酒;你非常注意自己的身材,絕不會想喝甜酒。那時候我有個印象,你是想撩索菲;我覺得你簡直不懷好心。」
「不,親愛的,遠不是如此。怎麼,難道有人說你狠心嗎?」
「胡扯,」伊莎貝兒憤然說。「拉里的性生活我全知道。他沒有人。」
「埋葬索菲。」
「她如果不是死了,我們會有什麼藉口去埋葬她?」
「他們知道凶手是誰嗎?」
她唇邊的笑意消失了,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定下神來回答我,格雷已經蹣跚地走進來。在巴黎住了這三年,格雷已經胖得厲害,臉色變得更紅,頭髮禿得很快,可是健康好到極頂,而且興致勃勃的。看見我時,高興得一點不做作。他講話充滿了口頭禪。不管怎樣過時的字眼,他說起來總深信自己是第一個想到這樣說的。上https://m.hetubook•com.com床是打稻草,睡覺總睡得像沒有虧心事的人一樣;下雨總是敲鑼擊鼓,巴黎必定是繁華的巴黎。可是他為人非常善良,非常不自私,非常正直,非常可靠,非常不搭架子,使人沒法子不喜歡他。我對他倒有真實感情。他現在對於即將動身回國很興奮。
「拉里認識的一個女子,」我說,故意捉弄她。
「看牙醫生總是在上一次走前約好的。」
伊莎貝兒現在面向著我,眼睛裡充滿激|情,聲音嚴厲,刻不急待地講了下去。
格雷和人家的談判快結束了。他有了伊莎貝兒給他提供的資本,將以副經理的身分參加一家生意興隆的企業。這家企業和石油有關係,所以他們打算住在達拉斯。
「你在乎嗎?」
「我知道。可是,他早上打電話給我,說有事不能看病,但是,可以改在當天下午三點鐘;我當然不放過這個時間。」
「她沒有喝醉酒嗎?」
他繼續告訴我他預備加入那項生意的情況,時間拖得相當長,可是我對這類事情簡直不懂,只掌握到一件具體事實,就是他很有希望賺一大筆。他對自己講的事情越來越感興趣,所以,不久就轉身向伊莎貝兒說:
「你說說。格雷——坦白地說——你覺得我狠心嗎?」
他們已經把公寓轉租出去。艾略特的藏畫將在兩星期內拍賣。拍賣時他們要到場,所以正準備搬到里茨飯店去住。然後上船回國。伊莎貝兒除掉艾略特在昂第布房子裡掛的那些近代繪畫之外,什麼都賣掉。這些近代繪畫她雖則不大喜歡,但是,認為這些掛在他們未來的家裡將會抬高他們的身價;她想得完全對頭。
她微笑著等待。
「我答應你不告訴他。可是就算我想告訴他,我也沒有機會,因為我今生今世恐怕不會和他再見面了。」
「我告訴他不要回來太晚,如果要見你的話,不過,我們要到九點鐘才吃晚飯,這就是說,我們用不著在九點半以前到達,所以我們滿有時間痛痛快快談一下。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告訴你。」
「你回來的時候,看見那瓶蘇布羅伏加四分之三光了,索菲也不見了,你難道不詫異嗎?」
「哦,我的確看出酒喝掉許多,還以為是安東尼偷喝的,幾幾乎要說他,可是,他的工資是艾略特舅舅付的,他又是約瑟夫的朋友,所以我想想還是不理會的好。他是一個很好的傭人,即使偶爾偷點嘴,犯不著我來責備他。」
「溫柔。」
「還有那瓶蘇布羅伏加呢?」
「你怎麼會想到的。」
她轉過身去,臉抵著沙發椅背哭起來。悲傷破壞她的美麗容顏,她也不在乎。我束手無策;不懂得在她的心靈深處是什麼愚蠢而矛盾的希望被我傳來的消息最後砸得粉碎。我有個模糊看法,好像能夠偶爾見到拉里,至少知道拉里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就把她和拉里牽在一起,而拉里的行動最後把這根微弱的牽線也割斷了,因此她覺得自己永遠喪失了他。我弄不懂使她痛苦的,使她枉自悔恨的是什麼;想想還是讓她哭一陣的好。我拿起拉里的書,看看目錄。我的一本在我離開里維埃拉時還沒有寄來,現在在幾天之內沒法看到。書寫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一本論文集,篇幅和利頓.斯特雷奇的《維多利亞名人傳》相彷彿,論述了若干有名人物。他挑選的人使我迷惑不解。有一篇論述羅馬獨裁者蘇拉,在獨攬大權之後,退位歸隱,一篇論建立帝國的蒙古征服者阿克巴爾;一篇論呂本,一篇論歌德,還有一篇論切斯特菲爾德勳爵,那個搞文學的。顯然每篇文章都需要讀許多書,無怪拉里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才能寫成,可是,我不懂得為什麼他認為值得在這上面花這麼多時間,也不懂得他為什麼選擇這些人來研究。接著我想起來,這些人都各有一套方式在自己一生中取得卓越的成就,而使拉里感覺興趣的想來就在於此。他有心估量一下究竟是怎樣的成就。和-圖-書
「我以為她等得不耐煩,自己去摩林諾了。我到摩林諾一問,她並沒有去,弄得我莫名其妙。」
幾天之後,我就動身去英國。我原來的打算是沿路不停,但是,出了索菲這件事情之後,我特別想看看伊莎貝兒,所以決定在巴黎停留二十四小時。我打了個電報給她,問她我能不能在下午晚一點時候去,並在她家吃晚飯。到達我的旅館時,我收到她留下一張便條,說她和格雷晚上有飯局,可是,歡迎我五點半以前來,因為五點半以後她要去試衣服。
她身子坐直。
「你說的什麼?」
「我再哭下去,眼睛要腫得不像樣子了;今天晚上,我們還要出去吃晚飯呢。」她從皮包裡取出一面鏡子,不放心地照照自己。「對了,用冰袋在眼睛上放半小時,這就是我要做的。」她在臉上撲了粉,塗了口紅。後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你聽了我這樣作為,會瞧不起我嗎?」
她詫異地盯著我望。
和聖讓的警察班長一樣,我覺得有必要強調一下她的脫|光情況。
「現在我真正失去他了。」
「從那次之後,我把她告訴我的話盤算了很久,越想越發現這裡面肯定有鬼。我在你這裡吃午飯總有過二十次,你在午飯時,從來不備甜酒。那天你一個人吃午飯。為什麼放咖啡杯子的盤子裡有一瓶蘇布羅伏加酒呢?」
「謝謝你。」
「是不是都談妥了?」
「是嗎?你們去土倫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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